七十九
陳老爺子近京。
我被召見。
進去時,陳東跪在地上,嘴角還含着血,真捨得打,臉上血色全無,一邊蒼白着一邊青腫得老高。
陳老爺子在書桌上寫着字,手法行雲流水,他是書法界備受敬崇的老前輩,七十多歲的老年人身體健朗,含着菸斗一幅風骨盎然的學者氣質,見我進來,眼皮都沒擡一下。
一個小時的時間過去,我站在門邊也沒動,半閉着眼。
"坐。"終於,陳東爺子放下了毛筆。
"謝謝。"我笑笑,房間裡兩把椅子,都在中間跪着的陳東旁邊。
我選了左邊那邊,離陳東比較近,離書桌也近。
"張先生,叫你來這趟,是因爲我這個孽子,他說他要跟你過一輩子。"他敲了敲菸斗,說道。
我揚了揚眉,看了眼陳東,他紋絲不動,直挺挺地跪在那,嘴脣發黑,估計跪了不少時間了,膝蓋的血都滲出了褲子沾到了地上。
"聽說你父親也好抽這口……"陳老爺子看着我把視線轉移到了他手上,淡淡地說,"他現在可好?"
"他死了。"我看着他,淡然說。
他抽菸的動作停了一下,閉上了眼,雙手放上了椅子扶手,一敲一敲……手指敲着硬木椅子的聲響一響,陳東的腰挺得更直了。
"就算我把陳東打死了,你也不會眨下眼吧?"陳老爺子睜開眼,面容一片平靜。
越是不動聲色的人,越是這世上最可怕的人,這種人往往就是把人玩弄於股掌動彈不得的人,但是,我有什麼好怕的?我什麼都不怕失去。
"這是您的家事。"
陳東震了震身體,低下了頭。
"你可比我們家陳東厲害,從小時候就是。"陳老爺子點了下頭說:"所以,就算他玩弄你你也心甘情願?"他看着陳東。
陳東緊閉着嘴,一個屁都沒放。
陳老爺子等了一會,"養兒育女本是父母本姓,你這個樣子,被外面的人說我管教不嚴也就罷了,但明顯的被人利用,就是你自己的問題了。"
陳東咬着嘴,"對不起,爸。"他終於開口。
"你沒對不起我……"陳老爺子一揮手,"你ma四十多歲才把你生下來,你不拿自己當回事,你不欠我,你就好好想想是不是對得起你ma。"
陳東嘴邊又流下一絡血,陳老爺子看了看我,說:"倒茶……"
門口有人應了聲:"是。"
隨即茶放到了我手邊。
"請。"陳老爺子伸了伸手作了姿勢。
"謝謝。"我微欠了下身。
"你父親死了,節哀順變……"他喝了口茶,神色淡淡。
節哀順變?是啊,順變,順變……我看着陳老爺子,"勞您費心了,現在家裡一切尚好。"
陳老爺子點頭,"這就好。"他轉向陳東,"你是跟張先生一起走呢,還是好好呆在家裡?"
陳東慘然地看着他的父親,"爸……"
"嗯,出了這個門就別叫我爸了,我沒本事生出你這麼個兒子,自己做決定吧,張先生我也叫來了,跟不跟你走我也尊重你的意見。"
殺手!出來了……我閉了閉眼,知道這步我穩輸。
陳東看向我,這是我進來他第一次正視我,他對着我慘笑,就算我知道他的選擇不過在那刻……我還是全然地再次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站起,對着陳老爺子略一彎腰,蹲到陳東面前,用手摸着他那慘不忍睹的臉,笑,"這一次,你終於要捨棄我了,感覺怎麼樣?"
眼淚從他的眼角如流水一樣往下流,我低首吻了吻他的額角:"我真高興看到你這樣子。"
我站起,朝陳老爺子微笑,"那我先走了,打擾之處,還請諒解。"
往門邊走去,我知道這次,看似輸了,但誰又能真正說我輸了呢?連陳老爺子也不能吧……
後面傳來哀嚎聲……巨大悲愴的嚎叫聲讓前面幫我帶路的人頓住了腳步,我走過他,往大門走去。
"啊……"那聲音直到我走出門,然後門被關上才隔絕於耳。
可憐的陳東,他愛的人不要他,終身都要被關在他父母的大籠子裡。
我淡淡地笑了……我給了陳老爺子一個殘破的同x戀兒子,這算是不是我對他一點點的報復?聊勝於無,總比什麼都沒有的好。
我抽出煙點上,對着太陽眯起了眼……六月的北京啊,陽光也很刺人啊。
當晚吳將來跟我打了一架,"你不是個東西。"他狠狠地罵,"你明知道……明知道……"
我把嘴角的血拭去:"明知道什麼?"
