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與此同時,瞻園中正院魏國公夫人正向寶貝女兒徐碧若訴苦,“……你說說,這麼大的事,兩條人命,瞻園誰人不知那原管事是我的陪房?他們的身契還在我手裡呢,論理,陪房是我的私產,我纔有資格買賣或者喊打喊殺的,你爹爹倒好,招呼都沒和我打一個,就派人把原管事母子秘密處死了,分明是不把我放在眼裡。”
黃花梨羅漢牀上鋪着厚厚的俄羅斯絨毯,徐碧若手裡拿着一個撥浪鼓,鼓勵半歲的兒子朱兼滔爬過來拿,這滔兒手腳還不協調,像小豬一樣在絨毯上拱來拱去,費了吃奶的力氣,就是爬不動半步,他甚是聰明,瞧見自己爬不到地方,乾脆躺倒,翻身打滾,一氣滾到徐碧若懷裡去搶撥浪鼓。
“滔兒好乖!”徐碧若對母親的抱怨置若罔聞,抱着兒子一頓狂親,魏國公夫人見女兒一副有子萬事足的模樣,頓時惱了,怒道:“都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古人誠不欺我!娘一輩子爲了瞻園和你們幾個孽障操心,到老了,你爹嫌棄我的陪房礙事,說殺就殺,你呢,都說女兒是娘貼心小棉襖,你就是個冰塊,專門涼孃的心。”
徐碧若將滔兒放回原位,這次換做一個小花球逗弄兒子爬行,隨口說道:“娘,我也是當孃的人了,也有自尊心的,您若再罵我是個孽障,我就抱着兒子帶着朱希林回城北英靈坊了啊。”
魏國公夫人氣道:“你這個孽——”
徐碧若說到做到,當即棄了花球,抱着兒子要走,魏國公夫人當即泄氣了,她捨不得女兒外孫走,如今長子徐棟封了世子,整天忙,母子很少見面。幼子徐楓更像個隱形人,好幾天都沒出現在瞻園,丈夫說派他出城辦事去了——一個不到十二歲的孩子能做什麼事?丈夫也太心急了些。
所以徐碧若母子是她唯一的慰藉和傾訴對象,這兩人若走了,那日子真是度日如年!魏國公夫人抱着滔兒不肯撒手,滔兒呀呀說着誰都聽不懂的話,小胖手扯着外祖母的耳朵,徐碧若輕嘆了一聲,坐回羅漢牀上說道:“娘,您確實爲了這個大家族操勞了大半輩子,無論功過是非,都是過去的事情了,說這些有什麼用?原管事一家子貪墨、作惡,必成禍患,這瞻園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得?我早就和您說過無數次了,您每次都是隨便敲打幾句就輕輕放下,原管事仗着您的寵愛的信任,有恃無恐,膽子越來越大,造的孽也越來越多。且不提她生的混賬兒子昨日在徐府街上就敢動手搶瞻園的婢子這件事,就說八月十五那天我們舉家接聖旨、設宴招待司禮監掌印太監懷安這件事吧。”
“那天懷安公公特地把沈今竹從烏衣巷叫來,將御賜的好幾個箱籠的物件給了她,可見宮裡的貴人們包括皇上都很喜歡、記得她。於情於理,我們瞻園應該好好對待她,將她也請到宴會上是不是?這不僅僅是給沈今竹面子,這更是給宣旨的懷安公公面子啊。”
魏國公夫人忙辨道:“我當然知道這個,不等你四嬸來打招呼,就早早就吩咐了原管事去請沈今竹啊,是沈今竹急着要把御賜之物帶回烏衣巷孝敬家裡人,自己先走了,我總不能把她再從烏衣巷叫回來。”
徐碧若冷冷一笑,說道:“這是原管事搪塞您的鬼話,您就當真信了,宴會開始之後我都沒見沈今竹過去,覺得納悶呢,就派了人去鳳鳴院問,鳳鳴院纓絡親自找我回話,說整整一上午根本就沒人來請,沈今竹收拾打點好了送給家人的禮物就出門了,幸虧楓弟跑出去送她,否則她獨自一人大中午頭的回烏衣巷,沈家定會怪罪我們徐家無禮的,就連四嬸嬸心裡也不舒服呢。這原管事自己作亂也就罷了,關鍵是敗壞您賢良的名聲,幸虧爹爹幫着您除掉這個禍患,若繼續留在瞻園吶,還不知會出什麼大亂子呢。”
“竟有這等事?”魏國公夫人也怒了,“這等欺下瞞上的刁奴,真真容不得了!”
