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56章

墨遲將我攬在懷中,輕輕拍着我的肩。他的臉和安若恆一模一樣。我當初爲了氣無傾,主動與他成親,他的表情也是這樣,有深情、有忐忑、有擔憂、有悲傷,混在一起,注進那雙清澈的眸子裡。我以爲前世的我和安若恆極相愛,沒想到是我負他,負得如此徹底。

“阿恆。”

“你不是說,李四娘太愚昧麼。”

“你比李四娘還蠢。”

身子落入他寬大的懷中,我口中喃喃:“你比李四娘……還蠢……”

他低沉的聲音響起:“李四娘是很愚昧。但,誰叫陳三文愛她?”

我終於淚如雨下,抓着他的衣襟嚎啕大哭。

無傾,我不會再對你有任何眷戀。阿恆,此生我不會再負你。

受了風寒,又恢復了記憶,實在是筋疲力盡,我早早入房間準備睡覺。將將躺到牀上,竹窗被什麼東西頂起,一隻雪白的狐狸從窗外鑽進來,面無表情地看着我。是蘇瑾嫣。

我啞着嗓子道:“姑娘,下次過來,走正門好麼,我受不了驚嚇。”

她的眼睛有些水潤,眼神也有些恍惚,身上沾了酒氣。我皺眉道:“你喝了酒?”

她點點頭,口吐人言:“有話想和你說,在屋頂上等你。”說完轉身從窗戶溜出。

墨遲和昀騫的房間都已暗下。月明星稀,蘇瑾嫣化爲女子模樣坐在偌昔閣屋頂,身邊是兩個酒壺。我猶疑地走過去,她不言不語遞給我一個,然後自己仰頭灌了一口。

涼風拂過,樹葉沙沙作響。氣氛有些奇異,蘇瑾嫣眼中有一絲恍惚,絕豔的容顏依舊白若皎月,青絲被夜風吹得繚亂。她淡淡一笑,看向我道:“梓笙,我準備,離開這個地方。”

我漠然灌一口酒。想都不用想,必定是因爲無傾。

她的手指輕敲着酒壺,彎着脣角看向上空的月:“在這裡,實在不快活。”說着指向墨色的天空,“你知道麼,天庭,是個很大的地方。曾經有人和我說,天庭太寬廣,常年有寂寂的涼風,有些溫暖只有凡間纔有。我下凡千年,卻始終找不到。”

她雙手枕在腦後,躺倒在屋頂上:“這樣實在太累。我想回去,求一求女媧娘娘,讓她準我留在天庭。做狐仙也好,狐妖也罷,實在不想在凡間了。”

語氣中帶了豁然和輕鬆。我看着她,卻總覺得那是裝出來的。繁星在頭上閃爍,我緩緩往後躺倒,猶疑片刻道:“你捨得無傾麼。”

這兩個字從我口中說出來,總覺得有些異樣。她無奈地笑一笑,裙裾被風吹起,如夜風中怒放的一朵美豔桃花。“捨不得又能怎樣。”她側臉看着我,堅定地道,“梓笙,我覺得,我該放過自己了。”

我不知道她跟了無傾多少年。我只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她,是在千年前。這段千年糾葛,她一句話便輕描淡寫地帶過。其實說穿了也不過如此,我、瑾嫣、墨遲,死命糾纏,都是自己不肯放過自己。

可六千年的愛恨,誰能說放下就放下?

月朗風清,雲被吹散開來。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夜風中輕輕響起:“瑾嫣,說句實話,你有沒有恨過我?”

她一動不動地在我身邊躺着,眸中神色難辨。良久,她才道:“恨啊,怎麼能不恨。”她慢悠悠地坐起身子來,雙手輕輕掐在我喉嚨上,“好幾次我都在想,這樣將你掐死,無傾也許就會是我的了。”

言語如此鋒利,眼中卻依舊是坦然的雲淡風清。片刻之後她輕輕放了手,繼續坐到一邊道:“可殺人是萬劫不復的事,我又不傻。”

我輕輕一笑,點點頭。蜿蜒的小路在竹林中穿梭,夜霧有些迷濛。假如我們之間沒有無傾這個人,我和她會是最好的知己。

我問她要不要看一眼無傾再走,她只淡淡一笑,跳下屋頂,桃紅色身影似披了一身銀輝,一如初次相見時的絕豔容顏。她沒有回答,也沒有回頭。

回到自己房間,我才發現枕下壓了一張薄紙。攤開一看,字字娟秀,墨黑的筆跡在月光下,刺痛我的雙眸:

梓笙:

有些話,還是不敢當面和你說,怕自己會忍不住哭出來。但這些事情鬱結在心裡,不吐不快,只好學文人酸一把,寫封信給你。

你離開之後的第五天,丫鬟將我的幾套衣裙都拿去洗了,我穿上先前你給我的白色衣裙去找他。他開門瞧見我,微微驚詫。我順着他的目光,發現他看着的,是我身上的衣裙。

你離開之後的第七天,我和他一起出門去買髮帶。那時我穿的也是白色衣裙,髮式也梳成了你的模樣。他沉穩地跟在我身後,一直不言不語。我不經意回頭,看見他微癡的模樣,心中一片涼。我知道,他是將我當成了你,當成了另一個梓笙。

