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盛行“古書院,琉璃塔,玄色緞子,鹹板鴨”。這如琵琶般的板鴨是金陵一絕,和大報恩寺的九層琉璃塔一樣有名氣,店家做的很是地道,徐楓和沈今竹几乎是一人解決了一隻,再配上老鴨湯泡飯,一頓飯吃的饕足,還意猶未盡,要店小二包了幾隻帶回去。
飯後店小二送了金陵特產的牛首山天闕茶消食,此店雖然叫做金陵酒家,但是來往食客來自天南地北,甚至還有外國的商人,正值中午時分,酒家裡很是熱鬧,店門口突然響起了鞭炮聲,一陣炸響過後,衆人的耳朵似乎還在鳴叫,外頭風水師大聲叫道:“吉時已到,換招牌!”
酒家原先的老招牌落了地,重新掛上一個黑檀木爲底,用金漆寫的招牌。有相熟的食客笑道:“這招牌好生氣派!小心晚上被人偷走了!”
掌櫃笑呵呵的說道:“在天津大街上哪能出這等事呢,豈不是辱了孫府尹的威名?聽聞太后要巡視天津,我心想着萬一太后的車駕要經過這條街呢?以前的舊招牌太寒酸了,這牌匾上的字是請進士老爺寫的,掛在門匾上添光彩。太后是金陵人氏,她老遠看到我們的金陵酒家的招牌閃閃發光,說不定就跑來品嚐我們的琵琶鴨呢。這天津有誰家比我們做的味道地道?我就把招牌劈了當柴燒。太后若嚐了我們的鴨子,肯定會拍案叫絕呢。”
有食客打趣道:“你這鄉下來的土財主,皇宮裡什麼沒有?太后就缺了一盤琵琶鴨吃麼?太后若想吃家鄉的味道,那御廚就得親自去金陵去學做菜,怎麼可能爲了一口吃的跑到天津來?”
和氣生財,何況食客並不是惡意,掌櫃笑呵呵的,照樣招呼客人做生意。樓上包廂內,徐楓玩味的看着沈今竹,沈今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低聲說道:“他說的也沒錯,我並非是爲了吃的來天津——這不是爲了送你麼。”
徐楓拿着鴨骨頭點了點沈今竹的鼻頭,說道:“你是來看寶船廠和火藥廠的,送我只是順道而已。”
沈今竹“做賊心虛”,說道:“等船建好了,裝了大炮,我送你一艘戰艦如何?”
徐楓搖頭說道:“這還不夠。”
沈今竹問道:“那你要怎樣?”
徐楓湊過而去耳語了幾句,沈今竹頓時小臉緋紅,好像剛纔喝的是酒而非茶水似的。徐楓得意的笑,沈今竹好勝之心被激起了,也附耳過去說了幾句,徐楓頓時僵直在當場,連耳朵根都紅了。哈哈!沈今竹贏回了場子,暗想這裡是我的地盤,輸人不輸陣,楓兒你還是乖乖投降吧!
這時酒樓門口停了好幾輛馬車,走進來一大羣人,個個衣飾講究,器宇不凡,有大人也有孩子,好像是個大家族,掌管每天迎來送往,眼光毒辣,一看就瞧出這些都是富貴中人,不得怠慢,於是將這羣貴客引到了樓上雅間,徐楓瞥見其中一箇中年婦人的容貌,臉色驟變,忙走過去關上窗戶。
沈今竹問道:“是熟人?”徐楓現在的模樣變化太大了,加上已經宣佈死亡,論理是瞧不出來的,今日何以如此謹慎?