滔兒見外祖母生氣,頓時害怕的癟嘴就哭了,徐碧若接過孩子,使出絕招餵奶*堵住了滔兒的眼淚,魏國公夫人看着在女兒懷裡狼吞虎嚥的外孫,說道:“你也不怕人笑話,這金陵城誰家的誥命夫人是自己喂孩子的?正經兩個乳孃在外頭候着不用,非要自己喂,這女人的身子矜貴呢,餵了孩子這胸脯就不好看了。”
徐碧若滿不在乎說道:“我願意、滔兒願意、您女婿也願意,管外人怎麼說呢——娘,聽說吳敏和吳訥要去杭州觀錢塘江大潮,我也想去,您要爹爹弄個大點的官船,如今有了滔兒,我們出行的人就多了,丫鬟婆子奶孃護衛廚子大夫都要跟去,實在裝不下,就弄兩艘。”
魏國公夫人勃然變色說道:“異想天開!滔兒纔多大,你就帶着他到處跑?自從懷安來金陵城,朱希林現在整日整夜的忙,沒時間陪你們母子一起去,你爹爹和棟兒更忙,楓兒乾脆都不知去那裡了,不行,我不放心!都不準去!”
徐碧若是個牛性子,根本就不理會母親的話語,說道:“我自打會走路,每年都至少出去遊玩一次的,這兩年懷孕生子,連金陵城都沒出過,都快憋壞了。再說一路都是水路,晚上住在咱們徐家的別院,又那麼多親兵家將護送,太平盛世的,怕什麼?”
魏國公夫人深知女兒的牛脾氣,於是退讓了一步,說道:“好吧,要去你帶着敏兒訥兒一起,滔兒留在瞻園交給我親自照顧着,你初次做母親,不知道其中厲害,這不到週歲的孩子最嬌貴了,輕易不能換水土,一旦去了外地,最容易水土不服生病了——平日滔兒少吃幾口奶,拉了一次稀你都擔心的不得了,何況是生病呢?這可不是我嚇唬你,你儘可以去問大夫、問善兒科的太醫們,看他們如何說。”
爲人父母,要考慮的東西太多了,從一切以自己的喜好爲中心,過渡到一切以孩子爲中心,連灑脫潑辣的徐碧若也不能免俗,她叫了太醫仔細詢問,太醫也是如此說,孩子去了外地容易水土不服生病。
徐碧若很糾結,她強行將滔兒帶走,母親也阻止不了,可是滔兒萬一出了什麼毛病,哪怕是一點點傷風咳嗽都會讓她心疼不已的,那裡有心思玩耍?可是丟下滔兒獨自外出,她又捨不得,從兒子落草開始,她從未與兒子分離超過三天,去一趟杭州觀潮,水路加上游玩的時間,起碼要十天吧,而且吳敏和吳訥也好容易去蘇杭一趟,必定要玩個盡興,單是觀潮怎麼夠?總不能爲了自己一人,使得侄兒侄女走馬觀花的匆匆而過吧?
魏國公夫人見女兒猶豫了,趕緊乘熱打鐵勸道:“其實也不用等太久,滔兒滿一歲,你想帶他去那裡就是那裡,到時女婿也能陪着你們娘倆,一家三口出去纔好玩呢。娘是過來人,說句老實話,這沒斷奶的孩子你抱出去玩,其實就是換個地方哄孩子而已,遊玩也沒甚趣。”
又轉身對朱希林使了個眼色,“希林啊,你說是不是?”
