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軟的懷抱
暗色裡,隔着一層若隱若現的鮫紗,兩人都無法將彼此真正看清晰,北堂烈卻捕捉到了女子眼睛裡的……視死如歸。
“沒聽懂朕的話?”他凝眉,語氣拔地高了三分,胸口依舊隱隱作痛,瞧着那傻子動也不動,越發不耐。
她把他想成什麼人了丫?
無憂僵僵的杵在龍榻前,咬着下脣,似在與他做無聲的抵抗,那雙瞳眸,這會兒是盯着北堂烈看的。
不斷盪開漣漪的眸光裡,戒備、排斥,還有深深的牴觸,疊在身前的小手糾纏在一起媲。
心裡懊惱得要命!
且不說什麼國仇家恨,正如瑾嬤嬤所言,夏宮十年,她何時對他壞過了?何時欺辱過他了?
就算兩國交戰,成王敗寇,就算母后和兩個皇妹的性命還捏在他手裡,他竟然讓她上龍牀,要自己和他一起睡……他怎麼能這樣??!!!
若他今日真要毀她清白……
“朕什麼也不會做。”
不及無憂在心裡憤憤想完,對面安寧坐在牀上的男子驀地開了口。
“咦?”她小臉上兀的一愣,一時未反映過來。
“朕說,朕什麼都不會做。”北堂烈幾乎是咬牙重複,再拍拍他旁邊的空位,陰着臉,強壓着火氣命令,“上來!”
見她惴惴不安的模樣,他真想砍了她的腦袋了事!
可是……
他做不到。
有了那句話,無憂從他忍到極限的語氣聽出殺意,不敢再做多想,爲難的脫了鞋子,猶猶豫豫的躺上寬闊的軟牀,睡到他旁邊去。
男子那雙帶着厲色的明眸一直牢牢盯着她,直到她老實平躺下,拉過絲被給自己蓋好,纔算作罷。
如此,他也不再理她,疑似煩躁的舒緩了一口氣,自顧躺下就寢了。
夜,愈深愈靜。
依稀能聽見外面寒風在肆意,無需閉上雙眼,也能想象風雪侵蝕的場景。
北國的冬天凌冽而殘酷,堅毅的朝炎赤宮,屹立其中不爲所動,或許正是這苛嚴,才造就瞭如今的中土霸國。
而在這座璞麟殿內,舒適的暖意包裹着忐忑不安的小人兒,無憂如芒刺在背,即便她盡最大努力使自己的呼吸平靜順暢,心臟卻難以抑制的咚咚咚的跳得極其厲害。
不但睡不着,反而比在御書房打盹那陣更加精神十足。
安靜下來之後,北堂烈的用意,她好像明白,又不太願意真的明白。
不敢多想禁不起推敲的此刻,如今他是皇帝,她要在赤宮中生存,唯有遵循他的一切,就算是自欺欺人也罷了。
可是,她卻難以控制的憶起過往。
夏國的十三公主無憂,那小精神出了名的好,時常把皇宮鬧得雞犬不寧的事暫且不提,那夜夜偶不時便鬧小情緒不肯睡,非要喚她的近身侍衛到寢殿裡坐在自己牀邊,整夜整夜的扯南聊北。
初時,其實她能輕易看出那男子毫無興趣,卻礙着她公主的身份,按捺着隨她心意,身不由己的哄她開心。
慢慢到了後來,他便真的願意同她聊些宮外的趣事,把那些從宮女太監,抑或者某處聽來的傳聞奇說,古今雜談,細細的將給她聽。
每每如是深夜裡,他低緩微啞的聲線迴盪在暖玉閣的寢殿中,把那些故事娓娓說來,分明是毫無起伏的敘述,卻格外令她着迷。
好些時候無憂愣是困得要命了,也仍舊要硬撐着眼皮,聽他說至天明。
他說的每句話她都牢記於心,就像是早有預見了似的,總擔心有那麼一天,那些美好都將不復存在,一如她的父皇對她的寵愛。
看盡了太多悲歡離合,她一直都害怕失去的。
所以她貪心的珍惜和他朝夕的點滴,以至於到了今時今日,那些回憶排山倒海的襲來,她才後知後覺的感悟……
原來風曜是真的會消失。
鳳凰泣血,燦曜奪目。
如今,那顆珍貴的寶石,她再也無法找尋了。
想到深處,一股酸澀從窒悶的心間涌出,不小心,她便艱難的鼻息出聲……
“睡不着?”