我嘲笑,"明知道他愛我?哦……我可沒看清他有多愛我……"我坐起來靠着沙發,拿出煙點上,"他有本事自個兒跟我出來啊,難道還要我求他不成。"
"你……"吳將氣得夠嗆,腿也被我打斷了,坐在那裡動彈不得。
"這個結局不是你們一開始想要的,有什麼不滿意的?"我笑笑,"時間久了點,娶妻生子,該幹嘛就幹嘛……"
"你明知道陳東不會。"吳將死皺着眉。
"哦,那真可惜了……"我遺憾地說道,"我也捨不得他忘了我。"
"你真殘忍。"吳將的臉莫名變得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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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我笑,掐熄了煙,拿起電話打了急救電話。
學校放假了,我回去安海,病了一場,不敢讓我媽知道,讓我叔撒謊,說是出了公差。
養了一個月,那段時間吃什麼吐什麼,醫生建議我看菁神科,被我叔揍了一頓,那醫生看我叔侄倆像看瘋子,罵了聲就沒再提了。
我叔給我煙,倆個人抽了半會,病房弄得像個戰區一樣煙霧繚繞,我叔說:"實在不行……就去看吧,找個心理醫生談談。"
"談什麼?"我看着我叔,他沒比我好多少,一夜白頭的人,他要是比我菁神情況好半點也算是老天開眼,那醫生說得沒錯,我們叔侄倆,都不正常。
"最後的峻工怎麼樣了?"把話題轉到正事。
"順利。"我叔掐熄了煙,"明年就可以把錢全收回來……付敏她爸要升省委了……"
"升到上面還要多久?"我問着。
"最快也要三年五載的。"我叔電話響了,說完接電話去了。
接完回來,"吃不下也吃,把東西塞進去了就行,別吐……"他輕描淡寫地說,"久了習慣了就好……"
"知道了。"
"那我先走。"
"成。"
"你趕緊點好,你ma要你回去。"
我點頭,應了聲好。
安海的天空很藍,從醫院的玻璃看出去,很漂亮,藍得太耀眼,還好沒陽光,要不,我也不敢把眼睛擡起,怕刺傷眼。
陳東暑假據說跟了隊去登山,從高山失足滾下,丟了大半條命……休學一年,到了我大四時,才聽說他回到學校。
然後緊接着是聽說他要出國,據說他的論文跟實踐經驗讓無數學校爭取他過去,我那時正回學校寫着畢業論文,他來找我。
打開門的那刻,我看着他有點陌生,他的臉更冷峻了,找不到以前一點陽光氣息。
他坐在我對面,狠抽着煙,說:"我要你跟我出去,你去不去?"
我懶懶地躺在沙發裡,看着他,揚着眉。
"我忘不了你。"他的臉一片平靜,眼色寂寥,"他們說得對,我不是個男人。"
我湊過去,吻他的嘴角,冰冷一片,我的也是,誰也暖不暖誰瞭如今……
他坐着不動,也不迴應我,只是說:"去不去?"
"你爸呢?你ma呢?"我嘲諷地問。
"你從不給我時間,從不給我機會……"他自言自語,"什麼都不給我,一點希望也不給的,我不該來找你的……我求你你也不會給的……我怎麼愛你都是錯的……"
我看着他,心竟然狠狠地疼痛了起來……我吻上他說話嘴,探出舌頭,勾引着他。
他狠狠地迴應……脫掉衣服,全身脫了乾淨,沒有潤滑他鑽進了我的身體,鮮血流出,他咬着我的下巴,順着喉嚨到肩頸處一口死命地咬了下去,"我是個沒用的人,我死都忘不了你,不許你先拋棄我……"
我疼得眼淚流了出來,咬着牙想笑……最終只能閉上眼,抱着他的背沈淪。
沾滿鮮血的牀單被換下,上了藥,我無法動彈。
他背對着我收拾着東西,背上傷痕累累……據說他滾下去時被樹擋住了……是不是該慶幸他命大沒死?