朱希林是個老婆奴,見徐碧若如此痛苦的糾結,便說道:“壁若說走就走,說留就留,我聽她的。滔兒長的壯實,沒生過病,出門應該扛得住吧。”
轟隆!魏國公夫人頓時氣的七竅生煙!覺得二女婿太聽話、太綿軟了,其實也不是什麼好事!她一輩子就得了兩個女兒,爲這兩個女兒挑女婿的標準截然不同:
爲大閨女徐碧蘭挑了個能繼承爵位的勳貴世家子弟做丈夫,千挑萬選,定下靖海侯世子,心想嫁過去就是世子夫人,一品的誥命呢,結果靖海侯府的水居然比瞻園還深,碧蘭淹死在裡頭,給她留下敏兒訥兒兩個可憐外孫子,如今靖海侯府因三年前盂蘭盆會慘案之事,已經降爲伯爵府,黑心肝的繼母一家子都被處死。靖海伯府若想東山再起,就必須依靠姻親魏國公府這顆大樹,所以外孫子吳訥的世子之位是跑不掉的。
但是魏國公夫人經歷了白髮人送黑髮人之痛,午夜夢迴時,還暗暗後悔,富貴這東西,如果沒有性命享用,又有什麼用呢?比起一個做靖海伯的外孫子,她更希望大女兒能活生生的站在她面前——哪怕是像徐碧若這樣幾乎天天把她氣個仰倒也行啊!
所以爲二女兒徐碧若挑女婿時,魏國公夫人最基本的標準就是家中人口簡單,聽話老實、能容忍徐碧若的烈火性子,朱希林幾乎完美的符合這個標準,但又似乎太過頭了,家中無論大小事都聽壁若的,壁若胡鬧,他也跟着胡鬧,如此夫綱不振,壁若彷彿比出嫁前更活潑了些,若不是有滔兒這個兒子牽絆着,還不知怎麼鬧騰呢。
看着朱希林唯唯諾諾的樣子,魏國公夫人氣得不打一出去,便抱着滔兒偷偷揪了一下他的小屁屁,滔兒受痛,委屈的大哭,這一哭擊潰了徐碧若的糾結,她趕緊抱過滔兒靠在懷中哄勸道:“滔兒乖,娘不走了,娘在家陪着滔兒,滔兒快快長大,以後陪娘一起出去玩。”
魏國公夫人聽了,心下高興,暗想可沒那麼容易放你出去亂跑,滔兒半歲了,壁若可以給他添一個弟弟或者妹妹了,便悄悄命大廚房在這小兩口的湯羹裡多加些“料”,然並卵——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徐碧若也悄悄命人買了炮製的魚鰾和羊腸備用呢。
且說包子鋪新老闆朱大紅見義勇爲、智鬥強搶民女的六個惡人之事傳開了,包子鋪的生意更加紅火,慶豐帝更不能放徐楓和曹核離開,強行將兩人扣在鋪子裡當“童工”。
徐楓是個敢怒也敢言的中二期少年,關門打烊之後,他果斷找慶豐帝撂挑子不幹了,曹核跟着起鬨,也要抄了舅舅魷魚。這兩人從小錦衣玉食的養大,當街賣包子這種事情初始還覺得新奇好玩,幹了小半天就覺得無趣,堅持一天打烊下來,頓時生了退意,連幹三天,他們兩個簡直都想把包子鋪的招牌都砸了。
看着兩個半大小子要“造反”,慶豐帝並不生氣,他優哉遊哉喝着小酒,吃着劉鳳姐親手做的粗鹽炒黃豆,說道:“我都還沒玩夠呢,你們當然不能走。我和鳳姐說了,你們兩個是我的侄兒,父母雙亡,我這個做叔叔的是既當爹又當媽,好容易把你們拉扯長大,手裡有了幾個錢,就帶着你們來金陵開包子鋪討生活、順便見見世面,鳳姐直說我是好人呢,今日白送了一塊豬皮、一根豬尾巴,還有這盤炒黃豆給我下酒用,你們突然都走了,我不好圓謊的。”
徐楓說道:“姐夫再找兩個新人來幫忙,就說故人之子來投奔。家中老母得了急病,我和曹核回鄉探病了,這更顯得姐夫孝順熱心腸呢。”
慶豐帝笑了,說道:“胡說八道,太后他老人家身體好好的呢,無端咒她做甚?”
