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60章

昀騫悶哼一聲退後兩步,似要跌倒,顯然傷得不輕。我迅速格在寒梅和他之間,一揮衣袖掀起一陣狂風。寒梅往後跳離原地,遠遠地盯着我。我欲將昀騫扶住,他的身子卻穿過我的手,踉蹌一步單膝跪在地上。

眼睛看着的依舊是地上的梓笙。

寒梅饒有意味地看着我:“你化鬼的速度倒是挺快。”

好歹我是鬼差之首。我捏緊掌心,雖說我現下恢復六千年修爲,但也不可能是寒梅的對手。昀騫在身後悶哼一聲,似撐不住身子的重量,終於倒地。寒梅的掌上帶了毒,他的胸前黑色一片,妖氣泛起。我連忙低身去握他的手,他卻視我於無物,奮力地伸着手,似乎要去夠我的屍首。

“真是有情有義啊。”寒梅邪氣的聲音響起,“也好,讓你們也嚐嚐生死相隔的滋味。”

我厲聲道:“寒梅,不要一錯再錯!”

他輕輕一笑,綠色的雙眸中*水汽:“我現在停手,你是不是能把踏雪還給我?”

我道:“殺它的人明明是你!”

“是你們害死了它!如果我吃了方纔那隻小妖,踏雪就不會死!我要你們血債血償!”它說完又朝昀騫襲來。我退後一步護在他身前,準備好接它的招數,天邊卻有一道紅光遠遠而來。雲頭上站着夙柳仙君和墨遲,瞬間已到我面前。夙柳仙君手中拿着一個金制獸籠,厲聲道:“妖孽,本仙君要你爲過去所做的種種,付出代價!”

他的話音剛落,一隻火紅色的華麗鳳凰已展翅在我們頭上,一扇翅膀捲起地上的枯葉。寒梅瞪着眼睛死命地看着他,片刻後轉身飛走。火紅的鳳凰呼嘯而去,掀起一陣狂風,吹起墨遲的長髮,我的衣裙紋絲不動。

周遭終於慢慢恢復平靜,大火將一片草木燒得乾乾淨淨,剩下焦黑的痕跡。我和踏雪死了,趙昀騫重傷。

我突然好想笑。

昀騫忽然痛苦地低喊一聲,我回過神來,妖毒已迅速在他體內蔓延。他的臉色也隱隱發黑。墨遲到我身邊,當機立斷道:“封了他的穴位,別讓妖毒流遍他全身!”

恢復修爲後果然不同,我一揮衣袖捲起地上的落葉,擡起昀騫,將他送回偌昔閣。昀騫這次傷在胸前,異常嚴重,需要脫衣服看傷勢。我站在房間外,手掌微微發抖。

我在害怕。我害怕他就這樣死去,然後恢復冥君身份。方纔我死的那一瞬,神志很清醒。我一直對墨遲說,我不是梓昔,我只是梓笙,因爲我不想揹負起梓昔的債。那昀騫何嘗不是?錯的是無傾,負我的是無傾,這一世他是真真切切地對我好,爲什麼我要這樣傷他,只爲了報復他的前世?

一盞茶後,墨遲從房中出來,表情十分難看。我連忙迎上前去:“如何,能救麼?”

他肅然搖頭:“毒侵入了經脈,那一掌震碎了他的五臟六腑。”

我輕輕一愣。昀騫現下是凡身,毒入經脈,五臟六腑俱碎,幾乎是必死。我道:“夙柳仙君有仙術不是麼!讓夙柳仙君幫他恢復過來,不就可以了麼!”

墨遲擡眼瞧我,又沉下眼瞼:“妖毒不是凡物,不能用仙術解。”

我努力回想自己當初中妖毒是怎麼解的,忽然想起昀騫當初向蘇瑾嫣討了一顆紫凝丹。我立刻道:“瑾嫣不是有紫凝丹嗎?我去找她!”正要轉身,他卻將我拉住。

桌上燭火跳動,墨遲微擡眼眸看着我,聲音微涼:“趙昀騫中的妖毒很深,紫凝丹救不了他。除非,你將蘇瑾嫣的妖丹拿來。但,你忍心嗎?”

我愣在原地。

趙昀騫出事,蘇瑾嫣一定會肯幫忙。但妖丹對於一隻妖來說,是多麼的重要,代價幾乎等同於一命換一命。我忍心嗎?我不忍心。

墨遲輕輕嘆氣,拍拍我的肩道:“算了吧,趙昀騫這一生,命該如此。”

房中的人躺在牀上,臉色有幾分發黑。我小心地偏頭去看他,忽然覺得好想哭。就這樣了麼?就這樣結束了這一輩子呢?怎麼可以,梓笙和昀騫的未來,還沒有開始過,怎麼可以就這樣結束。

“妖毒有沒有滲入無傾的真身?”

身後突然響起第三個聲音,我連忙回頭去看,蘇瑾嫣穿着粉色長裙,面容姣好卻蒼白無血色。她上前一步盯着墨遲,又問了一次:“妖毒,有沒有滲入無傾的真身?”

