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63章

我心中一凜。押上誅仙台相當於將魂魄打散,永不超生。可玉帝說的話,誰敢有異議。瑤光星君和梧桐仙子被天兵押下,哭喊着叫着對方的名字。衆仙家都不忍再看。玉帝板着臉道:“衆仙家要以此爲戒,勿要動情。”然後看向我,“無傾,你與朕入內,朕有話要與你說。”

瑤光星君和梧桐仙子的哭喊聲似乎就在耳邊,我穩一穩心神,跟玉帝入內閣。他負手站在一邊,緩聲道:“你知道朕爲何要問你麼。”

我的心猛然一緊,不語。他轉身認真地看着我:“你歷劫時朕有在天庭瞧着,你與那個叫梓昔的凡人似乎生了不少情誼。你是冥君,掌管着十殿閻王,每日要與許多亡魂接觸,你的心腸需要極硬,不得有一絲感情,你明白朕的意思麼?”

我拱手道:“無傾明白。”

他道:“朕曉得此事你有分寸。只怕情之一事,往往身不由己。你體內對她的情根是留不得的,只能拔去。”說着過來拍着我的肩,“朕實在不想看見下一個梧桐仙子。但若真的沒辦法,爲了冥府安生,也是必須的。你說,是不是?”

這樣的話再明白不過。我擡袖躬身:“玉帝說的極是。無傾這就去兜率宮,請太上老君贈丹藥,將所有感情忘卻。”

他頗有深意地看我一眼,微微點頭。

兜率宮雲霧繚繞。太上老君贈的丹藥叫無情丹,在手心圓潤有光澤。

無傾,無情。

一顆入喉,七情六慾消散不見。

做冥主之前我已跟了老冥主許久。看着容易,做起來卻不簡單。每一個亡魂因陰德罪孽不一,十殿閻王安排好去處後,都要我再過目一遍。那日閻王按例給我呈上摺子,我一個一個看下去,身子猛然一震。

梓昔,陽壽二十二,爲情自縊。生前善良積德,下世繼續爲人。

我用狼毫勾出她的名字,將摺子遞給身邊的判官,讓他把她帶上來。

亡魂剛到冥界,都會先喝孟婆湯。她被鬼差押到殿上的時候,雙目平和無神。她已將過去一切忘記,我卻依舊記得我與她發生過的事,繾綣纏綿歷歷在目,只是不復有感情。她爲情自縊,爲我自縊,我想將她留在身邊。

我用法訣將鎏金摺子上的字改掉,然後遞給鬼差。他一字一句念:“凡人梓昔,罪孽深重,且生前不愛惜性命,依例處以永世不能投胎之懲罰,打落第十四層地獄。”

她生前從沒有哭過,最喜歡說的一句話是“船到橋頭自然直”,天塌下來也不怕。可聽了這句話,她卻嚎啕大哭。她跪在地上用力磕頭,求我給她一個機會,她說她有一個要找的人。我感動於她忘卻了一切,腦中依舊有着深深的執念,說要尋到我。

十八層地獄之中,刀山、油鍋、銅柱,酷刑多不勝數。我爲她生生砌上這個罪名,卻不忍她受刑罰,只好挑了第十四層枉死地獄。三百年於我而言是轉瞬,於她而言卻是極難熬的一段時日。終於,我找到機會將她提爲鬼差,又找到機會將她升爲鬼差之首。

此後的日子她一直陪在我身邊。她本性善良,知道第十四層地獄之中的亡魂見不到光明狂躁不已,於是偶爾會帶着冥火前往;她兢兢業業地爲地府賣力,得知我身邊的小鬼掌燈容易犯困,便親自爲我掌燈。

她彎着眼睛,笑得一如在凡間爲我穿上戰袍時:“王總是這麼嘔心瀝血,掌燈的小鬼體力不夠,站了沒多久就累了。我反正也是閒着。”

我的心中浮起一絲難以說明的感覺,終是點點頭,沒有多說。

凡間有一個地方因瘟疫死了很多人,一撥一撥地送來地府。她身爲鬼差之首,要分配鬼差到凡間帶領亡魂,又要在各層地獄隨時看着發生什麼事,神色總是極疲倦,卻依舊掌了燈站在我身側。我見着她疲憊的模樣,實在不忍她沒日沒夜地陪我批摺子,只好先離開。等她以爲我不再看公文,纔回來繼續。日子本該這樣平平淡淡地過下去,直到我遇上越娘。

越娘是奈何橋邊的一隻女鬼。因與生前的夫君有過約定而不願投胎。她說,活着總是需要有一些執念。我看見梓昔的身子微微一顫,彎了脣角垂眸,一貫平靜的眼中泛起了漣漪。

之後一段時間,她開始經常看功德簿。翻開認認真真地數一遍,然後合上,放在離胸膛最近的位置,輕輕拍一拍,擡頭時臉上有溫暖的笑。

我知道她在想什麼,我也知道,她這樣找下去,不會有結果。

因爲我就是她要找的那個人。

但我不能告訴她。

後來冥界發生了奇怪的事。有些鬼差無故消失,毫無蹤影。我順着蹤跡查了一查,發現凡間有魔物以鬼魂爲食,偶爾誤擒鬼差。我將它收拾了之後,趁着天色未暗,在凡間村落裡走了一走。落日西沉,黃髮垂髫於大樹下乘涼,雞犬相聞,一派和諧。這樣的寧靜日子我已許久沒有過,不由得想起了梓昔。