“就是,徐楓啊,你以後說話小心點,詛咒太后是要殺頭的。”曹核討好笑着說道:“不如這樣,就是家中老父病重如何?橫豎先帝爺已經沒了。”
慶豐帝連連搖頭,“想都別想,乖乖在鋪子裡賣包子,等我娶到鳳姐再說。”
“什麼?”曹核驚叫道:“怎麼娶?您已經有皇后,還有三宮六院三千佳麗呢。”
慶豐帝說道:“那是皇帝的,不是朱大紅的,娶鳳姐的是朱大紅。”
曹核說道:“可是舅舅又不能劈成兩半,一半當皇上,一半當包子鋪老闆。”
慶豐帝托腮思考道:“嗯,這的確是個問題,我這個人吶,除了當皇上,也不會幹點別的。這樣吧,先娶了鳳姐,再想辦法把她哄到京城去,我再求太后將她安置在後宮裡。”
徐楓說道:“恐怕鳳姐未必能從,她就像一隻山鷹,鳥籠子關不住的。”
慶豐帝笑道:“朕還是真龍天子呢,不照樣在鳥籠子裡住了幾十年,只要籠子夠大,也不耽誤山鷹飛翔,得空也帶她出宮玩耍,又不會一直在後宮。”
慶豐帝態度如此堅決,徐楓和曹核只得作罷,晚上依舊在包子鋪飯桌拼成的牀上睡覺,子夜時分,徐楓搬開曹核擱在自己肚子上的臭腳,悄悄起牀,從後院的圍牆上翻了出去,正欲逃跑時,嘩的一下從空中撒下一張大網,將徐楓網住了!
徐楓在網中掙扎,可是越掙扎大網收得越緊,四周全是錦衣衛暗探,曹銓打着呵欠、披着衣服走過來,說道:“你就消停點吧,就算跑掉了,我們也會把你抓回來,好好陪伴御駕,等皇上安全回宮,必有重賞。”
不到半盞茶的功夫,徐楓就被強行脫了衣服,只穿着一條褻褲在包子鋪裡發抖,那曹核還在呼呼大睡呢,曹銓揚了揚手中的衣服,說道:“你的衣服就壓在我那裡,明日早起再還你——不用想什麼歪心思,曹核的衣服鞋襪也在我那裡,門都沒鎖,你想在秋夜裡光着身體在金陵城裸【奔,就儘管出去,好像這三天街頭巷尾的小姑娘們都喜歡找你買包子,說不定她們見你可憐,給你做一身衣裳穿,哈哈。”
言罷,曹銓看了像麻花一樣蜷縮在被窩裡的兒子一眼,接着回去睡覺,心中替兒子打抱不平:明明我兒子長的也英俊帥氣,不比徐楓差,而且經常是一副笑臉,爲何那些小姑娘喜歡徐楓的多,喜歡核桃的少呢?這小姑娘真是沒眼光!
