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0
雙目所及,是陰暗的囚室,冰冷的牆壁;兩耳所聞,是遠處的喧囂,近處的寂靜;鼻尖所嘗,是鐵鎖的腐朽,鮮血的泛濫。
單離守眼神迷離地喘着粗氣,逼迫自己利用身上的疼痛來保持清醒,生怕自己一閉眼,就再也睜不開了。
身上,從一開始的粘稠,變成現在的乾涸,緊貼着傷口的內衫,彷彿與血肉長在一起一般,稍一扯動,便是撕裂般疼痛。
手腕,已經失去知覺。
昏沉之中,單離守聽到一陣急促而又雜亂的腳步聲傳來,緊接着,是刺耳的開鎖聲,震得虛弱的耳朵有些發疼。
單離守放慢了喘氣的速度,快速掃了一眼來人。
庒島杭和一些拿着藥箱的老人。
“把人給我放下來!”庒島杭皺了皺眉,平穩的語氣中帶着一絲急切。
“是。”看守動作熟稔地解開了吊着單離守手腕的粗重鐵鏈。
單離守本想站穩以保持風度,可偏偏身體不聽使喚,腦中一瞬間晃盪,只覺得四周的景物都在旋轉。他眼前一黑,身體本能地向前傾了過去。
一頭栽進的,是庒島杭紮實的胸膛。
“愣着幹什麼!”他聽到庒島杭佯裝鎮定的言語,“救人!”
這是庒島杭第二次拖着奄奄一息的單離守,心急如焚的感覺,也是人生中唯二的兩次救人經歷。
“身爲右護法,你是否管得太寬了,庒島杭?”囚室門邊,一個深色衣着的人背靠在門壁上,“囚室好像是我的管轄範圍。”
“他死了,就無法把姚懷川引過來。”
“是麼……你不覺得,他如果死了,姚懷川會出現得更快麼?”
“……姚懷川武功高強,留他活口,可以制約姚懷川。”
“哼,你的藉口找得真拙劣,姚懷川再怎麼厲害,也不是谷主的對手。”
“……別忘了,姚成木和於攸不會袖手旁觀。”
“那又如何?”
“邵青說不定也會來,你不在意麼?”
“……”披着深色衣裳的人緊緊皺眉,哼了一聲,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庒島杭總算是鬆了一口氣,要知道,帶着谷中大夫來給單離守療傷,是瞞着萬狹谷谷主的,若是跟左護法發生了衝突,把事情鬧大了,他和單離守的命一個都別想保住。
將單離守轉移到囚室的石牀上,庒島杭一面吩咐大夫們救人,一面拼命跟單離守搭話,使其保持清醒。
“吵死了。”原本一直沉默的單離守,終於吐出了這一天最想說的話。
庒島杭呼吸一窒,竟有些難以相信單離守居然會對他的話做出反應。
在他的印象中,單離守一定會用冷漠到彷彿凍傷皮膚的眼神回敬自己。
而現在,單離守只是一句“吵死了”,彷彿在跟姚懷川鬥嘴似的。
庒島杭心裡一陣不忍,喉間有些酸楚,只是一個勁地繼續用話語磨着單離守,激他說話。
“姚懷川很快就會到,你不想見他嗎?”
“……”
“在下發出的消息和左護法的不一樣,我希望他起疑,又不想他起疑。”
“……”
“姚懷川是個不錯的朋友。”
“……”
“還有,他對你……”
“夠了!”單離守低啞地打斷庒島杭不着邊際的話語,“有些話,不需要你來說。”
“……”庒島杭只覺得一陣揪心,然後深吸一口氣,就被堵得說不出來了。
原來單離守,真的什麼都知道。
“還有。”單離守輕輕地喘了口氣,聲音極其疲憊,“我眼睛睜着,不會昏過去的。”
“爲什麼?”庒島杭自己都不知道他到底想要問什麼樣的爲什麼。
爲什麼要告訴他,不需要操心他是否會昏過去?
