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宮人熟練的給沈今竹梳了雙鬟髻,插着一對金鑲寶石九鳳點翠簪子,戴着一對玉葫蘆耳墜,還淡施脂粉,脣上染了一點胭脂,這樣打扮起來,宛若少女一般,就是那雙眼睛深邃悠然,不似少女的純真。
皇后很瘦小,整個人就像縮水了似的,如冬天掛在枝頭的殘花,乾枯的身體在寒風中顫抖,似乎一場雪就能把她壓垮了似的。她雙眼早就哭瞎了,還跪瘸了一條腿,脊背也挺不直,不過縱使如此,她依舊是盛裝以待,沉重的頭冠壓在她乾瘦的頭顱上,細小的頸脖似乎快要被壓斷了似的,她盡力端坐在泥金松竹梅座椅上,以示對沈今竹的尊重。聽見沈今竹三呼千歲之後,聽聲辨方向,對着她擡了擡手,說道:“平身吧,賜座。”
女官將一個繡墩放在椅子旁邊,沈今竹謝過坐下,皇后瞪着無神的雙眼,雙手輕輕摸在她的臉頰上,說道:“好幾年都沒見你,只是斷斷續續聽到你的消息,你迎回了皇上,還保護太子,本宮心想着當年活潑可愛的女孩子長大了,而且巾幗不讓鬚眉,有木蘭拜將之才,就想看看你現在是什麼樣子,可惜本宮的眼睛已經全瞎了,看不見,就摸摸你的臉。”
由於性格和現實原因等不同,沈今竹很不理解皇后哭泣跪拜自殘的行爲,她覺得這樣做是徒勞,但儘管如此,她還是很佩服皇后明知不可爲而爲之的堅持,就像被下詔獄的孫秀一樣,能夠忍受這種非人折磨,而不改變心智的人是值得尊敬的。
沈今竹將臉湊過去,如一隻溫順的貓咪一樣任由皇后摩挲着,皇后還摸了摸她的髮髻,笑道:“臉是張開了,這髮髻還是和以前一樣,都梳着雙鬟。”又摸到了她的臉和頸脖,嘆道:“年輕真好啊,這臉就像白玉一樣溫潤滑膩,姑娘家的,莫要辜負了大好青春,鮮花還需送美人,前幾日剛得了一些首飾,都送給你吧。”
皇后賞賜,肯定不能推辭的,沈今竹忙要跪謝,皇后拉住了她,說道:“免禮,陪本宮去御花園散散步吧,說說這你幾年的經歷,本宮這幾年就待在南宮裡頭看着天,成了井底之蛙了……”
可能是在南宮關的時間太長了,皇后雖然眼瞎腿瘸,行動非常不方便,但是她不願意長期待在室內,只要天氣容許,她就坐着鸞轎四處“散步”、“賞景”,眼睛看不見,她就用耳朵聽、用鼻子聞、用心感受,乾瘦的身體穿着寬大的袍服,似乎一陣大風就能把她從轎子上吹下來,沈今竹膽戰心驚的跟在轎子旁邊,陪着皇后遊園閒聊,看着皇后臉色彷彿罩着一股死氣,暗歎歲月無情,天家更無情,這位尊貴的皇后也就是個還能喘氣的活死人了。
當晚皇后擺了晚宴,後宮的小公主、徐淑妃和兩位貴嬪都來作陪,其中趙貴嬪還是太子的生母,這位趙貴嬪以前是貴人,此人相貌在以前也頂多是清秀,談不上美麗,但是個有福氣的,偶然一次她打蚊子的樣子被微醺的慶豐帝看上了,僅僅一次寵幸就有孕得子,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趙貴人有子也不得寵幸,在進了南宮之後連位份都沒有了,卻奇蹟般活到了現在,升了貴嬪,太子一旦登基,她如果還活着的話,一個聖母皇太后的位份是跑不掉的。
連已經招了駙馬的大公主也進宮了。當年大公主是以郡主的身份下嫁,如今老爹復位,她也恢復了公主的身份。這些身份貴重的女人都被皇后召集過來夜宴,可見皇后對沈今竹的重視,或許是一種安慰、亦或是補償?