墨遲靜靜瞅着她,片刻後,艱難地點點頭。燭火搖曳,蘇瑾嫣的面容如死人般蒼白。

墨遲的嘆息聲在靜謐中顯得特別清晰:“無傾沒有肉身可投胎。他此番下凡,用的是真身,所以這段日子,他的修爲才能和冥君修爲相融合。寒梅現下已經不再是妖,而是魔,它的毒很厲害。我方纔瞧過,他的真身確實被傷到了,只是有多重,誰也不知道。”

“也就是說,即便他這一世作爲趙昀騫就此死去,日後恢復冥君,也會有傷?”蘇瑾嫣擡頭打斷,前踏一步盯着墨遲的眼,“我的妖丹,是不是一定能救回他?”

墨遲微微垂眸,點點頭,不再說話。

晚風從門口灌入,吹起蘇瑾嫣的長髮。她閉了閉眼,似下了決心,語氣裡有不容拒絕的堅定:“我將妖丹給他。”

我道:“不可以!”

她微微側了臉看我:“妖丹是我的,我說可以,就是可以。”

他需要,她就給,簡單快捷,想都不需多想。我道:“無傾知道了,會內疚一輩子,你忍心嗎?”

她笑一笑:“你和墨遲不說,他就不會曉得。”

我張嘴欲繼續勸,她卻先開口:“不枉我在他身上下了追蹤術,他有什麼事,我還是可以及時趕到,呵呵。梓笙,你還記得,我那夜與你說的話麼?”

我輕輕點頭。她笑得悽清:“那夜我說我恨你,其實是騙你的。你待我如此好,我怎狠得下心去恨你。感情的事,從來沒有先來後到。我早就知道,即便沒有你,他也不會喜歡上我。”

她清淺的眸子浮起水光:“人間有一個詞,叫‘驚鴻一瞥’。千年前,就是那一眼,讓我陷了進去。有些感情,別人不會懂。那時我尋他千年,他卻始終沒有音訊,我才明白那種空蕩蕩的感覺是多麼可怕。我跟在他身邊這麼久,一直沒能做些什麼。這一次,讓我這個紅顏知己也派上些用場。只是打回原形罷了,又不是死,也沒什麼,你說是不是?”

我喉嚨哽住:“你話是這麼說,實際上,即便要你的命,你也會給,不是嗎?”

“我纔不會這麼傻。”蘇瑾嫣輕輕一笑,“我若是將命給了他,這世上最愛他的人便就此死去。沒有人照顧他,我不放心。”

我明明應該是個鬼,明明應該沒有心,聽了她的話,卻不由心疼得想要落淚。這頭該死的癡情狐狸就不能對自己好一些?就不能將無傾看得輕一些?一眼戀上千年,一輩子只爲一人,值得嗎?

我問不出口。

墨遲側過臉,沒有說話。蘇瑾嫣的目光看着趙昀騫的房門,良久,向前邁了一步。我忍不住伸手拉住她的袖角。她停在原地,眸中有淺淺的水意:“這是我自己的決定,你無需傷心。”回眸執着我的手,“答應我,不要告訴他。”

我艱難地點頭,看着她步入趙昀騫的房中。滑膩的布料自手中被抽出,掌心中只剩下一片涼。

蘇瑾嫣在房間裡待了很久很久,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她粉紅色的身影一向柔弱,此刻卻像凜冽寒風之中的一株梅,傲然挺立。她站在他的身邊,垂首看着他,眼中落了一顆晶瑩的眼淚,恰恰落在他的臉上,慢慢順着他的臉頰滑下來。

屋內耀起銀光時,我不忍心再去看,死死地咬着下脣。我總以爲我愛無傾愛得近乎變態,其實和蘇瑾嫣相比,我的愛簡直自私自利到極點。她多年來一直以紅顏知己的身份在他身邊,沒有任何回報,卻依舊固執地守候着。而我又如何?

銀光散去,房中有東西被打翻的聲音。我睜開雙眼,只瞧見一隻雪白的狐狸躺在地上,掙扎着起身,旁邊有一個繡着繁複花紋的錦囊。

趙昀騫的臉色好了一些,黑氣也慢慢散去。我將狐狸抱起,放在他身邊。她奮力地爬到他胸前,輕輕地臥下,一動不動地凝望着那張臉,小心地舔了*的脣,眼角悄然溼透。

“梓笙。”

“嗯?”

“我不想讓無傾瞧見我這副模樣,帶我回山上,好不好?”

“……好。”

這便是蘇瑾嫣最後說的話。

天亮之後,我和墨遲在屋前挖了一個洞,將踏雪小小的身子放進去,然後一抔一抔土蓋上,輕輕拍實。然後又取來木牌,小心地擦乾淨,立在小小的墓前。木牌上沒有刻字,簡簡單單的,似足了踏雪的性格,不喜麻煩。

人間有詞語“踏雪寒梅”。踏雪這一輩子,因寒梅而笑,因寒梅而傷,因寒梅而死。它一生中最大的願望是與寒梅相濡以沫,終是未能實現。

那麼死後就清清淡淡地做回自己吧,做回那隻彆扭的黑貓。世上再無踏雪小妖,也再無寒梅小妖,誰也不用再爲那四個字而束縛。

落葉紛飛,夙柳仙君仙姿灼灼地來到偌昔閣前。他手中提的金制獸籠之中,寒梅窩在裡面,目光悠遠地看着踏雪的墳,綠瑩瑩的眸中滑下一滴淚,如天際流星劃過,快得讓我以爲是自己的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