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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0|5.城

“還不是有些人多嘴,說漏了!”

紅鶯說着,朝旁邊一個小丫鬟惡狠狠瞪去。

小丫鬟差點被嚇哭,噙着眼淚說道:“前頭王妃問起世子妃的下落,奴婢便與她說世子妃不在。王妃一直怪奴婢騙她。奴婢就說,主子去了明粹坊,真不在府裡。她開始沒當回事。誰知睡了一覺,還記得這話,卻又信了。”

江雲昭回眸看了她一眼,並未言語。

她剛回到晨暮苑不久,董氏那邊就來了消息。說是王妃現在在吃飯,不得空。等下好了後,就會到訪晨暮苑。

世子妃最好提前做好準備,切莫讓長輩再等。

李媽媽聽聞,氣不過,“說的好像夫人請她來的,特意提前通知夫人一般。讓夫人屆時出院子去迎接?就憑她?真是可笑!”

封媽媽冷哼道:“那王妃最愛裝腔作勢。以前裝好人,不像。如今卻是要裝起這府裡的主子來了!”

邢姑姑在旁淡淡說道:“也真是苦了她了。一把年紀的人,如今是撒潑耍賴諸多手段齊齊上陣。也不知往後哪天她清醒個一時半刻的,想到這些事情,會不會懊悔至極。”

傳話的婆子躬身立在旁邊,不敢吭聲。只是那面上,亦是帶出了幾分不屑。

蔻丹截住了前來傳話的人,問道:“你可知王妃因何來尋世子妃嗎?”說着,不動聲色朝那婆子手裡塞了塊碎銀子。

新荷苑的主子們本來就不大房。這些時日以來,愈小氣了。不肯給賞銀不說,連月例銀錢都開始剋扣起來。

比如這婆子。

自認做事踏實肯幹。不求大富大貴,但月例銀子一分不少地拿到,攢個小錢,她覺得還是沒問題的。

誰知現在就連拿月例都成了奢望!

她是負責院子裡灑掃的。

上個月她勤勤懇懇,做事分毫都不馬虎。就連那枯樹葉子,都能及時處理乾淨。就這,拿到的月例銀子拖了半個月不說,還整整少了一半!

婆子氣不過,尋董氏她們理論。

董氏瞪着渾濁的眼睛,說道:“你說你平時賣力?那好。平日裡叫人去別處傳話的時候,你幹什麼去了?平日裡讓人去安排車、準備物件的時候,你幹什麼去了?還說自己做得多。哪兒來的臉!”

婆子被氣得半死。

先前有專門的人做那些雜事。不過那些人都是在府裡做短工。因着新荷苑再沒油水可撈,主子們變得比下人還吝嗇,他們就各自尋了藉口,6續請辭離去了。

那些人走後,主子們竟是樂得開懷。

婆子隱隱約約聽到董氏和廖澤昌說,那些個光拿銀子不幹活的走了也好,省下錢來買菸葉。

婆子本來還沒覺得那些人走了能怎樣。直到被董氏斥責,方纔領悟。

——敢情那些事情都落到了她們頭上了?!

而且,工錢還肯定不會增加!

想到這,婆子心裡頭的怒火就壓也壓不住。

捏着手裡頭的碎銀子,想到晨暮苑的下人們吃好喝好過得舒心,她們新荷苑的卻一個個連走路都得低着頭放輕腳步,婆子終究是忍不住了,將蔻丹喚到路邊,輕聲說道:“聽說,世子妃最近要修院子?”

蔻丹聽聞,心裡頭一驚,面上露出好奇模樣,“你怎知道的?”

“王妃今兒就爲了這事來的。”婆子低聲道:“我昨兒路過廊下的時候,聽到王妃和王爺在說此事。王妃還說,她侄兒媳婦的一個遠親平日裡的營生就和這個有關係,就想着見了世子妃,然後推薦他來晨暮苑負責這事。”

蔻丹笑道:“真是難爲王妃。她也有心了。”

“可不是有心麼。跟鐵公雞似的一毛不拔。平日裡苛待人慣了,讓人摸不準到底是真摳門還是假慈心。”

怨言說完,婆子好似才現自己口誤,忙輕輕拍了拍自己的嘴,自責道:“哎呀,你瞧我,就是話太多。一開了頭,就收不住。”

說完,將銀子好生塞在懷裡,這就轉身準備離去。

身後蔻丹喚她,“不知王妃怎麼曉得世子妃要修葺院子的?”

