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55章

後來我便不再去茶寮,而是到他那裡坐着,聽他講故事,然後回冥府,眉飛色舞地複述給無傾聽。無傾要處理的公務不少,對我卻極寬容,每次都擱下筆靜靜地聽我說話,墨黑的眸子中繁星點點。

我總會一個不小心地就紅了臉:“你還是繼續處理公務吧,不然今日又要挑燈忙碌了。”

他微微笑:“好。”

他回頭認真地看公文,我在旁邊看着他的神色,胸口處有暖意升起。在冥界當鬼差,要經歷千年、萬年的寂寞。可是有他在,我只覺得滿滿的幸福。

神仙不能有情,我卻與位列仙班的無傾相愛。這真是一件是禍又是福的事。

無傾事情越來越多,也就越來越沒時間陪我。我只好一個人去找安若恆。他每日都十分清閒,每次都能給我講好多故事,其中有些是傳說,有些是自己編的稀奇古怪的故事。他偶爾會說到三渡河的傳說,我聽着聽着,也曾走神,想着自己的心事。

我生前因罪孽深重,死後被處以永世不能投胎之刑罰。也正因爲如此,我纔會成爲鬼差,將功補過。等功德圓滿了,我就能投胎轉世,可我愛無傾,我願意爲他放棄投胎的機會。我抱着這樣的小心思,亦步亦趨跟在他身邊。他偶爾回頭看我一眼,我已覺得那是天荒地老。

但這樣的日子並未長久。半年之後,發生一件大事。

那日無傾說夙柳仙君要造訪冥府,叫我自己去凡間玩。我到了安若恆處,發現他不在,只好又折回冥界。夙柳仙君在冥殿之中與無傾聊天,我欲走進去,忽然聽見他語氣凝重:“……玉帝找了你身邊的兩個鬼差去問話,問起你和梓昔之間的事。若不是本仙君正好在一邊,幫你說了兩句好話,興許你就……無傾,你要小心一些……”

我聽見無傾淡漠的聲音響起,微微帶了一些嘲意:“多謝夙柳仙君關心,玉帝實屬多慮了。無傾並沒有動情,與梓昔相處甚密,也是有理由的。前段時間奈何橋邊有過一個叫越孃的女子爲情而不願投胎,我只是想試一試情爲何物,分寸方面,會拿捏好。”

夙柳又道:“本仙君沒看錯的話……她應該就是……唉,無傾,你這般處理也不太得當。她自縊而死,根本沒到處以永世不能投胎懲罰的程度。你逆天將她扣在冥府,又是何必……她總有一日會知道,到那時,必定會憎恨你。”

“我既然扣住了她,自然便不會讓她知道。”

之後他們還說了什麼,我一句也沒有聽進去。我只知道前面的話如冰渣子一般澆過來,透心地涼。我推開厚重的殿門,長髮飛揚,白袍無風自動,無傾和夙柳一起愣着瞧向我。我站在原地看着他,捏個法訣,抓出功德簿,攥在手心。我聽見自己冷若寒霜的聲音響起:“無傾冥君挑梓昔在身邊,只爲知道情爲何物,梓昔不勝榮幸。只是,幾千年漫長日子已過,梓昔早已功德圓滿,望冥君早日爲梓昔安排投胎。”

我將功德簿重重甩在地上,頭也不回地出了冥殿。

神仙不能有感情,我從不奢望自己與他有什麼結果,我只是希望能離他近一些,近一些就好,結果我卻只是一顆棋子。冥府這麼大,沒有能容得下我的地方。

我不知道能去哪裡,只好去找安若恆。凡間下了很大很大的雨,我溼淋淋地來到他屋前,已是天黑。他開門瞧見我,一臉的詫異,趕忙將我讓進屋中。

小小的茅屋之中有燭光搖曳,添了兩分暖色。我瑟瑟發抖坐在一邊,他用棉被將我裹住。我卻知道,我冷的不是身子,是心。

門外傳來無傾喚我的聲音。安若恆想去開門,被我阻止。我揮袖加了一道法罩,笑着對他道:“今夜怕是要在這裡叨擾一夜了。”

他瞧一眼門口,沒有說話。

無傾要開法罩,其實非常容易。大雨在外頭嘩啦啦地下,我縮在被子中,遲遲沒有聽到法罩破開的聲音。他就這樣站在門外,隱了身形。一天、兩天、三天,影子投在窗紙上,高大頎長,獨獨落在我眼中。

此後幾日我都在屋中。安若恆待我很好,我不出門,他也不出門,在房裡給我講故事。當初我聽故事只是爲了無傾,現下自然不會再有心思。我支着頭坐在牀邊,看朝陽升起,夕陽落下。

在第八天的時候,安若恆突然說鍾情於我。那日天氣有些悶熱,茅屋的門開着透氣,我看見無傾站在門口,一動不動地看着我們。

安若恆小心地道:“我的家境不是很好,但我會努力賺錢,讓你過上好生活。”頓了一頓,又鄭重道,“弱水三千,我只願取你一瓢。”

他的話未說完,我已輕輕開口:“阿恆。”

他住了嘴沒有再說。我看着門外的無傾,一字一句道:“阿恆,我們成親吧。”

哀莫大於心死。李四娘愛着王生,卻嫁給陳三文。

那日夜晚,無傾終於離開。

安若恆很用心地準備婚事。他知道我喜歡竹子,便用竹搭建了一間房屋。建成那日,他領着我去看,笑得像個孩童。他問我,爲竹屋起什麼名字。我看着淺青色的竹身,腦中“偌昔閣”三個字瞬間閃過,口中不由自主地將這個名字說出來。他欣喜道:“若昔閣……好名字!就叫若昔閣吧!”

