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好被定住在張嘴吃東西的模樣,下巴有些酸。墨遲十分體貼一揮袖子,解了我的定身訣,慢慢地將青菜吃完。
這情景十分堪憂。二郎神站在一邊板了一張棺材臉看着他吃飯。他慢條斯理地吃完,慢條斯理地起身,慢條斯理地繞過桌子朝我走來。與二郎神擦身而過時低語了一句:“你在外頭候着,我和梓笙說幾句話,立刻就走。”
二郎神頗有深意地瞧了我們一眼,帶着兩個天兵消失在原地,倒是聽話得很。
我其實十分擔心。玉帝這般來“請”墨遲迴去,似乎是按了正式程序。他私自下凡,應該會受到不輕的懲罰。墨遲淡笑道:“我回天庭一趟,你在這裡,好好照顧自己,知道麼?”
我緊張地握住他的衣袖:“玉帝會怎麼罰你?”
他聳聳肩:“沒事的,我只是私下凡間,又不是做了什麼十惡不赦的事。”
戀上凡人、動了真情,還不算十惡不赦麼,爲何他的語氣可以如此雲淡風輕。我沉吟片刻,仰頭認真對他道:“玉帝如果爲我們的事罰你,千萬不要固執。”
墨遲看着我,眸中一片寂靜,如薄涼淡水:“我從不覺得有錯,何來固執不固執的說法。”
這個想法實在不行。我正要開解他兩句,他將我摟進懷中,那麼緊,險些讓我憋死在他的懷抱裡。腦中正一片混沌地覺得氣氛不太對時,他又輕輕放開手,換上沒心沒肺的笑容,清澈的眸子*深情:“等我回來。”
夜晚我不安地坐在桌邊,一腔心事不知該找誰傾訴,進了房間,卻發現踏雪不在。我只好坐回桌邊繼續發呆。過了好久,房中有微微聲響,我再次進去,踏雪正臥在枕頭上。
我的心微微一沉:“喂,你睡了兩個時辰了,還沒睡夠麼?”
它打個呵欠起身:“就是一直睡着,小爺才覺得甚是疲憊啊。”
我瞧着牀邊兩個淺灰色的梅花腳印,不再接話。
墨遲一去就去了三天,回來時卻不是一個人,夙柳仙君攙着他入屋,他的臉有不正常的蒼白,踉蹌兩步險些跌倒。
我連忙上前扶他過來坐好,驚訝地發現他換了衣裳。以往一身雪白泛着銀光的長袍變成普通的素白料子,袖邊的銀線花紋也沒了,頭上的玉冠變成一隻木簪,模樣似被歹徒打劫過。
夙柳站在一邊欲言又止地看我,片刻後長嘆一口氣,拍一拍墨遲的肩膀道:“以後……以後你好自爲之吧。”道罷又轉身看着我,“這段時間墨遲會比較弱,你好好照顧他。”
我拉着他的袖角焦急道:“他這是怎麼了?”
他深深看我一眼,表情有半分憐憫半分悲哀,終是什麼話都沒有說,化爲一道紅光,消失在天際。
墨遲分明是受過什麼刑罰,纔會這麼虛弱。我低低嘖一聲,伸手就要去探他的氣息,他淡淡地別開臉,笑得有幾分悽然:“我沒事,不必擔心。”
他越是這樣我就知道越是不對勁。昀騫出手利落,直接鉗住他的手腕,順手一翻,皺眉把脈。墨遲着急要掙開,奈何沒有力氣,動得稍微重一些,臉色又白了幾分。
昀騫的表情逐漸變得凝重,最後近乎是滿滿的震驚與不可思議。我焦急道:“怎麼樣?”他伸手按住墨遲頭頂,片刻之後放開手,薄脣抿成一條線。
我再焦急地問了一邊“到底怎麼樣了”,他瞟我一眼,沉默片刻才道:“他的身上沒有仙氣。”
一句話將我打得眼冒金星。我再也不顧墨遲的掙扎,伸了手就要去擒他的手腕。虛弱之下,他只和我過了兩招,就被我抓住。我靜下心來把他的脈,脈象平和,有些弱,分明就是凡身。
我想我的臉色一定非常蒼白。墨遲的修爲有多少我不知道,隨隨便便七八千年是肯定會有的,爲何此刻卻是全然空白,彷彿是一個從未修煉過的凡人?
墨遲清明的眸子有些許模糊,似隔了霧色,清清淡淡地道:“我沒事,仙氣這種東西……是可以收起來的嘛。”
依舊是這般無所謂的語氣、無所謂的表情。我顫着聲音道:“那你放出來給我們瞧瞧。”
他不再說話。
偌昔閣之中一時安靜得可怕。
我擡眼看向他:“昀……昀騫,你稍微迴避一下,我有話要和墨遲說。”
他靜靜看我一眼,點點頭,旋身走出偌昔閣,袍袖帶起一陣風。
墨遲垂了頭坐在一邊,髮絲有些凌亂,不復當初的凜凜威風。我的腿一軟,坐到他身邊:“玉帝將你的仙籍撤了?”
他彎着脣角:“這事與玉帝無關,是我不想再當神仙而已。”
我忍住想哭的衝動,放軟聲音:“爲什麼?”