於是之後再到凡間,我邀她同行。

她一直期盼着投胎,一是因爲要找我,二是因爲想斷掉無盡的生命。其實在我看來,還有一個原因:她嚮往凡間的平和生活。果然第一次帶她到凡間,她似一隻出籠的小鳥,四處跳躍,雙目一直亮晶晶的,見着什麼都開心。我難得見到她這樣的笑,心中也甚是舒心。於是便時常帶她到凡間。

城中有一間茶寮,說書人喜歡蒐集一些野史,偶爾提及許多年前,年輕的將軍和深閨中丞相千金的故事,說他們如何在花中山盟海誓,如何在月下私定終身。梓昔在旁邊聽得入迷,我卻微微一笑。其實我與她之間並沒有太多的諾言,只有兩句。

“等我回來。

“嗯,我等你。”

說那句話時是什麼心情,我早已忘記。每每想到這一點,我心中就空蕩蕩的。

愛恨究竟是什麼,我很想知道。

女媧娘娘爲懲罰凡間商紂王的荒淫無道,派狐妖蘇妲己和蘇瑾嫣下凡。早就聽說蘇瑾嫣的美色足以讓所有男人動心。我去找過她,她願意幫我。她待我很好,在我身邊無微不至地關心我,甚至比梓昔當年做得還要好,我卻總是不能動情。我以爲是因爲我與她相處不夠久,於是去得又頻繁一些,但還是未曾動心。

我以爲是太上老君的無情丹太厲害,不僅將我以往的七情六慾消退,還抑制了它們的重生。

直到那一日。

凡間的說書人換了一個又一個。我與梓昔每到一段時間就會換一個城鎮出現,我叫偌然,她叫梓昔,恰似兩個普普通通的凡人,安安穩穩地過着我們的日子。那一日我因公務繁忙沒有帶她去凡間,批完摺子卻瞧見她興高采烈地跑進來,手中拿着一塊雕着“趙”字的玉佩。以往每次去凡間,她都推說不記得術法,要我牽着她走。這一次,她卻獨自去了凡間,當中的小心思昭然若揭。我淡淡瞧着她,再提醒一遍:“神仙不能有情。”

她笑着道:“卑職知道,卑職只是希望跟在王的身邊。”

“不想投胎了?”

“想。不過,”她微微垂眸,臉上有絲絲幸福暈開,“哪天等王不需要卑職了,卑職再去投胎也不遲。”

她的臉染上些許粉色,小心翼翼偏偏又帶了兩分勇敢。我的心中輕輕被一撞,心中浮起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

碧綠的玉佩盈盈有光。我道:“我一直覺得,‘梓’不像是一個姓氏。”

她微微擡頭,疑惑看我。

“‘趙’字應該更適合一些。以後你隨了我的姓,可好?”

她愣一愣,怔怔地瞧我。

片刻之後,微微點頭。

少一步太少,多一步太多。這樣的關係,我已甘之如飴。

此後我越來越忙,沒有機會陪她去凡間聽說書。她沒有介意,自己去凡間,然後回來將故事說予我聽。她說她在凡間認識了一個叫安若恆的男子,爲人爾雅,知識淵博。她提起他的時候,雙目總是十分有神,似帶着深深的眷戀與嚮往。那樣的表情我見得不多,我覺得安若恆會是個妙人。於是我去過凡間,與他見面。

他拿着書坐在竹榻上,懶懶地曬着日光,看了一頁,口中喃喃自語:“這個故事,梓昔應該不會喜歡。”然後翻過書頁。我在樹後瞧着他,是個俊朗的人。

我整整衣襟,現了身形走出去道:“安公子。”

他茫然地看我一眼,從竹榻上起身,有禮地對我一拱手:“這位兄臺是……”

我笑道:“在下趙偌然。趙梓昔,是在下的內人。”

我心滿意足地瞧見他的笑意斂去。我不知道自己爲何要說這句話,我只知道在他低喃着梓昔的名字的時候,我的心中又出現一種奇異的感覺。

之後再過半載,夙柳仙君突然說要到冥府來看我。我知道必定是發生了什麼事。果然他到來之後,好意地提醒我,說是玉帝近日找過我身邊的鬼差,問關於我和梓昔的事。玉帝果然是玉帝,連我再次尋回七情六慾,他也能知曉。我怕等待着梓昔的會是魂飛魄散,只能違了心,微微不屑道:“謝謝夙柳仙君關心,玉帝實屬多慮了。無傾並沒有動情,與梓昔相處甚密,也是有理由的。前段時間奈何橋邊有過一個叫越孃的女子爲情而不願投胎。我只是想試一試何爲情,分寸方面,會拿捏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