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朕一起睡
一番響動之後,御書房恢復壓抑的平靜。
北堂烈擰斷了趙美人的脖子,自身的痛苦卻並未緩解。
沒了無憂的攙扶,他只能費力的勉強用手撐着自己,皓齒緊咬,緊鎖着眉頭,額上冷汗大顆大顆的滑落,喘息也急促起來,像是在忍受巨大的煎熬,是什麼在煎熬他?
無憂已經不想去想了媲。
她怔在一旁,面上盡是不可置信,就在她的眼前,他盡然輕易折去一條人命!
依稀,外面的奴才似乎聽到異乎尋常的響動,挪着碎步急急忙忙向這面跑來,還未至書房,北堂烈忽對無憂命令道,“去把門關上。”
女子未動,仿是還沒回神,深擰眉黛,盯着他定定的看,眼波不停流轉,很是複雜。
“難不成還想朕再殺了來人?!”
他低吼,無憂驚醒,連忙爬起身,在小太監轉進來的前一刻將幾扇朱門完全關閉。
“皇上……?”詢問的聲音,格在門外,疑惑的發出。
北堂烈一向喜靜,內堂裡只留了一個宮婢伺候,外堂空蕩蕩的,只掌了兩盞宮燈,剩下的人全守在御書房外面,冷夜裡大雪紛飛,寒風獵獵,就是裡面的人大呼,也聽得不真切。
只是方纔,好似都聽到了誰在喚救命……
宮裡的人都沒抹透皇上的性子,只曉得白日裡張公公莫名其妙捱了一頓板子,衆奴才們你推我推,半響才使喚了最小的進來詢問。
吉祥跪在內堂的門外請示完,裡面卻毫無響動,心裡很是不解。
前不時他才領了趙美人來,這幾扇朱門怎麼都被關上了?
“什麼事?”
過了好一會兒,門內傳來男子波瀾不驚的問話,其中彷彿還夾雜了一絲極難讓人尋到的不悅。
吉祥一聽,打了個激靈,“外面風雪漸大,奴才特來請示皇上,是否要加些炭火。”
“不用,下去吧。”低沉而威嚴的語色,不過寥寥數字,已經讓吉祥渾身打起冷顫。
既然萬歲說沒事,那便是沒事。
罷了,他默聲向裡面又磕了個頭,才小心翼翼的退了出去。
書房內的氣氛,比剛纔更加陰兀僵凝。
北堂烈還半躺在之前的位置,冷汗沁溼了他墨染般的鬢髮,雋邪的臉蒼白沒有血色,看上去,卻更加冷血。
那雙曜眸,緊盯着站在門邊的女子,她亦是充滿防備的和他對看,不願意靠近半步。
最初眼底那一抹因他痛苦而流露出來的擔憂,此刻全然不見。
剩下的,只有陌生、疏離、防備、懼怕,還有……
兩人緘默着……
“你要看到什麼時候?過來扶朕。”北堂烈實在受不了她那樣的眼神,他根本無法在她受驚的臉龐上尋到一絲從前的熟悉。
過往早就不復存在,他只得悶聲下令,以他君王的身份,命令她這個小奴婢。
無憂眸光輕顫,定了定神,剛移動了步子,就聽另一個人的聲音朗朗響起——
“我要是你的話,不但不過去扶他,乾脆殺了他了事,國仇家恨,連帶這纔將香消玉殞的美人兒,一起報了。”男子悠哉的說着話,鬼使神差的從他最喜歡呆的橫樑上飄了下來。
“玉魅?!”
無憂大驚,原來他沒走!而且這整晚,他一直在上面麼?
“笑話!”北堂烈一點也不驚訝,手捂着劇痛的胸口,緊繃的臉上扯出一抹狠色,諷刺道,“朕若不殺她,你會容她叫來人?”
不過是他比他手快了些而已。
被戳中了心,玉魅狡笑,隔着面具打了個呵欠,望着那小人兒喊冤,“我不過是尋了個暖和的地方,打個盹而已。”
至於這裡會發生什麼,豈是他預料得到的?