他歪着腦袋想了想,模樣有些無邪:“因爲你是凡人啊。若我一直是個神仙,看着你老去,我卻容顏不改,你一定會很不爽的。”
他的話音未落,我已上前一步,撲入他的懷中。
他愣了一愣,苦笑道:“我快被你撞死了……”
“墨遲。”
“嗯……”
“我們成親吧。”
“……你說什麼?”
我從他懷中出來,仰頭對他笑,哽咽着道:“我說,我們成親。”
夜晚蒼穹如一方深藍色墨硯,綴着幾顆慘淡的小星星。我運起輕功躍上屋頂。昀騫早已等在那裡。我淡然走過去,坐到他身邊。
趙昀騫道:“他好一些了麼?”
“嗯,”我點點頭,聲音無波無瀾,“我與他準備在下個月成親。”
他猛然轉頭來看我。我假裝沒瞧見,深呼吸一口氣,道:“從王府到現在,我一直欠你一個答案。之前每日與你在一起,我看不真切,誤以爲自己愛的是你。其實我對偌然早已情根深種,只是一直不自知。這半年來,做過很多讓你誤會的事。我向你道歉。”
夜風輕輕吹拂,似有寒冰扎入我的骨。他按住我的肩,聲音微微有些急促:“你是不是因爲他變成凡人,所以才……”
他話音未落,我靜靜開口:“世子多慮了,我與他早就認識,他爲我做過的事太多。一直以來,我礙着他神仙的身份,不願承認自己的心意。此刻他被貶爲凡人,對我而言是再好不過。”
“你騙我!”他用力鉗着我的肩,“這半年我們朝夕相處,我不相信你沒有愛過我!你與他在一起,只是因爲他爲你放棄仙籍,你可憐他,是不是!”
無慾無求的冥君也會有這樣失措的時候麼。我的指甲扎入掌心,迎着他的眼睛,微笑道:“我愛過你。只是,我更愛他。”
六千年足以將我變成一個遇事鎮定、心如明鏡的人。愛的反面是恨,沒有恨,纔算是沒有愛。我很恨他,我知道。但是我不想與他糾纏,只能裝作平靜如水。
他的眼中終於有什麼輕輕泯滅,顫着手放開了我。我緩緩側過臉看着他:“他既然是我的夫君,以後有什麼事也必定會好好照料我。偌昔閣中再住着外人,不太妥當,所以請世子早些搬離。”
即便心中一片清明,說出這番話時我的心仍如刀割。趙昀騫苦笑:“原來……是這樣……”
他擡眼瞧我,眸中一片死寂:“情根深種……”
我靜靜點頭。
他道:“外人……”
我不再動。
烏色的雲緩緩蔽月,陰影在趙昀騫臉上滑過。竹葉的影子細碎地搖動,一瞬間我有些恍惚。趙昀騫的聲音依舊清清冷冷,被風扯得破碎:“好,等解決了寒梅的事,我就走。”說完簡單利落地起身,施展輕功往地面飛去。暗夜中感覺他像一隻巨大的玄鳥,優雅地拍了拍翅膀往外飛。背影倨傲高貴,帶了兩分寂寞。似極我躍入輪迴道前看到他的最後一眼,緊抿着脣,隱忍不發。
我站起身子,口中漫起鐵鏽味,原來是不知何時,自己已將下脣咬出了血。
下個月要成親,我和墨遲開始着手準備。
這一世沒有無傾,沒有梓昔,也沒有安若恆,有的只是梓笙和墨遲。墨遲對我很好,從前是,現在是,以後也會是,我嫁給他,我會很幸福,我這樣對自己說。
上一世成親的大小事都由墨遲操辦,等到我親自動手,我才知道原來有這麼多東西需要準備。紅綾綢緞、龍鳳花燭、大紅喜袍、鳳冠霞帔,一樣也不能少。尋常人家需要找媒人對生辰八字,他沒有生辰八字可言,可以省去。墨遲在一邊撐着腦袋,看着兩匹佈道:“一個是硃紅,一個是鮮紅,你說要用哪一匹做喜袍比較好呢?”
我瞧了一眼,硃紅顏色深一些,放在身上略顯人膚色暗淡,鮮紅比較喜氣,於是笑道:“鮮紅吧,襯得你娘子我白一些。”
他伸手來勾住我的肩:“我的娘子不用襯也這麼白。”
房間裡傳來微微的響聲,我笑着挽住墨遲的手臂:“我再白,也比不上你啊。拜堂的時候若是我膚色比你黑,多丟人。”
他道:“有什麼可丟人的……”後面的話我卻沒有聽清。房間門輕輕動了一動,然後關上,我抿着脣,一語不發。
選好布匹,便開始準備製衣。一開始我打算找城中出名的李家雙面繡,墨遲卻拒絕。他異常瀟灑地從桌上拿起紅布,穿針引線,分外嫺熟。我瞧着他,驚訝得嘴都合不上:“這東西連我都不懂,你懂?”
他嘿嘿笑:“夫妻嘛,只要有一個人懂就好了。那時的喜袍也是我親自縫的,你見過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