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無雙沉默了片刻，紅潤的脣漸漸失去了血色。
“有一天我迫切地想知道那個男人和女人的去向，我最終奇蹟般地獨自喝下那個女人最後留下的血。接着就是另一個奇蹟發生在我身上，在飲下鹿兒的血後，我的身體竟在短時間內飛快康復，這是我從未想過的奇蹟。”
“當我第一次踏出屋外的時候，入目所見的是已久無人打理的庭院。灼熱的陽光是那樣耀眼，我的身體似是即將融化一般，可是我從未這樣高興過，這就是活着的感覺——我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生命。”
“但是我的病尚未痊癒，它只是暫時好轉。我預感到自己命不久矣。在最後一刻，我只想和鹿兒一樣自由自在地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我在那個從未走出過的小院中待了最後一個晚上，依然沒有等到我想告別的人，於是在那一晚我就永遠離開了那裡。此後我和鹿兒飛躍了很多的地方，看過了很多我從未想象過的景色。”
“後來我無意中發現極度寒冷的地方可以抑制我的病情，最終我靠着鹿兒來到了這裡。在度過了很久的適應期後，我漸漸適應了寒冷，也終於不再需要頻繁的傷害鹿兒了——雖然我明白它是自願的，但是失去太多的血會削弱它的力量。”
宴無雙伸出手指輕輕劃過白鹿銀色的角，眸中閃過濃郁的痛惜之色，沉默了片刻，接着輕聲道：
“我漸漸習慣了這個地方，一開始只有我和鹿兒相依爲命，它偶爾會出去找東西吃，也會給我帶來一些好東西，鹿兒很擅長尋找各種天材地寶。”
說完，他轉頭望着葉青，微笑道：
“鹿兒還是第一次帶了個活人來見我。”
葉青愣了一下，也回望着他點頭道：“原來是這樣。”
葉青的心中卻是百感交織，聽到他欠缺感情的淡然陳述，憐惜與同情在心中沉甸甸的翻涌。
“後來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因爲這個怪病的緣故，我不能長時間的下山生活，索性就一直待在這裡。”
葉青沉吟了片刻，他還是首次聽到這樣的症狀，自是對此一無所知，忽而心起一念，說道：“關於治病，我還有些比較偏門的方法，或可一試。”
當下他將自己的月華能量具有治癒效果的事情告訴宴無雙。
他聽後只是沉默不語。
葉青知道他有所顧慮，不禁笑道：“姑且讓我試一試吧，興許有效呢。”
見葉青執意如此，宴無雙也十分感激地點點頭。
當下葉青試着爲宴無雙輸入內力，伸掌隔空抵住他的背心，葉青很快便察覺到對方體內十分古怪的狀態。
宴無雙的生機若有若無，簡直可說是命若懸絲，哪怕下一秒會立刻死去也不奇怪。純靠着體內具有異常生機的血液才得以續命，而他的生命之火陰差陽錯下在極寒之地變得接近停滯。
他至今仍能安然無恙是萬分的僥倖。
葉青不斷輸入月華能量，落入宴無雙的體內卻仿若石沉大海、毫無效果。
月華能量具備改善肌體臟腑的能力，可以說能給常人帶來脫胎換骨的神奇效果，還是首次在人體上失效。
葉青仔細感應，卻又漸漸發覺異常，並非是自己的月華能量無效，而是宴無雙的身體過於異常。
宴無雙體內流淌的是白鹿的神奇血液，葉青的月華能量已經不能再發揮改善提升的效果，而對宴無雙的經脈臟腑，卻又是另一副古怪的情形。
“你的身體……感覺像是隻剩短短一截的火燭，鹿兄的血讓你不會死，卻因爲某種更強的破壞力量而不能徹底治癒。”