這個要被人知曉的話,其實不過是一兩句話的事兒。

前兩天的時候,有一次江雲昭在院子裡坐着聽管事婆子們彙報事務。完事後,她正準備回屋,看有幾處樑上的彩繪掉了色,又想着要不了多久就快到年關了,就和身邊的人說了句:“過幾天得把院子好生修修。免得過年的時候還這副頹敗的模樣。”

江雲昭就在公開的地方說過這麼一次。後來吩咐蔻丹和紅霜還有李媽媽她們,是在屋裡頭私下提的,並無旁人在場。

但,就算那一次說時被人聽到,那也是晨暮苑的人。如今被董氏知曉,可見,是有人說了出去。

那婆子回過頭來,聽蔻丹這樣問,茫然地望向蔻丹:“難道這消息王妃不是從正經路子得知的?”

蔻丹轉眸一笑,“倒也不是。這事沒有遮着掩着。不過看着王妃很是留心世子妃這邊,所以問一下罷了。”

婆子哼了聲,“能不留心麼?世子妃可是有大把的銀子在手裡!”說着,朝蔻丹叮囑了句:“看好你家主子,可別被人坑了銀錢去!”這才搖了搖頭,轉身走了。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蔻丹臉上的笑容就也不見。

她匆匆回了屋,將與婆子的對話盡數告知江雲昭。

江雲昭想到先前剛回來時的那個小丫鬟,命人將紅鶯喚了來,說道:“剛纔那個小丫鬟可是你負責的?想辦法將她分到別的院子去吧。晨暮苑是留不得了。”

“是。”紅鶯應聲後,有些不忍心,忍不住說道:“夫人,那小丫頭年歲小。王妃是主子,她看王妃在那邊一直不走,不懂事說漏了嘴也是有的。而那修葺之事……也不見得就是她說的。”

李媽媽正給江雲昭準備等下要吃的果子,在一旁聽到,很是同意江雲昭的決定。

她看了眼紅鶯,說道:“原來夫人也留意到這件事。我先前也是覺得奇怪,王妃怎麼會知道夫人去了明粹坊。剛剛私下裡問了好幾個人,最後確認是她說出去的無誤。就依着夫人的意思辦罷。”

“那修葺之事呢?”紅鶯說道:“當時在的人不少,不見得就是她罷。”

先前她幫着訓誡新來之人,對這小丫鬟印象不錯,又替小丫鬟辯解了幾句。

“可是當時夫人在院子裡,本不需要她伺候。她卻硬是擠破了頭往夫人身邊湊,你不會不記得罷?”李媽媽寒着臉訓斥紅鶯:“你若不記得了,可以問問當時在場的邢姑姑。”

紅鶯垂不語。

確實有這麼一件事。

她總覺得那小丫頭天真爛漫,跟她當初剛進侯府似的,總是不經意間就做錯事、說錯話。不由自主就對那那丫頭多了幾分愛護。

李媽媽看她開始開竅了,便道:“前端時日府裡來了好些個年歲小的,有的比她還小几歲,怎地沒說錯話?因爲咱們千叮嚀萬囑咐,主子們的事情,一個字兒也不能漏給那院子的人聽。也不知她是聽了誰的,居然與那邊的人報了信。如今她能說一句,下一次,便能說了八句、十句去。”

“不過是口誤吧……以前她也沒做過這種事情。”紅鶯想到那小丫頭甜甜叫姐姐的模樣,有些心軟,“年紀小心性不定。再教教或許就……”

“剛開始沒動作,不過沒人尋到她給她誘惑罷了。想當初紅霜去侯府的時候年歲也不大。紅霜還鎮日裡去靜園尋她姐姐紫雪呢。那麼多人許她好處,你可曾見她漏出過一字半句去?”

想到紅霜,再對比一下,紅鶯徹底沒言語了。

只是到底有些同情那小丫頭。

江雲昭看了出來,便道:“先前新荷苑沒有動靜,爲何今日突然前來難?先前知道晨暮苑是塊硬石頭,撬不開。如今瞧見裂紋了,覺得自己可以試着來插一手,這纔有了此番動作。你道那裂紋在何處?”

紅鶯面露震驚,遲疑道:“難道說……”

李媽媽恨鐵不成鋼地點了點她的額頭,“一整天裡,旁人一點消息都沒透出去。偏她多嘴。還不是因爲那人就杵在院子外頭,沒法避開人說、只能故作無意當中提示?你在夫人身邊那麼久了,可是長點心吧!”

紅鶯想了想,不由垮了臉,“才那麼小的孩子,哪裡想到懷疑她去!”

她真的是沒往那邊想。如今被江雲昭和李媽媽一說,她才驚覺事情或許沒那麼簡單。

“說是年紀小,但也算不得很小了。夫人並不趕她出去,只讓她去別的院子,已經是心善至極。”

江雲昭緩緩說道:“你要好好想想:晨暮苑,爲什麼能夠那麼牢靠,讓新荷苑的人沒有空子可鑽!不只是因爲邢姑姑她們守得牢。更重要的,是大家上下一條心,不給那些人任何機會!”