殊不知小姑娘們就是喜歡扮酷耍帥的男孩,曹核桃這種陽光帥男更得丈母孃和婦人們的青眼,古今皆然。
徐楓欲哭無淚鑽進了被窩,忍受着曹核變幻莫測,時而如麻花、時而如螃蟹般的睡姿,或者是白天太累,徐楓慢慢睡着了,雞鳴時分,天邊開始泛白,徐楓被一陣囈語還有脖間的麻癢驚醒了,後頭一看,但見曹核閉着眼睛像是熟睡,但臉頰卻是紅彤彤的,嘴裡含含糊糊唸叨着:“竹,今竹,小竹子……”
曹核側睡的身體還不安的聳動着,不停地向前,似乎覺得冷,想貼着徐楓的身體暖一暖,驀地,被子裡開始散發出一股熟悉的、帶着魚腥的奇怪氣味。
自從上次和沈今竹在東園翼然亭看《西遊記》,從此以後,身體就有了那種尷尬的反應,當晚還做了古怪的夢,次日就首次聞到這種味道!徐楓爲此還偷偷“請教”過姐夫朱希林,經過姐夫的一番“教誨”,他算是懂得大體是什麼意思了。
由於是過來人,徐楓猛地明白剛纔曹核在幹什麼!可惡,他怎麼會對着自己這種事情,嘴裡還叫着今竹的名字!徐楓像是被窩裡着火一樣,不顧外頭秋夜寒冷,趕緊從裡頭跳出來!抱着胸膛對着飯桌就是一腳!
“牀鋪”劇烈的晃動,使得曹核從一個無比甜蜜的“美夢”中驚醒過來!曹核揉了揉眼睛,看見徐楓光着膀子,只穿着一條短褻褲站在自己面前,頓時大窘,叫道:“你——你做什麼?咱們同一被窩裡睡覺,你脫了上衣幹嘛?”
還不是被你爹脫成這樣的!徐楓大怒,“我幹嘛?你看看你的褲子,還有臉問我幹嘛?你這個無恥之徒,做什麼噁心的夢了!”
曹核低頭一瞧,頓時更窘了,想披個衣服遮攔一下,但是到處都找不到衣服,急得乾脆脫了上衣,赤【裸着上身,吸着涼氣將上衣的袖子在腰間圍了一圈打成死結,做成短裙的模樣,牀鋪已經弄髒不能待了,乾脆也光着腳丫跳到地上。
徐楓衝過去一腳,叫道:“大膽淫【賊,你在夢裡做的好事!”
曹核閃身避過,覺得這徐楓是個掃把星,他春夢正酣,但願長睡不願醒呢,卻被這討厭鬼一腳踢醒了,夢中光滑細膩脊背的小美人立刻變成五大三粗的徐楓,曹核思之極恐,難道剛纔——簡直太打擊了好吧!你沒事脫衣服做什麼啊!你還有臉怨我?可惜了我的美夢!還不知會不會落下什麼心理病症!
曹核也是一肚子氣,隨手抄起板凳開始還擊,徐楓輪起掃把簸箕擱擋,兩人從鋪子一直打到了庭院,秋天的清晨已經有露水了,很是寒冷,這兩人皆光着膀子互毆,拳拳生風,招招致命,踢翻了花盆水盆,禍害花花草草,庭院的動靜鬧的頗大,睡在臥室的慶豐帝被吵醒了,他推開窗戶睡眼惺忪的看了一眼,聖心甚慰的說道:“多好的少年郎啊,知道韶光易逝,聞雞起舞了,嘖嘖,一定早就起來練武,熱的衣服都脫了。”
一番感慨之後,慶豐帝跌回去繼續睡覺,任憑徐楓和曹核在庭院互毆,乒裡乓啷一陣亂響,連半夜發的一缸面都被踢翻在地,踩的稀巴爛,兩人在雪白的發麪裡頭打滾,等曹核聞訊趕來將兩人拉開時,這兩人已經成了麪人!
看見這兩個幾乎辨認不出相貌來的麪人,曹核連打罵教訓的欲【望都沒有了,一旁扮作廚子的錦衣衛小旗嘆息道:“一缸子發麪都沒了,現在發又來不及了,早上如何包包子,這如何是好?”
今天沒有包子賣,乾脆關門得了!徐楓和曹核心下一陣狂喜,異口同聲的說道:“那今天就關門歇業吧!”