徐楓說道:“是二姐姐和二姐夫他們。”徐楓少時叛逆不羈,父親打斷了鞭子教訓都不管用,如果說徐家有人說的話他能聽幾句的,就只有親二姐徐碧若了。徐碧若外表是世家淑女,內心和弟弟一樣叛逆,不服管教,姐弟兩個打打鬧鬧長大,在一起三句不合便開吵。但是每當父母教訓徐楓,或者徐碧若被嬤嬤們懲罰時,姐弟兩個是互相開脫幫忙,很是默契,所以感情深厚。徐楓雖然爲了擺脫家族的控制,詐死重生,但說對姐姐外甥們一點牽掛都沒有,那也絕不可能。
徐碧若後來嫁給了朱希林。朱希林是魯王之後,是正經宗室子弟,但是傳到他那裡已經是輔國中尉以下,沒有爵位了,大明爲了擺脫這羣吃白飯的宗室,便放鬆了禁令,容許輔國中尉以下的宗室考科舉做官,自力更生。朱希林是考了武進士,分到金陵五城兵馬司,在岳父魏國公掌控瞻園時,他當上了北城兵馬司的指揮使。東海之變後,徐家家門鉅變,朱希林的仕途也開始走下坡路,還一度被新魏國公逼的辭職回家賦閒。
“哦,我知道的。”沈今竹並不奇怪,說道:“京城三大營的五軍營正在重組,我將你姐夫調到五軍營當副指揮使,估計是他帶着你姐姐還有孩子們來京城赴任了。途徑天津,估摸是坐海船來的。”
徐楓感激的看着沈今竹,“這些年多虧你暗中照顧他們了。”
沈今竹擺擺手,坦言說道:“舉手之勞罷了,這幾年爲了避嫌,其實我也沒做過很多。朱希林顧家有本事,你姐姐性格頑強樂觀,加上吳敏吳訥互相照應着,上頭有東廠懷義暗中保護,他們的日子過的波瀾不驚,就是二房魏國公一直故意壓着你姐夫,從中作梗,朱希林仕途有些坎坷,好幾年都沒有正經差事。不過也沒關係,他如今四十來歲,正是壯年建功立業的時候,一切都來得及,我將他調來京城五軍營,他是個聰明人,知道以後該怎麼做。現在的魏國公此人正經本事沒有,就曉得鑽營,尸位素餐,我遲早會將他弄下去。目前留着他不動,是因你的大侄兒年紀還小,看不出人品本事如何,不能承爵。我若此時就將魏國公爵位完璧歸趙,如同小兒攜千金行走於鬧市之中,太危險了,不如讓二房先佔着瞻園,來日方長,你嫂子李賢君是個有耐心的,並不急於一時。”
魏國公傳到這一代,已經徒有虛銜,並沒有掌金陵總兵官之職。所謂的豪門只剩下一個光鮮亮麗的空架子。從以前各大豪門衰變到毀滅的規律來看,如果徐家連續三代魏國公皆無出息,而且族中也沒有優秀的子弟出來力挽狂瀾,徐家整體敗落就是遲早的事情——以前的親家曹國公李家就是典型例子,李家比較厲害,連續兩代曹國公都是敗家的奇才!父子徹底蛀空了家底,甚至連侄女李賢君的嫁妝都被貪墨偷竊,被魏國公府徹底嫌棄,斷了來往,後來廠公懷義報復曹國公府,奪了世襲罔替的金書鐵卷,發配充軍,昔日李家衆豪門子弟,也開始沿街當起了貨郎,泯然衆人矣。
“我懂的你意思,大侄兒今年才八九歲,不用着急承爵,至於以後——“徐楓長嘆一聲,說道:“他若有本事,能夠坐得穩魏國公的位置,掌控金陵兵權,你可以暗中幫他一把,奪回屬於他的爵位。倘若資質平庸,那就算了吧,勉強當了魏國公也不管用,說不定被人嫉妒構陷,引得大禍臨頭,哥哥這一脈就毀了。平常人當富貴閒人,最後善終也是不錯的結果。沒有富貴險中求的本事,就不要勉強了。”
沈今竹點點頭,說道:“我知道了。倒是你二姐姐,嘴上說你已經死了,也爲你挑選了一個族中子弟當後嗣,繼承香火和世襲千戶的官職。可是她暗中至今都沒有放棄尋找打聽你的消息。你——有何打算?”
“姐姐,我的好二姐。”徐楓眼底有波光閃過,沒想到姐姐會如此固執的尋找他,她是如何度過十來年無望的等待?徐楓沉默了許久,低頭嘆道:“一晃姐姐姐夫都是四十多歲的人了,剛纔一瞥,他們鬢邊有已經染了霜色,我那個大外甥也十七歲,快要定親了吧。我離開的他們的生活太久了,我——我不知該如何和他們說自己的打算和這些年的經歷,世家子弟去當了海盜,他們估計不會接受吧。即使接受了,也很爲難矛盾,我不願意看他們爲難,還是——算了吧,我的征途還很長,打西班牙,佔領呂宋島,這只是開始,他們會擔心的,等待總比擔驚受怕好。”
沈今竹說道:“你自己決定吧,反正我不會自作主張告訴他們的——不過,你這次離開,也不知何時能再回來,確定不見見你姐姐麼?”
徐楓一怔,內心天人交戰,左右爲難。
與此同時,朱希林和徐碧若一家子正在吃飯,點的菜餚和沈今竹他們驚人的相似,不過他們一家五口人,飯菜的分量更多一些而已。
徐碧若不顧貴婦形象的啃着琵琶鴨,滿足的說道:“在海上吃魚真是夠了,從天津港上了岸居然能找到金陵的飯館,真是老天保佑!以後打死我也不坐海船了!”
朱希林將一隻鴨腿扯下來,放進妻子的碗裡,說道:“當初要坐大海船的是你,現在說不坐的也是你,真真善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