她這話說得紅鶯心頭一震。

是了。

大家當初都了誓,要替主子守好這一處地方的!

紅鶯想到董氏在晨暮苑外撒潑的情形,白日裡還只是覺得厭煩,看着往日清冷的王妃成了這潑皮無賴的模樣,覺得十分可笑。如今細想,董氏那副模樣,分明帶了些有恃無恐在裡面。

想到自己被人矇騙,紅鶯心裡頭不舒服,也十分懊悔,邊說邊朝外大步行:“我和她說,讓她收拾收拾搬出院子去!”

李媽媽在後面說道:“別顯得那麼急!你是夫人屋裡頭的頭一個,好歹做出點沉穩的模樣來!”

“知道了!您放心好了!”紅鶯頭也不回地說道。又低聲嘟囔道:“還真當我是小孩子了。”

她最後那句聲量不小,江雲昭和李媽媽都聽見了。

李媽媽喟嘆道:“人是長大了,可這性子,和小孩子有什麼分別!真是讓人操碎了心。”

江雲昭看着李媽媽關切的目光,說道:“媽媽很喜歡紅鶯。”

李媽媽聞言,收回視線。想了想,說道:“這孩子從小就是個一根筋的,經常做錯事,還不時地不小心惹到別人,看着讓人心焦。難爲她在深宅大院裡頭一直忠心不二,是個純良的。唉,瞧着這樣單純的孩子在這裡一點點變得穩重起來,也有點感慨罷!”

“要是說起旁人,怕是媽媽沒有那麼多可說的。獨獨對着紅鶯,真是滿腹的話都講不完了。”江雲昭笑道:“媽媽沒子女,她沒爹孃。倒不如認個乾親,也好有個照應。”

江雲昭雖和善,也愛開玩笑,但在大事上,她卻素來謹慎,從不亂說話。

她這幾句一出口,李媽媽就愣住了。

“媽媽好好考慮下。若是成,我去與紅鶯說。”江雲昭說罷,起身朝外行去。

跨院的繡娘給晞哥兒和暉哥兒做了兩身衣裳。白日裡出去前,她們就與她說了,正在收尾,等她回來後就也差不多了。說是讓她今日到府後,得空了去看看。

可今日事多,竟是給忘了。還是現在趕緊去瞧瞧,免得她們在屋裡一直等着。

江雲昭這樣想着,往外剛走沒幾步,就被旁邊的噗通一聲驚到。側一看,居然是李媽媽跪到了地上。

江雲昭驚愕,忙上前去把她扶起來。

李媽媽不肯,硬是給她磕了個頭,才哽咽着說道:“多謝夫人替老奴這樣着想。老奴就沒想過,這輩子還能有子女緣分。”

她年輕時嫁過人,也有過一個孩子。

那是個活潑可愛的小姑娘,生性好動。

四五歲時,有一天,她去河邊玩耍,不小心掉了下去。被人撈出來的時候,早已沒了呼吸。

李媽媽心痛難當,暈了過去。而後的日子裡,每日每日醒來,都是女兒臨跑出去前,和她笑嘻嘻地說要去河邊玩一會兒的小模樣。

這事過了沒多久,李媽媽的夫君因了意外,也故去了。

李媽媽自此以後,就一直一個人。

思及亡故的親人,她更加悲痛,難以抑制。眼淚不住地往下落,止都止不住。

江雲昭看李媽媽情緒太激動,就拉了她在一旁坐下。也不多言,只將帕子遞給她,讓她好生擦去眼淚。又一遍遍幫她順着背,讓她緩緩氣。

李媽媽停歇過來後,意識到江雲昭在做甚麼,驚了一下,倒是止住了哭。

她將面上淚痕擦去,不安道:“怎能勞煩夫人這般!”

江雲昭知道她剛纔怕是想到了孩子,便沒接她話茬,而是說道:“紅鶯去尋那小丫鬟說事,別不小心說錯了話惹了人怨恨。不如媽媽去看着,提點着些。”

紅鶯不過是性子單純罷了,卻不駑鈍。做了這些年事,怎會連幾句話也不會說?

江雲昭這般說,不過是怕李媽媽再想到傷心事罷了。

李媽媽知曉江雲昭的好意,應了下來。又謝過了江雲昭,去到屋外用布巾淨了臉,這才往紅鶯那邊去了。

過了些時候,眼看着天都要黑透了,董氏果然“依照約定”跑來。

但這一次,她沒有獨自前來,而是帶了廖心芳和廖心美一起。

三人在那棵大樹下站定,遣了婆子和丫鬟,不住在晨暮苑外頭喊叫。

旁人去勸去趕,她們也不管不顧,反而叫得更加大聲。大有江雲昭不出去,他們就能把晨暮苑的院牆給喊出一個大窟窿的架勢。

紅鶯笑了,與江雲昭說道:“先前在侯府的時候,二夫人和三夫人也是在院子外頭叫。可沒王妃這樣大的聲勢。果然地位高了就是不一樣。就連喊叫起來,也氣勢更足一些。”

江雲昭還沒和她提起那事。李媽媽說了,今日事情多,且又有了小丫鬟那一出,紅鶯正難過着。等到明日的時候,再與紅鶯提。

雖然紅鶯不知曉,但李媽媽心裡有數。

她看着紅鶯時的眼神,更是柔和,“你這孩子,說話就是不知分寸。哪能隨意編排主子?”