此時慶豐帝披着衣服、打着哈欠,拖着鞋出來了,見滿庭院狼藉的樣子,滿不在乎的說道:“這有何難?趕緊驅車去其他包子鋪買一車包子擱在庭院裡裝着是我們的包子先賣着,耽誤不了開門做生意。快點,鳳姐等着吃我的包子呢。”
昏君!在場的人幾乎都想到了這個詞!
曹核命暗探們就地從庭院的水井提水往徐楓和曹核身上潑去,以示懲罰,寒冷的清晨洗冷水澡,幸虧這兩個都是活力旺盛的少年人,纔不至於傷風。
被冷水洗禮之後,還是要站在包子鋪前接客的,按照往常的習慣,劉鳳姐要早起分切豬肉,她是包子鋪第一個顧客,照例是兩籠小籠包子,一疊榨菜,一碗稀粥,慶豐帝坐在對桌和鳳姐說笑,鳳姐指着門口賣包子的徐楓和曹核說道:“你兩個侄兒怎麼臉上有傷?我記得昨天下午打六個惡人的時候,他們都沒有受傷啊?”
慶豐帝習慣性說謊:“昨晚包子鋪進賊了,他們兩個把賊人打跑了,自己也受了點輕傷,不礙事的。”
“有賊?宵禁了都有賊,難道賊人就藏身我們街坊?”劉鳳姐的筷子一停,“報官了沒有?”
慶豐帝說道:“等中城兵馬司的人來宰牛巷巡邏,我就報官,唉,報了也查不出什麼來。”
兩人唏噓了一下世風日下,劉鳳姐將飯桌上的包子鹹菜稀飯一掃而空,心滿意足的抹了脣說道:“朱大哥識字,能否幫妹子一個忙?”
慶豐帝忙說道:“鳳姐請講。”
劉鳳姐說道:“我要外出一趟,約半月方回,朱大哥幫我寫幾張告示貼在豬肉鋪門口,好告訴賣肉的主顧們,等半月我的豬肉鋪就重新開張了。”
慶豐帝頓時傻眼了,問道:“你要出去,去那裡?”
“去杭州錢塘江。”劉鳳姐臉色一暗,說道:“我三年孝期已滿,按照父親的遺願,要把他的骨灰撒到錢塘江上,和潮水一起迴歸大海。”
這是要戳骨揚灰啊!慶豐帝不解,問道:“先人應該入土爲安纔是,怎麼還撒進海里?”
劉鳳姐一嘆,說道:“我家世代皆是屠戶,爹孃很恩愛,只有我一個女兒,爹爹也不曾說要納妾,十年前,娘聽說錢塘江潮水好看,想要去瞧瞧,爹爹停了生意,帶着我和娘去了杭州。潮水確實好看,可是那一天的潮水實在太大了,那水就像一堵牆一樣拍過來,我娘被捲進潮水,連屍首都沒找到,三年前爹爹病故,臨終前囑咐我說死後燒成骨灰,等我滿了孝期,就帶着他的骨灰,在我娘忌日那天拋灑在錢塘江潮水裡,和我娘在九泉之下相會。我娘忌日是八月二十五,明日就要收拾行李準備出發了。”
慶豐帝取了黃曆看着,“明日是八月二十一,利出行、祭祀,做竈,是個好日子,你走水路還是去騾馬店僱馬車?”