"陳東。"我叫着他。
他回過身。
我平靜地看着他,平靜地對他說:"我沒死,你不許先死。"
他點點頭,回過頭,盯着地板一聲不響。
"你躺到我身邊來。"
他頓了一下,躺了過來。
我轉過頭,"你愛我?"
他回看過來,把頭埋在我的脖子處,"我愛你。"
"我不跟你去。"我說着,"你家老爺子會找我要人的,我可給不起他要的人……"
"沒有辦法了?"他看着天花板,疲倦地閉上眼,"哪裡纔有我的出路呢?"
"呵呵……"我冷笑。
"你永遠都不會原諒我的……"他嘆惜着,"我明知道也放不了手啊。"
"你呢?"他突然看向我,"你愛不愛我?"
我冷着眼看着他。
他的眼睛突然變得熾熱,"就算不是愛,有沒有一點點喜歡我?"
我突然意識到危險,這東西,給點陽光就會很燦爛,眯着眼睛搖頭。
墨黑眼晴裡的光褪去了熱度,"那以前呢?就是我們小時候有沒有?"
我搖頭。
"你有的。"眼睛裡的光終於全部黯淡下去了,"你只是不肯承認,你不想讓我好過一點點的……你最喜歡看我痛苦了。"他一把抱住我,弄疼了我的腰,我死瞪了他一眼。
"我就知道……你從不會我讓我好過的,"他沮喪,"我不想被一切打敗,可你從不給我一點希望,一丁點點也不給……"他伸出手,用指甲捏出了一點點可以忽略不計的地方。
我啞然……沒法理解這東西……剛纔都心如死灰,現在又計較這來了……他到底想搞什麼鬼?
"爸爸也好,媽媽也好,我都有把握讓他們接受的……"他咬着我的脖子,"但我知道你不會給我機會的,你恨我,也恨他們……也恨師兄……你會用盡一切辦法讓我們不好過的……你是個壞蛋,從小到大都是,邪惡得要命,偏偏我逃不開,咬死你,你就不禍害人了……"
被他咬得我生痛,此時更是痛上加痛,我罵:"媽的,滾開你的狗嘴。"
"小氣……"他舔了舔傷口,竟然用賴皮的口氣說:"走吧,走吧……跟我走,我會對你好的。"
媽的,這東西怎麼變成這樣子?他ma的不是他恨我跟我恨他一樣嗎?我當時氣得一口氣過不來……沒法冷靜,"陳東,從老子牀上滾下去。"
"不滾。"他說,"你看看,你剛纔後面都出血了也沒罵我,你是愛我的,每次你都捨不得我離開你……"他恬不知恥地說着。
我深吸了口氣,把氣給壓下,"陳東,別讓我找陳老爺子抓你回去。"
他僵住,後來哼了一聲,"我就知道你打的是這個主意……我現在才明白,難受了一年多,差點就死掉……"
"你怎麼不去死?"我咬着牙。
"你說的,不許我死在你前頭。"他理直氣壯。
我怒極反笑,"不用了,你現在可以去死了。"
陳東怒瞪……然後又跟狗一樣的蹭我,"張健,張健,我們這是不是叫做打情罵俏?"
我剎那無力,閉上眼睛,不想理這瘋狗。
我不可能出國,也不想出國,更不可能跟他一起出國。
他卻偷我的身份證……被我當場抓獲……他叼着煙,披了件襯衫,翻得屋子劈里啪啦作響,我的錢包,挎包被扔到了地上,抽屜也全打了開,然後這廝看着我睜開了眼,摸了把頭髮問:"你身份證呢?"
我看他,他回看着我,然後聳了聳肩,回頭又在找。
我拿起電話,他漫不經心地道:"打什麼打,我家電話早換了,就算你問也問不出……"
我接號碼,他回過頭。"哦"了一聲,"我忘了告訴你,吳將他們……"他皺眉,"他們站我們這一邊。"
他聳聳肩,無可奈何的樣子,回頭把我衣櫃都打了開,抽屜一個個被拉開查看……
我深吸了口氣,從牀上走了下去。
"不疼了?"他偏過頭看我。
我把手機砸到他腦上,被擋住,他抓着看了看,"最新款,挺貴的,果然是少爺。"
我去了書房,沒出我的意外,書房像被拆了一樣,連書架子都被移了位置。
"張健,你身份證到底放哪?怎麼這麼難找?"他又在我背後說。
我竭力制止體內的怒氣,讓自己冷靜:"你想幹什麼?"