爲什麼不是沉默以對,甚至並沒有看到任何怨恨?
爲什麼明明對“信”字如此執着的單離守,忽然一片雲淡風輕?
彷彿看穿庒島杭似的,單離守沉寂的眼中映着對方的一縷飄絲:“只是告訴你一聲,我還活着。”
庒島杭的腦海中,如同五雷轟頂般,直直地怔住了。
“如果哪一天在下離死只差一口氣,我也絕對會用盡各種方法,讓朋友知道我還活着。”
庒島杭曾經十分認真地對單離守說過的話,看似漫不經心的他,竟然是記得的。
竟然,是記得的。
庒島杭忽然有一種想要落淚的感覺。
原來單離守,早已承認他這個朋友了。
即便現在的狀況,就是他這個朋友的疏忽造成的,可是在單離守的眼中,他看不到任何責備和痛惡,也沒有任何冰冷和漠然,僅僅只是一種平靜,一種不參雜任何負面情感的平靜。
誰都不能死。
這是庒島杭心中深深的執念。
谷中大夫們對這種重傷很有經驗,不稍片刻,他們已經完成了剪布,割腐肉,消毒,止血,包紮等動作,期間,單離守一聲都沒有吭。
庒島杭一度以爲單離守是睜着眼睛昏過去了,但是眨巴的眼睛卻很好的安撫了庒島杭。
臉色實在是太蒼白了。
庒島杭如是想。
等到大夫們自請抓藥煎熬的時候,庒島杭很痛快地放他們離開,接手了照顧單離守的重擔。
“疼麼?”庒島杭擰乾溼布,將單離守額頭上的汗擦去。
“你來試試?”單離守一挑眉,瞬間恢復了桀驁的神色。
“……”庒島杭一想起當時單離守被一刀貫穿的場景,便臉色一黯,“對不起。”
“你指什麼?”單離守有所深意地望着庒島杭。
明明他人是躺着的,但坐在一旁的庒島杭依然有種被俯視的感覺。
“陷你於不義。”
“你覺得,就憑你能暗算我?”單離守的笑容雖然充滿疲憊,卻絲毫不減傲氣。
“什麼意思?”庒島杭眨了兩下眼睛,忽然一種可怕的想法襲上心頭。
“斂雲刀。”僅僅只是三個字,但是在聽者耳中,這包含了太多太多的信息。
庒島杭記得,第一次在邶國襄北城碰到姚懷川和單離守時,他自稱自己是爲了斂雲刀而去的。
雖然事實上也是的確如此,但是斂雲刀乃是悽風牙的鎮門之寶,若沒有一定門派背景,沒有悽風牙的通行證,是絕無可能見到它的。
因此,是悽風牙的殺手,還是其他大門派的使徒,庒島杭的身份被單離守所質疑。
難怪第一次見面,單離守這麼不給面子地揚長而去。
難怪認識的第一天晚上,單離守忽然從窗外闖了進來,二話不說就用武器往自己臉上招呼。
情急之下他拔刀對抗,卻在瞬間看到了單離守詭異莫辯的笑容。
刀身上極小的“萬狹”兩個字,竟被單離守一清二楚地看出了。
他不知道自己隨口一說的話,竟導致了他的真實身份的暴露。
單離守,打從第一天見面,就知道他是萬狹谷的人了。
這個事實,庒島杭消化得有些吃力。
他不知道單離守從頭到尾都沒有相信他,還是說,他到現在依然相信這麼卑鄙的自己。
他盯着單離守發間的白羽翎許久,忽然想起什麼般問道:“那天你差點死了,爲何不用白羽翎?”
單離守古怪地看了一眼庒島杭:“白羽翎能有什麼用?”
“……”庒島杭的內心彷彿如山倒塌一般震撼,“你不會一直以爲,白羽翎只是髮飾吧?!”
“……”單離守無言的望着庒島杭,忽然覺得被包紮完好的傷口,隱隱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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