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南人居然讓他們最高貴的公主提前學會了蒙古歌曲,以博得脫歡的歡心。這足以讓在場所有蒙古人的虛榮心空前膨脹。畢竟,能聽到萬里之外的異邦人說出自己民族的語言,足以讓最矜持的人深感自豪。這一首磕磕絆絆的蒙古歌謠,比十首婉轉動聽的越南歌謠要管用得多。
奉書唱畢,長吁一口氣,端起酒杯,學着蒙古人的姿勢,敬給脫歡。
脫歡笑得合不攏嘴,接過來一飲而盡,奉書再接再厲,順手又倒了一杯,脫歡照單全收,接着朝她招手,示意她坐回自己身邊。
奉書便順從地回去了。脫歡命人又斟了一小杯酒,親手送到她脣邊,笑眯眯地道:“公主殿下,今天你該學學喝酒了,以後,嘿嘿,以後你陪蒙古人喝酒的機會,還多着呢……”酒杯微微一傾,“慢慢來,別嗆着。”
奉書覺得他在慢慢對自己放鬆警戒。剛跨入帳子裡的時候,她還是一個有着異國情調的高貴少女。而現在,脫歡已經把她當成一隻小小的寵物貓了。
她聽話地點點頭,還是厚不下這個臉皮就着脫歡的手,只得輕輕接過杯子,湊到脣邊,還不忘做出無辜和不安的眼神。那大大的酒杯把她的半張臉擋住了。她閉上眼,小小地抿了一口酒。感到脫歡的目光定在自己的臉上身上,大約是在賞鑑她啜飲的模樣。
秀色可餐,卻下酒。她聽到脫歡與衆將談笑喧譁,又幹了一杯。一隊擄掠來的越南舞伎被叫了出來,給帳子裡增添了些纏纏綿綿的音樂和舞蹈。
她睜眼,餘光數着脫歡面前的空酒杯,心中暗暗着急:“他怎麼還不醉?”
脫歡似乎是醉了,又似乎沒醉。他只是面色微酡,話語中帶着些酣暢的尾音,說:“唱得好,模樣兒也好,賞……”忽然捉住奉書的手,仔仔細細地研究着她手背上那幾個淺淺的渦兒,又命取過酒來,往她手上澆,看着琥珀色的酒液在白嫩的肌膚上爬行,慢慢旋轉滴落,呵呵笑着,去吻她的手指頭。
奉書手上一麻,禁不住又羞又惱,本能地把手往回抽。脫歡的手卻好像一雙鐵鉗,她一寸也掙不脫,反倒又被他拉近了些。濃烈的酒氣拂在她的臉蛋。她一下子慌了,連耳根帶脖頸都熱了起來,脊背上好像開始爬螞蟻。她知道對於宴席中的蒙古男人來說,在這樣的時刻,做什麼都不算過分。
周圍的衆將官都知道脫歡向來率性,當即齊聲起鬨,有的說:“再灌她酒!”有的說:“親她,親她!”有的說:“哈哈,蠻子公主,你要主動些啊!”
正當奉書覺得自己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的時候,一個負責通信的小兵跑進帳來,解救了她。那人手中拿着一疊文書,撲通一聲跪下,呈了上去。
脫歡微微一皺眉。有這麼多軍官,尤其是李恆在場,他也不好在正事上太過懈怠。他將奉書的慌張樣子又欣賞了片刻,纔對她笑着說:“先回去休息。你的帳子已經準備好了。等我處理完事情,我希望你能做好準備。”
奉書如獲大赦,連忙站起身來,朝他盈盈行禮,心中接話:“遵命。希望你也能做好準備。”慢慢轉身退出,感到兩道目光送着自己出去:一道是脫歡火辣辣的目光,另一道,卻是李恆微帶探究的眼神。她心裡一顫,將自己方纔的表現快速回憶了一遍,似乎沒有不妥的地方,這才放下心來,如釋重負,深深吸了一口帳外清新的空氣。
跟隨她進帳的四個婢女,只有兩個跟着她出來。另外兩個已經換了身份,成了察罕和李恆的女奴。餘下的兩個這婢女也都是年輕姑娘,一個小聲啜泣着,另一個則緊張得說不出話來。
奉書拿出公主的架子,用她僅會的幾句越南話,命令她們別害怕,做好接下來的任務。
那個屬於她的小帳子裡,佈置着黃銅的燭臺和香料盤子,正中則是羔羊皮鋪就的牀鋪,旁邊立着一個小小的梳妝檯。她的那隻黑色暹羅貓已經被提前送了進來,此刻正舒舒服服地團成一團,舔完了送過來的一小盤馬奶,在毛毯上蹭來蹭去。
奉書令婢女點上香料,面盆裡盛好水,將帳子收拾整齊,服侍自己脫下繁瑣的禮服外袍,裙底的繡鞋悄悄換成了大一圈的軟靴。然後她就將婢女們遣了出去。這些越南皇宮裡嬌養出來的女孩子,也許一輩子都沒見過別人的血,到時候驚嚇起來,只會礙事。