無憂不去接話,聽他和北堂烈對話,似乎兩個人不止當年在寶相寺交手這麼簡單,那之後必定還有聯繫。
看她定在那處不發一語,玉魅沒勁的哼了聲,眸光忽的一閃,把注意力放在地上飽受噬心之痛的男子身上。“嘖嘖嘖……”他圍着真龍天子轉了三個圈,頓步,俯身下去湊近他,假惺惺的關心,“可痛?”
北堂烈深眸迸出寒光,恨不得將他的眼珠子剜出來!
玉魅遭他一瞪,怕怕的收直了身,再看向無憂,“殺還是不殺?五年就發這麼一次,摘書難逢的機會。”
他問得極痛快!
好像今夜留在這裡,就是爲了等這一幕,看着那男子痛徹心扉,受盡煎熬,他就露出欣慰又後怕的表情。
而最奇的是,北堂烈定然也早就知道他人在這裡,卻沒有揭穿,若今夜玉魅自己不現身,無憂定是茫然不知。
眼下,她並沒有心思去深究這個問題,玉魅的話字字敲進她的心裡。
五年一次,摘書難逢。
眼前的男人,亡了她的國,殘忍的殺害了她的父皇,吞併大夏半壁江山還要多,把她的哥哥逼到離這裡千里之遙的西南臥龍嶺。
是他!
朝炎儲君北堂烈,假意潛在她的身邊,騙了所有人,更利用她,完成了他的野心。
那麼,要殺了他嗎?
無憂愣僵在那裡,心上翻江倒海,眼中色彩明滅不定,她看着北堂烈,慢慢的,那雙閃爍的黑眸便滲出明顯的恨意來……
抓住那絲神情,玉魅得逞一笑,再對同樣看着無憂的男子說,“你看,她多恨你。”
她多恨你……
她怎能不恨你……
還需要旁人來提醒他?
“怎不動?”
見他們二人只是詭異的對望,半響都未有進一步的舉動,玉魅看戲人的心情被調得時高時低。
他主動取出把彎刀匕首,往無憂那處輕鬆一拋,女子條件反射的接住,再聽他道,“喏,這把銀月暫且借你。”
他連貼身的寶物都給她了,就等着寶刀出鞘,看亡國小公主,如何斬殺朝炎史上最彪悍的皇帝。
唔……不對。
玉魅在心裡糾正:應該是舍不捨得殺的問題。
沉甸甸的匕首被無憂攥在手中,彷彿一瞬間主宰了北堂烈的生死。
她和他依舊無聲的對視着,彼此的眸中互相做着流轉對撞,掙扎,反覆思索,是想探知些什麼,抑或者立刻做了最終的了斷?
無論是怎樣的糾結,她恨他!他終於深刻的感受到了。
倏的,無憂往前邁出了一步,玉魅眼底似有驚喜乍現!
而那男子,潭目中輕微的一蕩!原本聚攏俊眉之間,溝壑更加的深,眸裡的光,在女子緩步靠近的同時,點點散去。
罷了……
他恍是自嘲一笑,斂下眉目,靜默的等待。
可是就在女子走到他跟前時,忽的,她調轉了方向,轉而面對玉魅,面具下的那張臉閃出疑惑,她已經將匕首遞送到他跟前。
“還你。”
兩個字,淡淡的,已經表明了,她不會殺北堂烈。
“爲什麼?!”玉魅不接匕首,十分不解的側眸看那已經決心等死的男子。
就連北堂烈也是一臉的詫異。
她竟然沒有……
“這與你沒有關係。”無憂不答,只與他撇清界限。
玉魅輕笑,狡猾的反問,“你捨不得?他不但滅了夏國,還是你的殺父仇人。”
女子根本不理他了,見他不收回匕首,她也懶得堅持,將那把削鐵如泥的寶物隨手放在地上,便蹲身去扶北堂烈。
“傻丫頭,你聽不懂我的話是不是?”玉魅被她淡薄的反映攪得敗興,憤憤不甘的衝她嚷嚷,“他這舊患五年才發一次,若你後悔也要再等五年,還不知道你有沒有命活到那時!”
“你早上才逼我吃了毒藥,我能活到哪時最清楚的不是你麼?”
無憂反掖了他一句,被她扶起的北堂烈聞言,忍住巨痛,冷眸掃向玉魅,“你給她下毒?!”