劉鳳姐說道:“當然是走水路了,僱車去杭州一個來回夠我掙兩月的銀子,花不起的。”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啊,我原先也打算去錢塘江觀潮的,恰好同路了,慶豐帝眼珠一轉,取了筆紙飛快寫好了告示,劉鳳姐豔羨不已,小心翼翼的吹乾墨汁,讚道:“我雖不識的幾個字,只看懂賬本而已,但覺得朱大哥的字寫的真好啊,巷口秀才的對聯都沒有你的字好看。朱大哥,你識文斷字,還懂得律法,一身才華,怎地不去考功名做官呢?在市井中做包子鋪老闆太可惜了。”
慶豐帝笑道:“我就是喜歡在市井做點小買賣,不喜歡和讀書人打交道,他們一個一個都是老狐狸狡猾着呢,我怕被坑算計,到時連餬口都不能夠了,我進監獄是小,兩個侄兒還要吃飯呢,總不能讓他們做乞丐吧。”
劉鳳姐像崇拜英雄一般看着慶豐帝:“朱大哥真是好人。”
慶豐帝在兩張告示背後都糊上漿糊,親自貼在豬肉鋪門口,喜滋滋的回到包子鋪,向曹核徐楓宣佈了他們要想辦法和劉鳳姐一起去杭州錢塘江觀潮的事情。
終於可以擺脫這個包子鋪了,楓核兩個歡呼雀躍,慶豐帝遠遠看着對街忙着賣最後一天豬肉、並向老主顧們解釋半月就回來的鳳姐,心裡時不時的浮現剛纔鳳姐崇拜的眼神,頓時有些心猿意馬起來,他問楓核這兩個毛頭小子,“喂,你們說說,這鳳姐到底對我有沒有意?”
其實才過三四天,能看出什麼來,心雖如此想,爲了儘早擺脫包子鋪,楓核二人還是極力拍馬屁慫恿,曹核說道:“肯定有意啊!舅舅還記不記得昨天您舌戰那個當街毆打婦人的惡人說的話,您說‘婚嫁一事,都講究個門當戶對,男才女貌,夫唱婦隨,這走出去纔像一對夫妻樣,就像我和這豬肉鋪的劉老闆一樣,即使不是夫妻,卻也常被人誤認爲是夫妻’這句話。”
“舅舅那時光顧着說話教訓惡人了,沒注意到鳳姐,我卻看的很清楚,那時鳳姐聽完這句話臉都紅了。這人平日臉皮比城牆還厚,但是在喜歡的人面前,臉皮就變薄了,一些有意無意的玩笑話,一些不經意的小動作,都會使人臉紅耳赤,甚至語無倫次的。”
一聽曹核這話,慶豐帝和徐楓都驚訝的看着他——這核桃是開了竅了還是咋地?怎麼如此“明察秋毫”,這都能看出來,而且分析的如此有道理。
核桃說的其實就是自己,從中秋夜宴那晚被慶豐帝灌醉開始,他連續幾晚都夢見沈今竹,昨晚更是——咳咳,不可說不可說,想起他夢中人赤【裸的脊背居然是徐楓,現在都起一身雞皮疙瘩!有了今日早上的教訓,可憐的核桃都不太敢做夢了,此時心裡陰影的面積求都求不完的。
慶豐帝想了想,覺得曹核說的對,於是信心更足了,等劉鳳姐稍微閒下來,他就去和人家說話:“鳳姐,和你說個事,今天我那兩個侄兒聽說你要錢塘江觀潮的事情,都嚷嚷要去,吵得我腦仁疼,唉,沒法子,拗不過這兩個小子,只得答應了他們。我想着大家都是鄰居嘛,不妨一道登舟而去,一路互相照應,還能和船家講講價錢,鳳姐若點頭,我這就去儀鳳門碼頭找相熟的船家去。”
“如此就更好了。”劉鳳姐有些遲疑,說道:“你包子鋪剛開張生意就如此紅火,關門半月恐怕損失太大了吧,我的豬肉鋪是祖傳的鋪面,關了就關了,你的包子鋪是付了租金的,半月不做買賣,就白交半月的房租呢。”
慶豐帝說道:“不妨事的,橫豎是夥計做包子,我請個相熟的朋友幫忙賣半個月包子,所得利潤分給他六成就是了,這無本的買賣定有人做的。”