她盤腿坐在羊皮墊子上,一遍遍地調整着呼吸,一遍遍地梳理着自己的思緒:“一定要速戰速決,不能跟脫歡獨處太久,免得露出破綻……脫歡,你我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今天把命送在我手裡,只能自認倒黴……哼,誰讓你非要搶人家公主?誰讓你非要帶兵徵越?誰讓你是忽必烈的兒子?今天我來殺你,也算是給越南了結兵禍,做一樁好事。你們這些高貴的蒙古人,還是從哪裡來,回哪裡去,莫要到處禍害別家百姓了。”
這麼一想,心裡面的罪惡感減輕了不少。想到“高貴的蒙古人”,又突然憶起了另一個死在自己手裡的蒙古人,臉上微微一燙,不由自主地將衣襟拉緊了些。
“脫歡,你肯定不知道,你的親侄兒就是死在我手上的。他被我殺死在牀上,死前一聲也沒來得及吭。他……”
她忽然滿臉通紅,捂住臉哼了一聲,覺得自己簡直是節操喪盡,和那些毫無禮義廉恥的蒙古人一樣了。年幼時那些荒唐不經的往事一幕幕涌上心頭。胡麻殿下曾經對她圖謀不軌,而今天,把她摟在懷裡、灌她烈酒的男人,是胡麻殿下的親叔父……要是今天也不小心被脫歡弄到牀上,她覺得自己完全有資格死後下地獄了。
脫歡當然不知道這些,就算知道了,大約也不會介意。奉書聽到門簾輕響,幾個親兵齊聲道:“鎮南王來了。”
奉書心中一凜,立刻甩開了那些亂七八糟的念頭,微微擡起頭來,隨即心中暗自叫了聲好。
脫歡已經醉了,醉得不成樣子。他一手拉扯着自己的衣領,另一隻手甩開扶他的親兵,大聲將他罵走,搖搖晃晃地邁了一步,用力扶住門框。
然後,他擡起頭,目光迷離,呼吸粗重。
奉書深深呼吸了幾下,安安靜靜地站起來,立在原處,心裡暗暗催促:“走近些,再走近些,別讓外面的人聽出動靜。”
可是脫歡卻固執地不動了,就那麼立在門前,直勾勾的盯着奉書,好像在和她較量眼神,又好像在用目光脫她的衣服。奉書和他對視了一小會,臉上就升起一片紅雲,心裡面敲起了鼓,拿不準他的意圖。
脫歡忽然開口了,厲聲道:“你、你怎麼不哭?”
奉書渾身一個激靈。
脫歡的聲音卻又變得無比柔和了,“你怎麼不哭……你的父兄不敢和蒙古人打仗……卻敢把你送過來和蒙古人上牀……你這樣的蠻子女人,我見得多了……第一天……沒有一個不是哭哭啼啼的……你呢……你難道不怕……”
他的聲音透着些許狂亂。奉書不由得慌了,心想:“難道是我太過鎮定,讓他疑心了?是了,我應該害怕得掉眼淚纔是。”
可是脫歡的口氣卻似乎不像是質問,更像是寂寞的自言自語:“哦,我忘了,你聽不懂蒙古話……你有什麼要對我說的?沒關係,我聽不懂……你是不是害怕,是不是恨,是不是想回家,沒關係,都說出來,我聽不懂……”
饒是奉書一向鎮定,此時竟也被他說得害怕起來,醞釀着淚水,雙手在衣袖裡緊緊攥成拳頭,不知該怎麼辦好。
脫歡驀然大吼:“你爲什麼不哭!你哭啊!你們女人不是最愛哭嗎!只有男人、只有男人才必須忍着眼淚……我、我……我是不是不夠堅強……我已經忍夠了……”
他踉踉蹌蹌地直奔進帳。他雙眼通紅,臉上竟然全都是淚痕。奉書一時間又驚又怕,呆在當處。下一刻,就被他狠狠地摟在了懷裡。
脫歡將臉埋在她脖頸間,幾乎是要將她揉進自己胸膛裡,貪婪地呼吸着她身上的味道。她嚇得驚叫一聲,忘了掙扎,即刻就感到了他的眼淚,溼漉漉的一直滲到她的衣領裡面。他身上的酒味和汗味毫不客氣地鑽進她鼻孔裡。
一個大男人的粗豪聲音混着哭腔,聽起來又是怪異,又令人揪心。
“大都剛剛來了急報……我哥哥、我哥哥……真金……真金……”他一遍遍地說着那個名字,哽咽得無法繼續。
奉書心頭一震,不由自主地重複道:“真金?”無數錯綜複雜的回憶一下子充斥入心。太子府、書房、闊闊真、虎牙公主、上都、草原、阿合馬、篝火晚宴、摔跤的蒙古武士……
脫歡喃喃自語,好像在傾訴,又好像在發泄:“我出征之前,還在大都和他約定,回來之後要……要跟他賽馬、喝酒……可是他……他卻沒有等我……病亡、他們說是病亡……他纔剛過四十歲……他從小就帶着我玩……是他教我喝酒……我、我是喜歡笑他說話像漢人一樣酸溜溜的,可我一直是愛他的……”
奉書再也忍不住,用力推他,失聲道:“真金太子……死了?”