又一次!
玉魅一僵,直被那寒光攝得心顫,更沒想到小公主是這般性子,“你若是殺了他,我就給你解藥!”
“不需要。”冷冷拒絕之後,無憂便扶北堂烈回龍椅上坐。
之後這兩人誰也不再理會那位玉魅公子,面具下的雙眼無辜得直髮愣,處境倒和地上趙美人的屍首不盡相同——尷尬。
無憂倒茶遞給北堂烈喝,男子亦不拒絕。
倒是,她也不對他多做關心,倒完茶,便站回龍椅旁邊,侍婢該站的位置,整個人也重歸寂寧。
玉魅簡直要被她氣瘋了,欲再開口,她便先聲奪人——
“你想殺他那請便,無需借我的手,我自己的仇我自己會報,不需要你假惺惺多管閒事。”
他以爲把她看透了,是她捨不得纔不動手。
其實是她看穿了他的壞心,沒有中招,更不爲所動!
玉魅瞠目,武林盟主的顏面盡掃。
“還不滾?”北堂烈適時的賞了他一句,更讓他受傷。
伸出手顫顫的指了指面無表情的夏無憂,玉魅又氣又惱,“好……好……我走!”
白衣魅影,縱身一閃,就見那朱門忽的開了一道,御書房內,唯剩下兩個人,還有一具逐漸散了體溫的死屍。
又安靜了下來……
這一刻,若不是北堂烈飽受噬心之痛,他定會恍惚,之前的一切都未發生,因爲夏無憂實在是太鎮定了!
她就站在他的身側,恢復之前的淡然模樣,雙手交疊於身前,微微頷首,眸色平靜。
連那具屍首都一併忽略了去。
“方纔你爲何不動手?”忍着巨痛,北堂烈緩聲問。
明明,他都感受到那樣深入骨髓的恨。
他的話語裡輕易能讓人聽出異樣,好像真的很痛苦,緊揪住心口的手就沒有鬆開過,緊繃的俊容,是無憂識得他十年來,第一次見。
就是她現在動手,也不遲。
無憂杵在旁邊,自顧埋着頭,片刻後才道,“母后、非情還有若洵。”
北堂烈霎時反映過來,嘴畔尖銳的一提,“因爲朕將她們軟禁,你覺得殺了朕也不能將她們救出,是嗎?”
女子不作聲,就是默認了。
“所以,若有機會,你定會殺了朕?”他再問,語氣咄咄逼人。
她繼續緘默,抿成一條縫隙的脣間,有倔強滲出。
憑什麼不殺!?
過往她有千萬個理由喜歡他,而今,她有千萬個理由殺他!
夏無憂啊……
連謊都懶得去撒。
他竟還心心念念,期望能從她臉容中尋到一絲不捨,哪怕是轉瞬即逝的零星點滴……
他果真小瞧這傻子了。
嚯的,北堂烈搖着頭悶聲低笑,自知造了孽,自嘗苦果的澀笑了起來。
“既然你現在無法殺朕——”他從腰間取出一物拋到桌案上,“從後面出去,到東二十四所惜春閣把汐叫來。”
聽到‘汐’這個並不陌生的字眼,無憂愕然擡眸,得北堂烈一記‘正是如此’的眼神。
她又是醒悟,原來父皇最歡喜的妃子,亦是一杯毒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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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二十四所乃是宮女們的居所,其中的惜春閣則是女官們住的,歸置要高一些。
不過若是此刻無憂還堅信曾經夏宮中寵冠六宮的汐夫人和自己一樣,亡國之後淪爲囚奴,那就是她真的傻了!
這夜過得實在離奇。
拿着北堂烈給她的那枚龍紋玉牌,雪夜裡馭起蹩腳的輕功,去尋那‘故人’。
再見面,曾經溫婉親和的汐夫人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張無情素顏,她身上散發的氣息,和那些黑衣殺手是一模一樣的。
得知主子召喚,汐立刻飛奔而去,眨眼就不見身影,那功夫,當真讓無憂長了見識。
等她折回御書房,趙美人的屍首早已不見,硃紅排門,均被打開,幾個小太監正在拾綴今日皇上用過的書冊和桌案。
北堂烈坐在金鑾寶座上,單手支着腦袋,淺淺合眸養神,沉俊的臉容沒了無憂離開前的那種痛苦隱忍之狀,也不知是好了,還是他在人前強忍。
聞得她來,他擡起眼簾,見她正面帶疑惑的望着自己,便露出興味一笑。
“擺駕,回璞麟殿。”
無憂腦子一懵,還沒從他那抹意味不明的笑裡醒過神來,心下疑惑,他是在等她來?