身旁,男子忽然啓音。
那與她腦海裡不經相同的平緩聲線,像是一把鏽跡斑斑的鈍刀,緩緩拉過她的心。
她不應聲,反緊抿雙脣,不知道該如何迴應,放在身側的雙手,忍不住默默攥緊了繡着龍紋花案的絨緞牀單,死死壓抑。
別說話,有些話輕易說不得,比那毒藥還叫人寸斷肝腸。
更別再提,一旦不小心提及,萬劫不復的深淵,跌下去,就真的爬不起來了……
猶是她不作聲,北堂烈問罷了,仿是意識到了什麼,也便再也不語。
那三個字,亦是他無心之失。
緘默中,不知抱着如何的心情,無憂終歸是強迫自己睡去了。
而那男子,深眸難合,平躺在龍牀上,望着無盡的黑暗,毫無自覺的努力去尋聽她心跳的節奏。
耳邊,誰在幸災樂禍的笑問:你心痛嗎?
男子淡笑不語,薄削的脣間,有微不可查的苦澀。
你可須知,身爲帝王,是不需要有心的。
寅時三刻,最是萬籟俱寂時。
外面的雪似乎已經停了,男子卻仍舊久不能寐。
寢殿中的炭火滅了些去,絲絲沁冷,孤寥的淡香,仍在嫋嫋飄散,忽而誰起了夢囈,不安的啜嚅起來……
“父皇……父皇……”
無憂的聲音纖細微弱,卻痛苦難當,緊閉的雙眸滲出眼淚,四肢也不安分的扭動掙扎起來。
“不要走……”她無法從夢境中掙脫,只得悽悽的哀求,“不要丟下我……父皇……”
是誰在離她而去……
是誰又拿走了她的所有……
她好害怕。
悲傷鋪天蓋地的襲來,將她困於其中,那是桎梏,是無法逃離的宿命,她該怎麼辦?
混沌的意識中,她想起了一個名字……
“曜……救我……”
救她。
一如過往,在她身陷險境時,他總是會出現。
可他在哪裡?他又是誰?
她感到難過極了,是什麼在擠壓她的胸口,讓她呼吸不得,她就像是被困在一方狹窄的錦盒中,那盒子密不透風,就要窒息——
倏的……
就在她以爲自己就要沉淪墮入無法丨輪迴的煉獄時,一雙有力的大手將她穩穩拽住,隨之,她被捲入一個寬闊無比,更溫暖至極的懷抱,熟悉的氣息,登時將她包圍。
她識得那氣息,更識得這懷抱,於是曲在胸前的兩隻小手,自發的揪住男子的衣襟,緊抓住,再也不要放開了。
她毫無意識的呢喃道,“曜……回來……”
她什麼也沒有了,她好像只有他了。
北堂烈霎時怔忡,心臟彷彿被猛烈的撞擊!連攬過她的那臂彎,都僵硬得無法形容。
可但見她臉容上的不安逐漸散去,整個人也慢慢趨於平靜,他神情間不曾在人前顯露過的溫軟,也越來越濃厚。
只有此刻他將她收於懷中,才能感覺到那顆心在跳動。
原來,他的心還會跳動。
“不怕。”
這夜太難熬,北堂烈連如何發出的聲音,都有些混淆不清了。
他探出手小心翼翼的拭去她臉上的眼淚,然後把她完全抱在懷中,抽出一隻大掌輕緩的撫着她的背脊,不知是想去拿自身去保護她,還是想借用她的溫度,來溫暖自己……
“不怕……”他亦是像個失了魂的傻子,明知道她無法聽見,卻還是一遍遍的在她耳邊重複。
“不怕,我在,我不會走。”
他哪裡都不會去。
無憂好像做了一個可怕卻又溫柔的夢。
在夢裡她先是在火海中看見了那個嗜血的男子——北堂烈!