那日與你偶遇,他回府之後,帶我去放河燈。長安城外小河空空蕩蕩,他嶄新的花燈搖搖晃晃飄於河面,只有我瞧見,上面寫了梓笙兩個字。

我時常拿你和我比較,以爲自己如果變得像你一樣,他便會戀上我。事實上也很有效,他會笑了,會對我笑了。然而那天夜裡,他卻對我說,不必刻意去學你的模樣。我告訴他,這是我原本的模樣,他只笑一笑,沒有說話。他的笑很柔和,但在我看來卻似鋒利的刀,在我心上剜了一下又一下。

我想,如果他見着你他會高興,即便不是笑給我看的也好。於是我約他來偌昔閣,可是看着他開心,我卻開心不起來。

終於他住進偌昔閣。我隱了身形看着他一大早出門去客棧爲你做紫薯糕,我知道,這便是結果了。曾經作爲他紅顏知己的我,看過他黯然失色,卻沒聽過關於他孃的事;看過他雲淡風清,卻從不曉得他是如何解開的心結。

我太貪心,知己兩個字,實在太少。即便添了紅顏兩個字,看着很近,實際上也隔了永遠跨不過去的溝壑。這一份執念,我已追逐了千年。而今,我終於累了,終於要放手了。

明明是我自己的決定,爲何此刻我會有些不捨得?

不捨得又能怎樣,我該放過自己了。

這封信看完便燒了吧。

若是對我心存愧意,請好好待無傾。

落款是一個“瑾”字,一如當初絲帕上繡的字,簡單、方正,卻似一朵端秀的蓮。最後一筆墨跡淡淡暈開,張牙舞爪,似有誰滴過一滴相思的淚,不經意間化成千絲萬縷。

我斂了信,閉一閉眼睛穩住心神,輕輕推開昀騫的房門。他的牀鋪正在竹窗邊,月光自窗縫傾入,劍眉斜飛入鬢,面容皓如白玉,睡得十分安靜。

我小心地關上房門,坐到小廳之中,緩緩將信點燃。

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

我愛別離,我怨長久,瑾嫣求不得,偌然放不下。只有無傾,是真真正正的贏家。這一世也好,前一生也罷,無悲無喜,無愛無慾,自然也無疼無痛。

紙張燒盡,我瞧着輕煙淡淡出神。偌然喜歡我,我和瑾嫣喜歡昀騫。以往我總怕傷害偌然和瑾嫣,如今瑾嫣走了,我許過諾,不會再負阿恆。那麼,我究竟還在猶豫什麼?

旁邊傳來蟋蟋洬洬的聲音。踏雪變成童子模樣緩步過來,摸一摸我的頭,坐到我的對面,金色的雙目在燭光下熠熠生輝:“怎麼,半夜不睡,在想什麼?”

居然被一隻貓安慰了。我道:“沒有,準備去睡了。”

它伸手倒出一杯茶,抿在嘴裡,一副知悉一切的模樣:“方纔那蘇瑾嫣和你說了什麼吧。”

果然是清明的旁觀者。我道:“嗯,她走了。”

我這孽一造就是兩輩子,一傷就傷了四個人。

踏雪長嘆一口氣:“唉,梓笙,聽小爺一言。你與其爲蘇瑾嫣傷情,不如好好想想你自己。你和破神仙有過什麼糾葛,小爺不知道。但你越拖下去,對被放棄的那一個傷害就越深。感情的事,沒有欠了就必須還的說法。你硬強迫自己和他在一起,只會讓自己不快樂。”踏雪說着又端起茶杯輕輕抿一口,“平心而論,小爺也覺得破神仙對你更好,小爺也希望你和他在一起。但倘若你不快活,他再體貼入微也沒用。花點時間好好想清楚,你需要的是什麼,你愛的究竟是誰。”

我慘淡一笑:“我知道。”

我一直知道。

只是,我做不到。

恢復記憶之後,重新面對趙昀騫便顯得有些尷尬。墨遲問我打算如何,我覺得橫豎他已經住在偌昔閣,貿貿然將他趕走也不好。我要留他在這裡,讓他親眼看着我和墨遲一起,讓他親自體會當年我的痛。

墨遲低着頭沉默。我拍拍他的背,安撫道:“放心,我不是傻子,不會重蹈覆轍。”

似說給他聽,也似說給自己聽。

在我這樣天真地以爲逃避就可以解決一切的時候,一個命定的契機忽然出現。

那日天氣晴好,沒有飛沙走石,也沒有風起雲涌,我們幾個一起坐在偌昔閣之中吃着飯,小廳之中忽然憑空出現了三個人,“咚”的一聲,整齊地站在桌邊,嚇得我和踏雪連筷子都甩飛了。三隻眼的二郎神雄赳赳氣昂昂地上前一步,一個定身訣,我們幾個都以原姿勢僵住,剩下墨遲淡定地咬了一口青菜。

二郎神朗聲道:“墨遲星君,玉帝旨意,要你速速回天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