她這般說,不是覺得那些人說不得。而是希望紅鶯能夠口裡更嚴實些,省得日後被人抓住把柄。

封媽媽在旁卻不以爲然,嗤道:“這叫編排?這叫說出實話來!那些人也算得上‘主子’?”

侯府當年的事情,可是鬧得不小。二夫人和三夫人做出的‘光輝事蹟’,她們多少也知道些。

紅襄卻問江雲昭:“夫人您看這事兒怎麼辦?”又低聲道:“邢姑姑都準備好了。在外面將人都招呼起來了,就等您下令呢。”

邢姑姑是帶着那些會武女官的頭。她召集的人,自然就是那些個武藝高強的。

江雲昭剛纔聽說董氏還會再來,就和邢姑姑說了,讓她提前準備好。

如今時機既已成熟,她也不耐煩再聽那些鬼哭狼嚎之聲,當即說道:“讓她儘管去辦罷。”

語畢,江雲昭覺得不夠完善,補充道:“婆子丫鬟裡有抵死不從的,就與她們說,再抗爭下去,就把她們丟到府外后街去,再也不準進到王府。”

紅鴿在旁聽了,有些遲疑,“世子妃的這幾句話太和軟了些,會不會不頂用?畢竟她們的賣身契不在主子手裡頭,她們聽了,也不會懼怕。”

“怎麼不怕?”封媽媽笑了笑,斷然說道:“新荷苑那些人現在正愁沒借口裁剪人手。如今只要主子了話,再把人丟出去,她們巴不得藉機趕緊將人辭了。新荷苑不少人都因爲這個而惶惶不安,所以才拼了命地幫她們主子做事。”

紅舞在旁笑道:“那可是妙了。聽說反抗的話會被趕走得更快,她們哪還敢這樣張狂?”

屋內人哈哈大笑。

紅襄說道:“我趕緊去和姑姑說去!”這就趕緊出了屋。

果然,不多時,外面婆子丫鬟的叫嚷聲小了起來。

接着,王妃董氏的叫聲響起。

然後,董氏的聲音也弱了下去。

邢姑姑回來後,大家都笑着問她,怎麼讓王妃也閉了嘴了。

“往年在宮裡頭看多了生死,我說話就也沒那麼多顧忌了。”邢姑姑平淡地道:“我不過是和她說,如今天已經黑了,地府的門已經打開。冤死的魂魄要在外頭遊走,若王妃沒做過虧心事,不放繼續大喊。這樣的話,路過的鬼魂聽了她的聲音,也不會黏住她不走。”

跟在她旁邊的女官接道:“剛纔王妃提了一句大姑娘,就哆嗦着身子走了。走的時候,還四處張望,好像很害怕。”

聽到提起廖心慧,大傢俱都沉默了下。

前些時候,廖心慧就是因着被逼出嫁而跳河自盡。

董氏和廖宇天一不給她設靈堂,二不承認女兒已死。如今卻是怕女兒的魂魄回來報復……

封媽媽當先冷笑了聲,打破了屋子裡的靜寂。

“好母親!當真是好母親!”封媽媽道:“也不知以後她到了陰曹地府,會不會後悔今日所作所爲!”

晚些的時候,廖鴻先回到家中,江雲昭和他說起了白日裡這些事情。

廖鴻先亦是十分感嘆。

“紅鶯和李媽媽在家中多年,一直盡職盡責。到時候認乾親的時候,你吩咐下去,在院子裡好好擺上幾桌,慶祝慶祝。”

說起這對母女後,他想到另一個身爲母親的,不禁嗤了聲。

江雲昭自然曉得他那聲不屑是給董氏的,便道:“我早就想好了。到時候不只擺酒,再給她們件明粹坊的飾,當做賀禮。”

“也好。”廖鴻先頷道。

兩人就這事兒商議了幾句後,廖鴻先想起一事來,與江雲昭說道:“那件事情,我查得差不多了。已經有了眉目。”

江雲昭怔了下,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廖澤昌逛青樓的事情,問道:“可是和那些菸葉有關?”

“無關。”廖鴻先輕笑道:“不過,更加離奇些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