他眼眸中充滿無情的寒光,冷雋的臉容不爲任何所動,他一手握嗜血利刃,一手……竟然提着她父皇的頭顱!!
無憂只與他對望了一眼,就被那殘忍的眼神震撼得無法動彈,只得眼睜睜的看着他向自己步步行來……
她只好閉上雙眼,靜待一死。
或許死了,便也不就不會再害怕了。
可是她等了許久,那疼痛的感覺卻遲遲未降臨。
她覺得好生奇怪,不由把眼睜開縫隙偷瞄,這一看,眼前的景象又變幻了一番。
漫天飛花,她已置身在一派盎然春意中,暖陽縈灑,花香四溢,彩蝶翩然起舞,男子就站在她眼前,一身素黑的衣裳,沒有任何裝飾點綴,卻英姿綽越,如此耀眼。
他俊容上的淺笑一如往昔,看似不着痕跡,那其中的柔軟明媚,只有她看得懂,他探手抓住眼前飛舞的粉色花瓣,展示於她眼前,說,“無憂,你看,它們多美啊……”
無憂的所有都被他吸引去了,移都移不開,哪裡還有心思望別的。
她欣喜對他綻出一笑,伸手將他緊緊抱住。
曜……原來你一直都在。
在我的心裡。
這夢前面太駭人,可後面真美妙。
她好捨不得醒……
然而夢終歸只是夢,睜開了雙眼,無憂知自己身在何處。
意猶未盡的心上默默嘆息,還是醒來了。
璞麟殿內,不知哪兒有微光滲透進來,估摸這會兒就快天明,她這一覺睡得自是舒服。
這一覺……
無憂驀地一顫,猛地想起了什麼,轉動了頸項往身側看去,眼前赫然映入一個男子平靜安穩的側臉!
北堂烈就躺在她旁邊,淺合着雙眸,睡夢中的他深眉闊展,吐息均緩,微弱的光線盈盈籠在深邃的五官輪廓上,竟有些不真實。
她是記得身在何處,可卻忘記了昨夜被他叫進內殿,然後……同牀睡了一夜。
無憂瞠着雙眸,定定的看了他一會兒,她根本不知此刻自己臉上的表情是有多無所適從。
片刻過後,確定北堂烈不曾醒來,才悄聲的爬起,儘量不發出任何聲音,躡手躡腳的溜了出去……
那一小撮身影剛隱沒在內殿的屏風外,龍牀上的男子,便睜開了眼睛。
天明時分,上朝的鐘聲纔將敲響,在西苑小所等了徹夜的瑾嬤嬤終於聽到有步聲往這兒來。
她忙從榻上起身,跑去將門打開,果真!無憂就站在外面,擡起的手還沒來得及將門推開,卻先被瑾嬤嬤快了一步。
小人兒一臉僵硬,眼睛睜得圓大,但見瑾的眼底泛着淡淡的淤青,估料她一夜未眠,正欲開口問,又被先聲奪人。
“快進來再說。”雪開始化了,瑾將她拉進了並不暖和的屋子,疊聲的問,“昨夜可安好?餓不餓?昨日奴婢在御膳房得了些糕點,先吃一些吧。何時再去璞麟殿伺候?快趁這會上朝,先躺一會兒?”
連串的問話,無憂都不知如何回答了。
其實她昨夜睡了一個許久都不曾有的安穩覺,可是在瑾看來,她好像受了天大的苦楚。
“嬤嬤,我沒事,我也不累。”反握住瑾的手,無憂對她柔聲安慰道,“皇上也是人,他也要睡覺,昨天在御書房呆了一會兒,回了璞麟殿,大家都休息了,回來的時候,我還吃了些東西呢,倒是你——”
她湊近她的臉細瞧,說,“你看,你昨夜沒睡吧?眼眶都青了,你才該好好休息,還有啊,都說了好多次,別在自稱‘奴婢’了,現在我也是個奴婢,你這樣對我,許還會招來話柄。”
瑾被她關心了一番,又說和顏悅色的說教了一番,心下不免感懷無憂公主真的與以前不同了。
再打探她的氣色,是比自己好許多,這才放下心來。
兩人又互相嘮叨了幾句,瑾便匆匆出去,浣衣局還有洗不完的衣服等着她。
小所裡便只剩下無憂。
目送瑾踩着積雪遠去,相比之下,她覺得自己的日子要舒坦多。
回想剛纔在璞麟殿,張適悠一瘸一拐的趕來伺候,無憂才知道他昨日捱了二十個板子。
唉……太監總管也不容易吶!
