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雲箏腦海中有很多溫馨的畫面,卻分不清是夢還是真,也不知該找誰。困惑之後,她決定先安心休養。霍天北總不會再也不見她,相見時再問也不遲。
連續幾日,她或在院中漫步,或是臥牀看書,讓人看起來怡然自得。
霍天北聽說之後,愈發心安,專心着手搜尋付雙成的下落。
如今的付雙成,真正品嚐到了度日如年的滋味。
她走不出漠北,到何處都有通緝她的告示,如今只能棲身在一個小鎮上的一座宅院。而這小鎮正在霍天北佈下的包圍圈之內。
藏身的宅院下方有暗室,她每日如同困獸一般,與黑暗、焦慮作伴。
遲早會被找到的,遲早會被霍天北殺掉的——她不願意承認,這些念頭卻是終日縈繞在心海。
再也見不到蔣晨東了麼?這是她無從承受的結果。
此刻,有人順着臺階緩步而下。
是顧衡的腳步聲。付雙成望過去,冷笑道:“這些日子死到何處去了?找了你多少次,竟到此時纔來見我。”
顧衡不答話,站在石階上打量暗室陳設。正中一張四方桌,兩把椅子,牆角一張木板牀,旁邊一口盛放衣物的箱子,這是外間,裡間是淨房。空氣中盡是潮溼發黴的味道,難怪她在這裡鬧個不停,住得實在是不怎麼樣。
付雙成瞪着顧衡,“看什麼?你以前連看都沒看過這裡有多差麼?”
“沒有。這是首次前來。”顧衡在她對面落座。
付雙成深吸進一口氣,儘量讓語氣平靜一些,“可有逃出漠北的法子了?”
“沒有。”顧衡掛着溫和的笑,給她澆冷水,“你死心吧,想走出漠北是異想天開。”
付雙成一張臉瞬時垮了下去,“你過來就是告訴我這個?我若是被霍天北抓住,於你又有什麼好處?”
顧衡笑了笑,“好處倒也不少。”
付雙成咬了咬牙,“你並未盡全力幫我。”
顧衡漠然反問:“我爲何要盡全力?”
“你!……”付雙成臉色青紅不定,“這麼說來,蔣晨東看錯了你。”
“他那個人,可取之處不少,看人的眼光有時實在太差。”顧衡深凝了付雙成一眼,“稍有點兒腦子的男人,都不會看中你這樣的貨色。”
付雙成猛地站起身來,險些被氣得落淚,“你這個禽獸!我變成這樣是被誰害的?是你!”
“你該早些告訴他,與我說全無用處。”
付雙成思索多時,緩緩落座,“你的意思,是不是要我在這裡等死?”
“你這麼想也行。”
“到底爲何?你爲何要害我?”
顧衡有點無奈,“沒人要害你。是你橫生枝節,才引發瞭如此嚴重的後果。你也不要認爲我不曾盡力,如今的情形,便是蔣晨東在漠北,也只有等死這一條路。我如今能做的,只有自保。”
付雙成連連搖頭,“你胡說!我不信!蔣晨東手裡的人是全天下最出色的,否則你怎麼能曉得顧雲箏的軟肋?”
顧衡不屑地搖了搖頭,“與你說話,我總是想到四個字——對牛彈琴。怎麼就不想想,蔣晨東暗中算計霍天北,籌謀多年才能瞭解一些事情而已。如今霍天北必然已經發覺,此地又不再是西域,蔣晨東怎麼還能有可乘之機?”
“可你是蔣晨東的人!”付雙成恨聲提醒着他這一點,“怎能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
顧衡把這話忽略,取出隨身攜帶的酒壺,愜意飲酒。
付雙成被他這態度激怒了,話愈發惡毒:“原來只當你是他養在身邊的一條惡犬,如今看來,你連惡犬都不如!哪裡有一點點良心?!”
顧衡目光一沉,之後又是笑,“激怒我對你有何好處?是不是想在死之前去ji院過幾日?”