這話是用蒙古話問的,但脫歡絲毫沒有在意,一雙淚眼神色變幻,時而忿怒,時而哀傷,時而又有些自暴自棄。他在接到急報的時候,身邊圍着的,都是如李恆般心硬如鐵的蒙古漢子。也許只有當着這樣一個弱小女子的面,他纔有資格袒露自己的脆弱,甚至像小孩子一樣,反而慢慢坐到毯子上,尋找着那個異國“公主”的懷抱,偎了進去。
奉書卻也呆了。她畢竟是在太子府裡服侍過兩年時光,而真金太子雖然非她族類,但相比其他蒙古人,他對漢人的態度實在算不上差。從小到大,奉書的詛咒名單裡出現過一個又一個的蒙古人,可是唯獨沒有過他。她隱隱約約地記起了自己今天的任務,可身體就像魘住了一眼,始終動彈不得,反而豎起耳朵,只想再聽到更多的信息。
脫歡只道身邊的“公主”聽不懂自己所言,藉着酒勁,說得反而越來越暢,“他們說他身體不好……是,自從那一年阿合馬被殺,父親跟他心生嫌隙之後,他的身體就一直沒好過……後來查出來,是有個姓杜的漢人算計他……”
奉書驟然全身滾燙,冷汗直出,重複道:“姓杜的漢人。”他們查出來了?他們有沒有抓捕他?他有沒有危險?
而真金的死……算起來,自從當年杜滸設計製造阿合馬事件,嫁禍太子、離間太子和皇帝的那一天起,就已經埋下了苗頭。她這麼想着,身上慢慢出了冷汗。
耳邊似乎響起了一聲爽朗的笑:“草民冤枉,我可什麼都沒做。阿合馬去見他的真主的時候,我正在斜街的酒館裡啃醬豬蹄子就燒酒呢。”
她心裡一酸,抿嘴也是一笑。腦海中的聲音忽然又變得冷酷起來:“皇帝和太子都是最親密的仇家。倘若他倆公開生了嫌隙,哪一次不是動搖國本的危機?……太子倒與不倒,是生是死,蒙古國運如何,跟我們有什麼干係?”
想象中的話語忽然被脫歡打斷了:“哼,我早就跟他說過,不要和狡猾的漢人多來往……再後來,他那個最出色的兒子,被人謀殺了,據說也是個漢人……哼,漢人……他從那以後就病了……可是、可是他絕不會這麼快……我、我不信……他是我哥哥……他還欠着我一次賽馬……”
脫歡的聲音時大時小,漸漸的語無倫次,每一個尾音都帶着濃濃的酒氣。這大概是他一生中最痛快的一次流淚了。他知道身邊的女子什麼都聽不懂,只會默默地傾聽服從。他緊緊抓着她的手,任憑淚水肆虐,毫不設防。
而奉書的心裡早就如烈火般焦灼。她不斷提醒着自己,她是來殺他的。然而在這當口,她竟出乎意料地猶豫了。真金的死訊打亂了她的思維,脫歡的反常讓她有些手足無措。她想起了自己的哥哥姐姐……繡花針已經拈在了顫抖的指尖,手上彷彿有千斤的重量,一寸寸的擡不起來。脫歡的頭顱、脖頸、胸膛,全都敞開在她手邊……還耽擱什麼……第一課,狠心。第一課,狠心。第一課,狠心,狠心,狠心!
突然全身一輕,天旋地轉。脫歡一下子兇狠起來,一把將她按在毯子上,嗤的扯開她半幅衣襟,眼中露出野獸一般的光,咬着牙說:“你不哭……你不哭……我讓你哭……我這就讓你哭!”
奉書如夢方醒,一邊推他,一邊急叫道:“脫歡!住手!”
脫歡一怔,果然住了手,慢慢道:“你怎麼會說蒙……”
奉書要的就是他這一刻的猶豫,再不給他第二次機會,身子急轉,翻出他的覆蓋,寒光一閃,右手五指間籠罩的細針,速度比她的思維還要快。
作者有話要說: 蠢作者考據的時候時間算錯了,把真金太子的死提前了幾個月,相信大家不會介意的……
默哀一秒鐘。最像漢人的那個蒙古人不在了。今後的中原大地,何去何從呢?
當然現在更應該關心的是……刺客奉書何去何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