我沉吟片刻道:“你的那個若,我覺得看着不太好看。不如,我們取諧音,取名爲偌昔閣罷。”

偌昔閣。偌然,梓昔。

趙偌然,和趙梓昔。

成親的日子定在半個月之後。安若恆非常殷勤,忙前忙後,讓我有些愧疚。“偌昔閣”三個字是他親手所寫,親手掛上去,但上面的卻不是他。我想我愛無傾已經愛到了變態的程度,不惜通過傷害別人來報復他。但也正因有這樣的愛,一旦被背叛,我便淋漓地恨上了這個人。

直到成親當日,我都沒有再見過無傾,他的命令都由黑白無常傳達。冥府中的鬼差都在揣測我與無傾究竟發生了什麼,我淡然地處理着手頭上的事,心中沒有任何要當新娘子的喜悅。時辰將到,我正要離開冥府,第十八層地獄卻有厲鬼鬧事,一來就是十幾只,一層一層地開獄門,亡魂四處逃竄。我將它們制住,又收拾好冥府殘局,吉時早已過了。我捏了法訣趕到凡間,趕到偌昔閣,入眼的卻是一片紅。

安若恆倒在血泊之中,無傾站在他的面前,手裡的劍上,滴着濃稠的血。

安若恆最後對我彎一彎脣角,清亮的眸子合上,喚了我一句“梓昔”。我沒來得及聽他再說一句話,也沒來得及當他的新娘子,他就離我而去。

鋪天蓋地的紅色映在眼中,我用盡畢生修爲,化出最強盛的一道劍氣,向無傾投去。他眼神有些呆滯地站着,護身麒麟出現,將劍氣吞下。我仰天大笑,一字一句道:“無傾,我與你勢不兩立。”

從此決裂。

安若恆是我親自葬的。他的面容白皙,在陽光下就像睡着了。我徒手爲他挖好坑,將他搬進去,再用泥土一點一點將他蓋上。我依舊記得,他將扇子在指尖輕輕一轉,敲在桌面道:“這般女子太過愚昧,既傷害王生,又傷害陳三文,而且還傷害了自己。要不得,要不得。”

阿恆,你怪我不怪?

終是沒有機會再問他。

此後,我一直守在偌昔閣。我知道我可以回冥府尋阿恆的魂魄,但我沒有這麼做。我於心有愧,怕見着了他,也不知道能說些什麼。無傾沒有讓人來尋我,只在兩個月之後,讓鬼差送給我一張信箋,信箋上寫着我的投胎日子,卻沒有寫具體的時辰。他是想讓我再去見他一面,我是知道的。

偌大的冥府之中,無傾坐在高堂之上看我:“你走近一些。”

我在心中輕輕苦笑,我從來沒有離他這麼遠過。

他沒有多說什麼,一揮袍袖,將一張紙團扔過來,我穩穩接住,攤開,裡面寫的正是時辰。

“本王欠你的,會還。”

這是他留給我的最後一句話。

輕煙裹着我,將我送出前塵往事鏡。我突然很想笑。

我一直以爲前世安若恆和梓昔相愛,被旁人橫插一腳,才釀成今日的苦果。我一直恨司命仙君寫這樣的破命數,殊不知,這樣的命數,其實正是我一手造成。

墨色的發、如劍的眉、深邃的眸、挺直的鼻樑、薄涼的脣,昀騫的臉和記憶中的無傾一點一點重合。我愛他,我那樣深地愛着他,愛得甘心放棄投胎的機會,甘願爲他歷經無止境的寂寞,只爲陪在他身邊,他卻用一句輕飄飄的話,將一切打碎。在他心中,從頭到尾,梓昔只是一個路人,一顆棋子。他要的只是能讓他曉得情愛的女子,是不是我,根本沒關係。

墨遲用指尖擦過我的眼角:“你……哭了?”

我看着他指尖的一滴水,微微苦笑,原來我竟也還有落淚的時候。六千年戀上無傾,積累成永生永世磨滅不了的愛。這樣的愛一旦遭到背叛,築起的便是無休無止的恨。

墨遲道:“……我說過你會後悔。”

後悔。如何能不後悔。得了機會重來,我該恨透這輩子的趙昀騫,但我卻再次栽在他手上。不記起,我尚能簡單地愛着昀騫;可現下記起了,要我怎麼辦。

無傾、昀騫、梓昔、梓笙,多麼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