付雙成立時噤聲,眼神、臉色變幻不定。
顧衡說起了顧雲箏:“霍天北親自率領手下搜尋你的下落,意味着的必然是霍夫人已經痊癒,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白費功夫。”語聲頓了頓,悵然一笑,“早就跟你說過這般下場,可你不信,一意孤行。如今感覺如何?想給心上人的大禮成了你的夢魘,想證明給他看你多厲害,最後卻變成了個笑話——到最後,你不過是個祭品,激化他們兄弟兩個矛盾的祭品。”
話雖然不好聽,說的卻是事實。付雙成忽然被空前的沮喪擊中,沒心思再反脣相譏。相反,她平靜下來,回想着整件事。
她要挾顧衡務必找到顧雲箏的軟肋,並幫她利用起來。他在初時就說不可行,卻也沒盡力規勸,很快對她說起了雲笛之事。在這之後,纔有了她與他將顧雲箏劫持到了薄暮島的後文。
到此時才知道自己犯了天大的錯,以至於要用性命爲代價。
她蠢,她偏執,到此時她承認,可是顧衡呢?爲何不曾盡力規勸她?她也並非一句逆耳的話都聽不得。
思及此,付雙成問道:“你從一開始就知道我是自尋死路,卻不曾盡力阻攔,反而在最短的時間內找到了要挾顧雲箏的把柄——爲何?你真不在意蔣晨東會追究你的過錯麼?”
顧衡卻道:“過錯?我有何過錯?誰證明是我幫你劫持了霍夫人?我的心腹麼?那些通緝我與你的告示麼?你放心,有句話叫做欺上瞞下,這些年來我已做的遊刃有餘,不會被你連累受到責難。來日見到蔣晨東,我能夠自圓其說。”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付雙成這才知道,她一心算計別人的時候,落入了顧衡的陷阱。
顧衡喝了一口酒,繼續道:“你已不久於人世,有些事我也不妨對你說清楚。我已受夠了你動輒威脅,頤指氣使,你想死,我當然樂見其成。除去我的心腹,對此事知情的或被霍天北殺掉、俘虜,或已被我除掉,能向蔣晨東告狀的只你一個了。”
付雙成周身被寒意浸透,彷彿置身冰窖。
顧衡站起身來,當着付雙成的面取出一小包藥粉,倒在她手邊的茶水中,端起來輕輕搖晃。
付雙成臉色煞白,顫聲問道:“你要做什麼?”語畢慌忙起身要逃,卻在此時發現,出口多了兩個人。
“請她把這杯水喝下,隨後挑斷她手筋、腳筋,記得包紮、止血。”顧衡放下水杯,緩步向外,經過付雙成身邊時低語一句,“你讓我噁心,噁心了太久。”
燈油耗盡,暗室陷入死亡一般的漆黑寂靜。
付雙成蜷縮在牀上,雙手雙腳疼得鑽心,血腥氣令人作嘔。
淚水不斷地滾落。
那杯水服下之後,她再也不能言語。
顧衡是如此殘忍,要讓她落入霍天北手中,要讓她再不能對任何人透露任何消息。
她心中除了對顧衡深入骨髓的憎恨,便是對蔣晨東的思念。
細細回想,她與蔣晨東快樂時少煩惱時多。
初相識的時候,她是驕矜的大小姐,他是落魄的世家子。她自小就有些孤僻,與家人也無話可說;還有些任性,常出門去茶樓戲園子,被人視爲離經叛道。
很久一段時間內,她的生活一片空白,誰都不能在她心裡留下印跡。
只有蔣晨東,輕易便能將她激怒,也總是輕易被她激怒。沒有一次不是不歡而散,卻足以讓他們記住彼此。
知道他的身份後,她一面儘可能地冷嘲熱諷,一面又覺得他無辜。祖輩的事,與他有何關係?