回到璞麟殿,早已過了丑時。
無憂心裡總算鬆動了些。
一來是這一日總算快過去,二來反覆折騰她也累了。
即便知道從今夜開始,她要在璞麟殿爲北堂烈守夜,就算不能縮進被窩睡個舒服安穩的覺,能讓她找個依靠的地方,就地坐下,她也能心滿意足的閤眼。
大抵真是歷經生死,太過麻木,那些浮華都不如眼前睡一覺來得踏實。
心裡頗爲歡喜的收拾着龍牀,展開羅被,點上薰香,將其中暈染一番,再放下輕薄的鮫帳,算是佈置妥當了,回過頭,才發現北堂烈沉着俊顏坐在榻上,頗爲興致的望着她。
無憂才醒悟過來,偌大的內寢,只剩下他二人!
男子已經換上珍珠白的錦緞睡袍,輕薄的絲袍,熨貼着他完美的身形輪廓,袍間只有一方材質細軟的腰帶鬆鬆垮垮的束着,寬闊健碩的胸膛,便隨着平穩的呼吸,忽隱忽現,說不出的誘惑。
頭上的金冠已取,墨發傾瀉而下,垂在雙肩和身後,沒有過多的裝飾,使得他看上去分外清冷,脫塵而又傾世。
他脣瓣兩端,淺淺勾着弧度,明眸中的淡光,一時邪惡,一時隱晦。
倏的——
無憂臉頰滾燙,不自覺把頭低了下去,“皇上……奴婢、已將……”
“收拾好了?”男子仿若無事般,與她問話,俊眉卻是挑起,見女子終於露出窘色,當下心裡舒展了許多。
她老實的把頭點了點,又繼續吞吐道,“那……奴婢……”
“去把燈滅了。”
得他淡聲,無憂如蒙大赦,忙行了個禮,看都不敢再多看他一眼,溜了出去。
折出內殿,纔有心而發的鬆了一口氣……
真是要嚇死了,還以爲他真的會叫她侍寢,那她定會後悔在御書房沒有一刀殺了他!
心驚膽戰過後,她望了望殿中盞散着微弱光芒的孤燈,信步走過去,揭開繪着牡丹花案的紗帳燈罩,對着燈芯吹了一口氣。
忽的……
黑暗登時將她侵襲。
不知爲何,無憂心裡忍不住的惆悵了起來。
今夜她要睡哪裡呢?
方纔來時,她仔細瞧過,除了北堂烈才能坐的軟塌,整個璞麟殿乾淨得連張鋪展的地毯都沒有……
她還以爲應當很輕鬆,可燈一滅,又是另一番心境感觸。
不由的,她又想起以前在暖玉閣,每夜那個男子亦是這樣爲她守護?
而今突然調換,這種滋味,不是三言兩語便能輕鬆形容。
默默在黑暗中發了一會兒呆,才走回轉角邊上,正準備就地坐下,內殿裡便傳來北堂烈的沉聲,“無憂。”
她‘啊’了一聲,向內看去,又恍覺態度不對,便再道,“皇上,請吩咐。”
“進來。”裡面的聲音,充滿命令的震懾。
不是真的要她侍寢吧?
那張小臉苦澀起來,然,北堂烈卻不給她悲天憫人的間隙,又重複催促了一句,“朕叫你進來。”
聽得出來,他耐心不大。
她抗拒不得,只好挪着碎步,極不情願的走到龍榻前。
鮫帳內,男子並未躺下歇息,而是坐在其中,見她來了,便往裡面移了移,騰出約至三分之一的空位,而後對她道,“上來,和朕一起睡。”
暗色中,女子周身一震,雙眸微瞠,腦子裡只閃出四個字——
同歸於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