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九章 香椿

官船緩緩泊在皇家碼頭,從敞開的軒窗望出去,便能瞧見碼頭上如織般搖曳的錦旗,那厚厚的鋪地紅氈,還有林林立立的官員與侍從。

在外這三個月的時光輕鬆閒適,一時回京,慕容薇卻有些不真實的感覺。

溫婉掛心外祖一家的安危,下船便急了些。

雖有肖洛辰報了平安,具體細節卻語焉不詳,她盼着儘快從周夫人那裡問些情況。只是如今卻要先陪着楚朝暉回府,第二日還要入宮謝恩,回去襄遠伯府便又排在了後頭。

此番下了船,溫婉遙遙見肖洛辰立在侍衛的最前頭,悄悄衝夏鈺之點頭示意,又向自己比個安心的手勢,溫婉懸着的心才暗暗放回肚裡。想着尋個時間先去瞧瞧孃親,好叫她放心。

衆人先後棄船登車,安國夫人與公主的儀仗排開,熱鬧非凡。

一隊人馬浩浩蕩蕩從長街駛過,行至朱雀大街,又兵分三路。蘇暮寒陪着母親與溫婉回安國王府,夏蘭馨由侍衛送回夏府,夏鈺之親自護送慕容薇進宮。

羅蒹葭隨在夏蘭馨回府的隊伍裡,與紫陌共乘一車,行至一味涼茶樓,紫陌指着對面的醫館道:“姑娘請看,這便是令兄的藥鋪。”

古樸的黑色門面,門前掛着杏黃色的布幡,上書羅氏藥鋪幾個黑字,與昔年家裡的裝潢簡直一模一樣。

羅蒹葭撩起車簾,將臉緊緊帖在車窗上,望得那樣熱切又如醉如癡。

門前三三兩兩,有人進出。羅蒹葭遙遙望見廳堂裡頭高高的藥櫃,兩排整齊的藥櫃之間還掛着塊藍布印花的半簾。

羅蒹葭知道,穿過廳堂,必然連着後院,或許院裡還會有一棵香椿樹。哥哥連那杏色布幡與半簾也刻意保持了原貌,又怎會捨得不將羅氏藥鋪的樣子還原?

那些年在家裡,每年早春時節,院裡的香椿樹一吐紅芽,哥哥便會上樹去掰那些早抽的枝條。母親用鹽醃漬一夜,便是一擼仙的美味。還可以裹了蛋清做糊,下油鍋一剪,便是父親的下酒菜。

父親不善飲酒,面前只擺個八錢量的小杯,一杯足矣。而那碟剪香椿,卻必是次次見底,小半進了父親口中,大半留給了她與哥哥。

往事如席捲的潮水,瘋狂拍打着海岸,一次一次衝擊着羅蒹葭記憶的壁壘。

彷彿依然是歲月倥傯,父母安好。多希望掀起簾子走進去,便有父母慈愛與疼惜的笑容,好想撲進父母懷中盡情一哭,哭盡這幾年所受的委屈。

羅蒹葭口中死死咬住手帕,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她將頭撫在紫陌肩上,身子無聲地戰慄。剎那之間,溫熱的溼意如決堤之水,瀰漫在紫陌的肩頭,她輕薄的杭綢帔子瞬間被淚水染溼一片。

紫陌是個孤兒,從未享受過父母親情,這些日子卻時時被羅蒹葭打動。

做暗衛的本不該有感情,紫陌卻覺得自己眼眶發澀。拿手一摸,滿是滾燙的淚水。殺人容易,安慰人卻難。她緩緩伸出手臂,有些不習慣地拍着羅蒹葭的脊背,不曉得該怎麼去寬慰這傷心欲絕的可憐女子。

蘇暮寒一腳邁在堅實的土地上,心卻依舊像坐着船隨波逐流,更加七上八下。

他回府安置了母親與溫婉,連衣服也未換,立時便在滄浪軒的外書房與蘇光復約見此次行動的下屬。

早先那黑衣人的首領名胡三,單膝跪在兩人面前請罪:“屬下無能,趕去平橋村時,周家人剛剛離去。院子裡有埋伏,帶去的十名高手無一生還。屬下僥倖,搜得此物,請主子過目。”

想較於蘇暮寒滿是期待的好心情剎那便消失無蹤,蘇光復更多的卻是震驚,胡三這一小隊的戰鬥力他從未質疑,卻在一個偏僻的農家莊園全軍覆沒,委實出乎自己預料。

他接了胡三手裡的油紙包,眉峰高高皺起,言語也變得冷凝:“如此重要的事情,爲何不立時飛鴿傳書?”

胡三匍匐在地下,整個人瑟瑟發抖:“屬下第一時間便傳走了信鴿,爲保險起見,同時放走兩隻,主子竟未收到訊息?”

是路途遙遠出了意外,還是中途便被人截留,已是無從考究。可以肯定的是,有人對蘇家起了防範之心,以至於如今步步受到牽制。

溫婉外祖一家人間蒸發,離去得太過倉促,竟不知被什麼人趕在了他們前頭,還將自己的人趕盡殺絕。蘇暮寒一語不發,冷冷沉思着。普通侍衛難有這個本事,難道是傳說中的大內高手,亦或夏府的私兵出了手?

想起歸程時夏鈺之與往日截然不同的態度,蘇暮寒越發想從夏家身上查起。

蘇光復卻已經小心翼翼地打開油紙包,取出裡頭一張古舊的女子畫像。那畫像是一幅薄絹,已然有些年頭,連墨跡都變得淡淡。

畫上的女子眉頭輕顰,鵝蛋臉上柳眉鳳目,與蘇章臺與溫婉都極其相像。

原是溫婉的外祖爲了慎重,將井臺內壁鑿出暗格,把大周公主的畫像一直藏在裡頭,誰料想竟是天意,被那胡三窺破機密。

那一日溫婉的藏頭詩令人震撼,周老爺子慌張之餘,竟將這最重要的東西忘卻,令這油紙包輾轉落在蘇暮寒手裡。

滄浪軒的外書房裡,蘇暮寒與蘇光復細瞧這前朝畫像。那婦人三旬開外的年紀,挽着普通的髮髻,着了薑黃色對襟帔子,深青色馬面裙,一幅民間婦人的裝扮,卻掩不住眉眼間的貴氣。

畫像下頭,有小小的梨花小楷,年代久遠,字跡變得黯淡。

正是那公主殿下自書身份,字字蒼涼,句句血淚。告誡後世子孫,莫做攀龍附鳳之輩,自己這一脈生生世世與大周朝無關。

“果真是公主殿下,果真是公主殿下,”蘇光復撫摸着畫像的一角,激動得熱淚盈眶:“真是天佑大周,沒想到公主這一支血脈仍在,卻不知被何人搶了先,性命是否無憂?”

公主的留書顯然是飲恨書就,對當年大周遺臣們的拋棄有着切齒之痛,令蘇光復讀來涕淚並流,更是羞愧難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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