他對她的態度不知爲何恭順了許多,在北堂烈上朝後,特意讓人送來了點心,請她用過之後才放她回來,還說午後會雜役房那邊的人來修葺小所……
“時來運轉了麼?”無憂坐在桌邊,雙手支着面頰發呆自語。
不解一夜之間,宮裡最勢力的大奴才,爲什麼會對她這根眼中釘奉承討好,莫不是讓那二十大板給打傻了?
想到此,她撲哧一笑,倏的——
小臉一凝,恍似想起什麼,笑意驀地斂去,擡頭往房樑頂上看!!
唔……上面空空如也,一眼望盡,連老鼠都沒有,她放心了。
那個玉魅還在宮裡麼?
昨夜死得不明不白的趙美人,汐會把她的屍首扔在哪兒呢?
趙美人是西邏女王送給北堂烈的禮物,她若死了,會引起兩國紛爭嗎?
女子趴在桌上,腦子裡胡亂想着這些亂七八糟的問題,自來到這赤宮,還沒如此清閒過。
還有,昨天的夢真美啊,若再能夢一次該多好……
那個人,也只能存在於她的夢中了。
她自深深出神,小所的門卻在這時被敲響。
“誰啊?”
無憂費解得很,不是說雜役房的人午後纔會來麼?這會兒又是誰?
門打開,汐身着女官的服侍筆直站在外面,身旁,還有一位中年男子。
男子中等偏高的身材,穿着灰色的衣衫,身披一件黑狐皮袍子,看就不是宮裡人的裝扮。
無憂才一開門,與他二人照面在一起,那男子便捋着下顎的羊鬍鬚,用一種打探的目光盯着她毫不避諱的瞧。
汐的臉上,絲絲冰冷,不爲任何所動,那雙淡眸,亦是望着她的。
女子當真反映不過來。
“汐……”
“現在我是東二十四所的管事姑姑,你可和其他奴婢一樣,喚我汐姑姑。”汐不苟言笑的說着,已經錯過無憂的身,走了進去。
若不是那張臉還是夏宮中美豔動人的汐夫人的臉,無憂定會以爲這世上真的有兩個人會長得一模一樣!
她的聲音再從身後飄來,例行公事一般,“這是幻先生,來給你解毒的。”
“你便是被玉魅公子下毒的無憂公主吧?”
那幻先生仿是對無憂很感興趣,站在門口,先將她打量一番後,便自來搭話,“你可知他爲何要給你下毒?”
女子兀自不解搖頭,臉上表情僵硬得很!
她要是知道的話,還會苦惱嗎?
“沒關係。”幻先生對她自信一笑,“放心交給我吧。”
不知爲何,得他一笑,無憂從他那對眼眸中,看出某種別樣的色彩,着實感到怪異,可究竟是哪裡怪,她卻又說不上來。
無憂想找兩隻像樣的杯子倒茶,都窘迫得找不到。
好在汐根本不在意這些,而幻先生只對她感興趣,索性女子也懶得忙活,坐下便伸出手,讓先生給自己把脈。
想來,這應當是北堂烈的吩咐,看汐對自己冰冷的態度神色,大抵是不願意到宮外請人來醫治她的。
可是她有什麼辦法……
那玉魅武功厲害成那樣,她打不過,別說被下毒了,若他想的話,殺她千次萬次都是易如反掌的事。
至於北堂烈緣何要費力讓人來醫她……
無憂只當他不肯輕易讓自己死。
她心裡默默做着各種遐想時,恍未發現,幻先生的表情卻變了又變。
摸着她的脈象,他一會兒凝眉,一會兒又驚喜似的不可思議的低笑,連在一旁督促的汐都感到奇怪,不由開口問,“她中的是什麼毒?毒性可否易解?”
幻先生收了手,笑着看向無憂,眼色裡竟有一絲閃爍,“你竟然練過無暇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