他是那種落魄也難掩傲氣的人,無聲地告訴世人,他終會重新出人頭地。她從一開始就相信這一點。
其實兩個人都是孤僻、偏執、自負的人,看到對方,有時候一如看到另一個自己。興許就是因此,纔開始了長達數年的糾纏。
他經商之後,每年都會抽時間去見見她。初時待她就像對待冤家一樣,恨不得時時處處給她添堵。家人做主,要給她定親的時候,他從中作梗,使得親事泡湯,三次都如此。就是這樣,她拖到如今也不能出嫁。
恨他麼?不恨,反而感激。自心底是覺着那三名男子還不如她,若是嫁了,定然不能甘願。
後來家道中落,她隨祖母到了西域,謀得一份平寧。他時不時地捉弄也照顧她,惹得祖母百般忌憚,將她託付給霍天北。他隨着搬了進去,是在那段時日裡,每一此爭執、對峙的過程中,情意滋長。
她到如今也不知蔣晨東因何糾纏自己,不確定他是出自真情實意。就如很多人對他們的看法一樣,她也知道,自己性情中有着諸多劣性,對於男人來說,真不是好的選擇。在意識到這些的時候,爲時已晚,已對他動了情,身心都給了他。
他命專人照顧她,給她大筆的銀兩,唯獨不肯言及情意,讓她處於被動的位置,每日裡猜來猜去。
有一段日子,她打定主意隨遇而安,他願意照顧她一輩子,她就等着;他只是出於壞心捉弄她,她也認了。
如果沒有一件事的發生,她不會變成現在這樣,更不會走到如今這地步。
一切惡果皆因顧衡而起,這樣的人必是居心叵測,可蔣晨東恐怕無從意識到。
多想告訴蔣晨東,可她已經做不到了。
她只能在絕望中等待,希冀着蔣晨東來救自己,或者是,等死。
顧雲箏傷愈後,隨軍隊啓程上路,要去何處也無人告訴她。她被安排在一輛馬車上,行走在隊伍中間。
她不時看看外面,試圖尋找一個熟悉的人。到了夜間,看到徐默的身影,她出聲喚他。
徐默笑嘻嘻地到了馬車旁邊,問道:“夫人有何吩咐?”
顧雲箏問道:“侯爺呢?”
徐默指了指隊伍前方,“就在前面。”
“我去找他,行不行?”
徐默遲疑地道:“您現在身體還很虛弱。”
“那你讓他來見見我,行不行?”
徐默很是爲難,“這個……小人怕是請不動侯爺。”
顧雲箏蹙了蹙眉,下了馬車,吩咐徐默:“下馬。”
徐默知道她用意,猶豫片刻跳下馬來,笑道:“這匹馬腳力不錯,性子也溫馴。”
顧雲箏上馬趕到隊伍前方,展目看到霍天北策馬獨行,將衆人甩下了一大截。隱隱地感覺到他在生氣,不知道是在氣誰。
顧雲箏趕到霍天北前方,揚起鞭子示意他停下。
霍天北停下來,卻也只是看着她,不說話。
顧雲箏道:“氣我你就說出來,打我罵我我都認了。我知道是我的錯,走之前心緒紊亂,連句話都沒給你留下。”
霍天北望着她,緩緩一笑,“我在生我自己的氣。”
“不必。”顧雲箏坦言道,“是我變成了你的負擔,給你惹了很多麻煩……”
霍天北頷首,“你的確是。”
顧雲箏悵然一笑,語聲平和:“你我之間是非太多,風波也太多,終究是不能如尋常夫妻一樣平靜度日,這已是定局。”他的避而不見,讓她覺得,他想放棄她了。
霍天北沉默。
顧雲箏微笑,試探地問道:“你怎麼想的?是不是想與我儘早別過?”
霍天北目光變得複雜起來,讓人看不出情緒。
顧雲箏仍是笑,“我已是墜入雲裡霧裡,能不能給我句明白話?”
霍天北往回返,“回車上去說話。”
“嗯。”顧雲箏問了一句,“這是要去何處?”
“戟城,之後返京。”
兩人到了馬車上,顧雲箏細細打量他,“你瘦了。”
霍天北自然無從察覺,“有麼?”
顧雲箏擡手摸了摸他下巴上的鬍子茬,“也不修邊幅了。”
霍天北輕笑,“沒人管我了,自然顧不上這些。”
顧雲箏語聲清淺:“你這麼多天不見我,是不是想把我這個禍胚丟掉?”