鳳姐方不再疑,慶豐帝回到包子鋪命曹銓安排船隻南下,船上的自己人要扮的真一些,艙裡放些貨物,免得被鳳姐識破了,慶豐帝嘆道:“這謊話好說,圓謊難啊,才三四天我就覺得力不從心了,需要無數無懈可擊的謊話來圓一個謊,我真的覺得快要黔驢技窮了,得想辦法早些把鳳姐帶到京城去。”
曹銓聽了,在心裡默默爲劉鳳姐點了個蠟。珍愛生命,遠離宮廷,姑娘要穩住啊!劉鳳姐這種個性的女子,真讓人有些狠不下心來。
大倉園臨安長公主府,沈今竹今日徹底告別了陳媽媽,即使胸口依然有些隱隱作痛,但覺得神清氣爽起來,胸口不舒服,一來是那晚被日本武士踢了一腳,二來她以前胸前是荷包蛋上兩紅棗,現在慢慢鼓漲成了小蓮蓬。
因慶豐帝白龍魚服來金陵城,計劃是住在臨安長公主府的,爲了隱藏慶豐帝的行蹤,臨安長公主特地要一雙不知情的兒女去了廣平侯府,和孩子們的爹爹顧三爺一起過中秋,她獨自留在府裡招呼皇上。
但計劃沒有變化快,慶豐帝只在臨安長公主府住了兩晚,就被劉鳳姐迷了心竅,日夜都守在包子鋪,所以這三天長公主府略顯冷清,只有臥病的沈今竹和被親爹“遺忘”在府裡的大皇子朱思炫時常說話聊天。
大皇子不到三歲,在府裡憋不住,總是想要出去玩,沈今竹身體不方便,這幾日都是錦衣衛喬裝的人抱着大皇子出門閒逛,大皇子很懂得禮儀,每次回來都給臨安長公主和沈今竹捎帶他覺得好玩好吃的東西。
這一日上午,大皇子在外頭吃了早點,美美的騎着錦衣衛的脖子逛了早市,在午飯前回來了,送了一包烤紅薯和姑姑臨安長公主分享,長公主恰好此時不在府裡,因惦記着一雙兒女,今日一大早就去廣平侯府去了,也不知啥時候回來,大皇子便拿着一個日本國絹人娃娃送給沈今竹這個表姨。
因夜探清風閣,和日本國德川家的武士們混戰還有大伯父之死等事,沈今竹對日本國印象欠佳,再說她也大了,對着絹人娃娃當然沒什麼興趣,但是也很感激這位大皇子還惦記着自己,她報以瓊琚的教大皇子糊了一個蝴蝶風箏,在花園裡放起來了。
雖說陳媽媽已經走了,胸口的踢傷還沒好,沈今竹叫小丫鬟們帶着大皇子放風箏,自己則按照吳太醫教的法子,盤坐樹下鋪的地毯上打坐呼吸,太醫說這個法子有助於她早日恢復。
正微閉着眼睛,感受着花園的鳥語花香呢,沈今竹突然感覺到地面有一陣雜亂匆匆的腳步聲過來了!她一朝被蛇咬,一生缺乏安全感,趕緊趴在地上聽着聲,沒錯!好像有許多人朝着自己的方向跑過來了!
莫非是刺客?不好,大皇子!
沈今竹一邊穿了鞋,一邊命丫鬟抱起大皇子,就近藏身在附近一個供長公主小憩書房裡,還叫了一個腿腳快的婆子出府通知長公主。沈今竹一行人進了書房,將大皇子塞進書櫥裡躲着,先對着窗外發出錦衣衛救急的焰火,然後和丫鬟們一起擡着桌椅等物堵住大門和窗戶,到處蒐羅可以當做武器的東西,見牆壁上掛着一柄裝飾華美、鑲嵌着各色寶石的長劍,沈今竹大喜,取了長劍在手,拔出寶劍,頓時傻眼了——這長劍居然沒有開刃,僅供裝飾而已!
就在這時,外頭雜亂的腳步聲在書房門口戈然而止,大門被粗暴的踢了幾腳,一個老婦的聲音在外頭響起:“長公主!開門啊!你有本事偷漢子!你有本事開門啦!我知道你和姦夫還有私生子在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