這頓飯吃的看似輕鬆,實則各懷心思,其他人倒罷了,沈今竹總感覺趙貴嬪的目光時常落在自己身上,那種試探和挑剔的眼神彷彿不是再看居功甚偉的一國太傅,而是在挑選兒媳似的,沈今竹很反感這種目光,她毫不客氣的對視過去,你是太子生母,我還是太子太傅呢,要尊師重道啊!趙貴嬪目光閃爍着移開了,可不一會就故技重施,就像一隻蒼蠅落在飯菜上,你舉起扇子,沒等扇風過去驅趕,就立刻飛走了,等你放下扇子,她又落在杯盤上。
這不是自己家地盤,沈今竹不能輕舉妄動,晚宴完畢,月華初上,後宮已經落鑰了,不會輕易開門,哪怕有軍情急文,也是塞進門縫裡送進來,沈今竹一個大活人是無法送門縫裡裡賽出去的,當晚她便住在表姐徐淑妃的鹹安宮裡。
鹹安宮除了徐淑妃,還有豆蔻年華的小公主、出嫁的大公主,和這三人呆在一起,沈今竹放鬆了一些,不愧爲是看着她長大的親表姐,徐淑妃命人送來一些沈今竹素日愛吃的點心,說道:“夜宴沒吃飽吧?來,再用一些。”
沈今竹微笑着拿着桂花糕吃着,徐淑妃對小公主說道:“今日的字還沒寫完,明日你父皇是要來檢查的。”景隆帝只有這麼一個未嫁的女兒,視爲掌上明珠,無論公務多麼繁忙,他都會抽出些時間陪陪小公主。
小公主還想歪纏着沈今竹講外面的世界,她嘟着嘴說道:“我纔不呢,父皇說晚上寫字傷眼睛。”
徐淑妃板着臉說道:“敢拿父皇壓我了,叫嬤嬤多點幾盞宮燈便是。”
大公主身在宮外,對傳聞略知一二,她對母親的意思心領神會,無非是想支開妹子,和沈今竹說些私房話,她拉着妹妹的手說道:“走吧,姐姐有體己話和你說。”
兩個女兒都退下了,徐淑妃上上下下打量了沈今竹一通,還摸了她的臉,說道:“這幾年辛苦你了。”
沈今竹說道:“娘娘也瘦了。”在南宮缺衣少食,稍微有點好的東西都先讓給景隆帝和瞎眼皇后,粗活細活都要做,最怕的就是生病了,因爲沒有大夫看病送藥,病了就只能苦熬着,幸運點的能康復,差一點就棉被裹身送走了。徐淑妃惦記着外頭兩個女兒,一直很堅強,終於熬出頭了,這三年也衰老的不成樣子,皺紋爬上額頭,連嘴角都有細紋,頭髮白了一半,倘若此時和徐淑妃和母親沈佩蘭站在一起,估摸還有人覺得她是年長的姐姐呢。將養了約三個多月,臉上好容易長了肉,唯有眼神依舊平靜高貴,世家貴女的風範依舊,和夜宴上上不了檯面的趙貴嬪是雲泥之別。
“劫後餘生,兩個公主又長的很好,本宮沒有什麼遺憾的。比起其他人,本宮已經是幸運的了。”徐淑妃說道:“皇上下了旨意,宣母親和弟弟他們來京和本宮團聚,也另賜了宅子,那個宅子我以前派人收拾好了,曉得你自由自在習慣了,和家裡人住不慣,你先住這個宅子。”
沈今竹忙說道:“這如何使得?二姑姑和表哥他們都要來京呢。”以前徐家四房來京覲見,都是住在魏國公京城的府邸,其奢華景緻不亞於金陵的瞻園。如今徐家已經分家,二房掌握爵位,卻遲遲掌不了南直隸總兵的位置,有衰落之勢,和其他幾房人關係比路人還要冰冷,已經反目成仇,沈佩蘭再來京城,就不會再住在那裡了。
徐淑妃眼裡有期盼之意,說道:“昆明離這裡那麼遠的距離,母親年紀大了,走走停停的,估摸最快也要三個月吧,你先住着,估摸過幾日皇上會賜給你宅邸,那時再搬過去不遲。”
沈今竹也很高興,“好久沒有看到二姑姑和表哥他們了,表哥已經是兩個孩子的爹爹了,他們來京之後要常住吧,娘娘就可以經常見到二姑姑了。”瞻園被二房佔着,四房回金陵也什麼意思,說不定二房忌憚四房,會無風起浪,生出不少事情來,不是怕二房那一屋子草包野心家,而是沒必要生些閒氣。反正無論怎麼鬧騰,爵位都落不到四房頭上,何必吃不到羊肉還惹得一身騷呢。就二房至今都不能掌兵權的窩裡橫慫包樣,肯定坐不穩爵位,將來等大房的嫡長孫長大了,李賢君估計會爲了兒子把爵位奪回來。
徐淑妃卻說道:“不會常住的,到了冬天就回昆明去,弟弟在信中說母親很喜歡那裡的氣候,連咳疾都不犯了,我身處深宮,不能在母親身邊盡孝道,還是盡力讓母親安度晚年吧,若是想了,就下懿旨宣召他們過來,一般會安排在夏秋,春天和冬天京城風沙大,引起母親的舊疾就不好了。如今本宮也想開了,只要家人都平安健康,在不在一起,能不能時常見着都不重要。現在唯一擔心的這張臉老的太快了,母親瞧見了定會傷心難過。”沈佩蘭最重視容貌和保養,據說至今都沒想像其他貴婦那樣發福放棄儀容,鏡中的自己肯定比母親更顯老態。
說到這裡,隱忍克己的徐淑妃都不免淚沾衣襟,哽咽了一會,徐淑妃擦淚笑道:“瞧瞧,其實也沒那麼糟糕,不是還有三個月嗎,本宮好好吃藥保養,學些駐顏之術,聽說有種藥膏能夠使白髮染黑,本宮已經要太醫院去找了。倒是你,都二十二了吧,依然是一個人,身邊也沒有個知冷知熱的陪着你,本宮都替你擔心呢。”
又提到了婚姻問題,沈今竹裝傻,說道:“瓔珞一直跟着我,冷了熱了她比我還清楚,是我的左右手,我想要什麼,她都能做到。”
徐淑妃食指往沈今竹額頭上一點,說道:“你啊,從小就是這樣,油嘴滑舌的,誰都說不過你。你和尋常女子的路是不同的,本宮也不會勉強你,亂點鴛鴦譜。可是本宮最近聽了些不好的傳言,把你和太子編排進去了,皇上大怒,命後宮禁言,也杖斃了幾個,把謠言壓下去了。”
沈今竹說道:“難怪夜宴上趙貴嬪如此古怪。”
徐淑妃說道:“她心腸不算壞,就是有些糊塗,眼皮子淺,藏不住心思。若不是生下太子,皇上都忘記有這號人,傻人有傻福,皇上就這麼一個兒子,總要給她一些體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