霍天北將她攬到懷裡,語聲緩慢:“這些天不見你,是因不知該如何面對你。”
顧雲箏完全沒料到他會這麼說,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應對,困頓地看着他。
霍天北對上她視線,目光悵然。
一場風波,他與她都有過失。
她無從明白一個男人在這種時候的萬般惱火。
也許早在燕襲通過蔣晨東被他所用的時候,他就該對蔣晨東生出戒備,可他沒有,始終顧念着那些年的兄弟情分。也正是他的兄弟,在他身邊培養了一股強大的勢力,而他竟不知是從何時開始的。
沒有她,沒有付雙成的偏激行事,他不知要到何時才能察覺埋伏在身邊的這些蔣晨東的手下。所以換個角度來看待此事的話,他要感謝她。
霍天北將這些心緒告訴了她,語聲分外緩慢,很有些吃力。若不是她以爲他要放棄,是真不想道出這些。
顧雲箏展臂環住他肩頸,笑了,眼中卻閃爍出淚光,“你沒必要這麼想,更沒必要因爲這些就不見我啊。”
霍天北掐了掐她愈發纖細的腰肢,“不過是幾日不見,你就胡思亂想,該打。”
顧雲箏笑着附和:“是該打。”
“日後不許說這種話。”
“嗯,那你以後也不許不理我、不見我。”
“好。”
顧雲箏更深地依偎到他懷裡,深深呼吸,感受着他的氣息,“恍如隔世。霍天北,我想你了。”
“我也是。”霍天北托起她的臉,雙脣落下。
脣舌間的戰慄迅速抵達心尖,心裡數日來充斥的紛雜情緒終於可以放下一時,唯剩喜悅。
晚間安營紮寨,歇下時,顧雲箏取出隨身攜帶的藥膏,遞給霍天北,“大夫說長期用着,可以去掉背上的疤痕,你幫我一下。”
霍天北點頭接過。
顧雲箏褪掉上衣,趴在軟榻上。
霍天北道:“其實留着也無妨,我不也有很多傷疤?”
顧雲箏笑道:“你是男人,當然不在意。可我不行,那麼多疤,想想就知道有多難看。”
“我不覺得。”
“我受不了。”
霍天北也就由着她,將藥膏細細抹在每一處疤痕上,在這過程中,與她細細說了這些日子發生的每件事。
顧雲箏意外連連。沒想到祁連城、燕襲會出手幫忙尋找她,沒想到霍天北用熠航爲把柄留下了雲笛。她問道:“雲笛在隊伍中麼?”
“在隊伍後面。”
顧雲箏欣喜不已,“我以後可以見他麼?”
“自然。”
顧雲箏緩緩呼出一口氣,笑意更濃,末了才問:“付雙成呢?你是不是已經找到她了?”
霍天北將藥瓶蓋上蓋子,放到一旁,之後笑着覆在她身上,“你猜猜看。”
顧雲箏因他這舉動又氣又笑,“你別胡鬧,把藥蹭掉不就白忙了?再說你也還沒塗完呢。”
“我是纔想到,不該急着抹藥。”他撥開她耳邊的髮絲,脣湊過去撩撥她耳垂。
顧雲箏呼吸頻率亂掉,勉力翻身面對着他。
他一面褪掉彼此衣物一面問道:“行麼?”
顧雲箏失笑,“我說不行也沒用吧?”
霍天北也笑起來,探臂熄了燈,“明白就好。”
顧雲箏環住他頸子,主動吻上他雙脣,身軀藤蔓一般纏上了他。黑暗之中,與他無縫相溶。
纏|綿不休。
離別、驚險、病痛之後再度擁有彼此,如同失而復得,真的恍如隔世。而身體的默契、自骨子裡蔓延出的悸動,一如往昔,彷彿他們前生就在一起。
夜深時,一身倦怠的顧雲箏窩在他懷裡,這纔想起之前的疑問:“你還沒與我說呢,到底找到付雙成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