"找身份證……"他拿下煙摸了下耳朵,嘴角還笑了笑。
我瞪他。
"辦護照……快點給我,別讓我作假的。"他不耐煩地看我,然後他叫着:"喂,喂,那可是大傢伙……古董啊,青花瓷,好幾千塊,別砸……"
我把花瓶狠命地砸了過去,他到處逃竄……花瓶撞上了門,發出碎片聲。
"錢啊……"陳東痛心疾首看着那堆破爛。
額角滴下了汗,我知道我閃了腰,疼痛難當,假裝平靜,"滾,陳東,再不走我他ma的滅了你。"
他頓了一下,看着我的腰部下方,皺了皺鼻子,笑:"怎麼滅?"他褲襠裡的那根微微擡了起來,抵住了薄薄的nei褲。
"別挑逗我。"他一本正經,很嚴肅:"真的,張健,這一年多來我沒做過愛,**都很少……"
我想揉揉頭疼難擋的額角,但我知道……再讓這潑皮扯賴下去會沒完沒了。
"陳東,這樣是不行的。"我對着他淡淡地說,"再怎麼樣我們也不可能,我們之間擺着好幾條人命,已經單純不起來了。"
陳東頓住,把煙扔到地上,踩着,"那就別單純……"
他自嘲地笑笑,"我也沒想過單純……我只是想陪着你,無論你恨我也好愛我也好,我想有我讓賤踏,你會好過點……"
他背過身,走開了。
可是,不……陳東,你的話語很甜蜜,感情也許也是真的……如果我不那個卑鄙無恥的張健,我或許會感動,可誰說你沒癡心妄想?你想讓我忘了一切,遠離是非中心……這樣既成全了你的愛也成全了以往的一切,我不追究了,也就原諒了。
可是,我原諒了過往,誰來原諒我?
事情發生了,想放開,哪有這麼容易?
不管你有多愛我,一切都太遲了,再說了,你的愛哪有那麼簡單?
我終於耐不住疼痛,滑下了地,躺在了冰涼的地板上,誰來原諒我?誰來原諒我的家人?如果真有地獄,我早在其中了,已經得不到救贖。
我對你殘忍,可你什麼時候對我仁慈過?哪一次……不是你傷了我,然後我才傷你?你要的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我所要的,沒人給,全是自己爭取……連你的愛也是是費盡心機得來的,我所付出的,你是不是從來都不想?
我喘了口氣,望着天花板,就算到現在,他的愛也是帶着目的來的……誰比誰更yin險,陳東,你不遜色於我,只不過,我比你更難纏。
"張健……"他衣着整齊的跑了過來,"你怎麼了?"
我閉上眼,不想再看他,累得慌。
"你可好……"他悶着聲,"以前是斜眼看我,現在是看都不看了,我怎麼會對這麼個怪東西喜歡得不得了……你說你有什麼好,不就臉蛋好看點,偏偏我犯賤……犯賤還討不了好……"他抱起了我,還在抱怨,"瘦得跟人幹一樣,被人看了還以爲我奸·屍……"
"陳東。"我睜開眼。
"嗯?"
"能不能閉嘴讓我安靜。"我說着。
"給我身份證,我就閉嘴。"他一笑,刺眼極了。
那些年,是什麼光景?
回憶以前,小時候……一片一片的陽光很美,課堂裡睜開昏睡的眼,透過窗子,一大片的樹林在昏黃的陽光的照耀下,那是美不勝收的圖畫……你收起了眼,卻在往後一輩子的時光裡,一旦想起美好,你只會想到這在當時完全來不及收不攏的景象裡?
他……是我最痛恨的存在……但也是關於美好的念想,那麼多年的糾纏……我無法對自己說謊真的能沒有他。
對於與他之間的一切,已不是無非愛恨四字可以闡述,不知是命運安排了我們,還是,我們玩弄了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