宴無雙點點頭：“我想過諸多原因，卻始終弄不明白。”
葉青無計可施，他輸入宴無雙體內的月華能量也只能起到曇花一現的作用，對方的身體似有一股奇詭古怪的力量阻止任何治癒之力發揮效用。
他能存活至今全賴於白鹿之血的神妙之能。
葉青心中一黯，緩緩收手，月華能量還是首次徒勞無功。
不過他也意外發覺宴無雙果然是女子之身，只是身着男裝，又不似尋常女子靦腆羞怯，形貌也不似凡俗，葉青方纔一時誤認。
“抱歉，我目前也無能爲力。”葉青低聲道。
宴無雙回眸輕輕一笑，毫不在意地說道：“不用道歉的，你的好意我明白的，我這樣也很好了。”
是嗎，葉青在心裡嘆了口氣，這世界從來都是如此。一人所忽略輕視之物也可能是他人夢寐以求的奢望，而且終生遙不可及。
“關於天明城，此後你再也沒回去過嗎？”葉青壓下自己的沮喪之情，轉口問道。
“呃，這些年我還是試着回去過幾次的，不過……”宴無雙忽而嘆了口氣，望了身旁的白鹿一眼，說道，“我和白鹿那時候都還小，因爲害怕白日會被人撞見，選擇在夜間偷偷離開的，後來連天明城的具體方位也不知道了。”
宴無雙未說的是，她幾次下山的經歷都不算很好，一是她的病症古怪，二是她的形貌奇異。常人見之多視爲妖鬼之類。
她又近乎不諳世故，對世俗人情全不瞭解，心中卻也漸漸明白自己或許從最初就不容於世。
她對生死在日復一日的冰雪中早已看的極淡，心念仍有所牽掛的只是幼時那極可能是她爹孃的男女身影。
“你以後可以幫我去天明城看一看嗎？”宴無雙忽而淡淡地問道。
葉青微笑道：“當然可以，你不說我也會去的，既然知道名字，料想是不會難找的。”
宴無雙嗯了一聲，不再多言。
葉青轉目看向遠方天際，只見天邊緩緩露出一線絢麗金芒，已是晨曦將至。
天明之後葉青便失去月華相助，縱使他內力已有不俗造詣，也不能長久抵受這萬丈之巔的酷寒。
葉青緩緩起身，儘量讓自己的語氣淡然平和，輕聲道：“我要回去了，有空我會來看你。”
說完他心下有些不放心，思索片刻又道：“下次來之前，有什麼想要的東西需要我給你帶來嗎？”
宴無雙似是對他要離開並不意外，輕輕搖了搖頭：“不用，我這裡不需要什麼。”
葉青雖不知她以什麼爲生，不過料想對方既然如此說了，應該並無大礙。
葉青正欲轉身，宴無雙忽然出聲叫住他：“你帶着鹿兒一起走吧，我不能帶着它玩，也不想讓它一直陪着我。你下次來的時候有鹿兒帶路也方便一些。”
葉青望了望站起身來的白鹿，心想如此也好，真要他獨自回去並且再尋到這個地方，可不是一項簡單的事。
宴無雙忽道：“再等一下好嗎，我有個好玩的東西送給你。”
說完她急匆匆地飛身離開了，宴無雙身若輕煙地躍過幾座冰峰，就此消失不見。
只留下葉青和白鹿面面相覷。
葉青和白鹿在原地等候了片刻，白鹿似是不耐，一溜煙兒地也徑自追過去了。
葉青在原地略一躊躇，也只好跟上。
追逐着白鹿的迅快身影，葉青緊跟而至，只見在一處冰峰掩映間有一個圓形冰洞，白鹿輕車熟路地一頭鑽了進去。
葉青在洞外駐足，微微打量，豁然明悟。
這裡想必就是宴無雙用作休息的地方了，洞口的大小供白鹿進出略有餘地，洞內沿壁皆是渾然一體的寒冰。
想必正是宴無雙特意開闢的，冰洞可稍阻風寒，不過也僅有宴無雙的特異體質能適應這裡的嚴寒，常人卻是無論如何抵受不了的。
葉青不便貿然闖入，索性便在洞外等候。
不一會兒，宴無雙帶着白鹿自洞內走出，葉青見她面含微笑，雙手藏在背後，不由一愣。
“謝謝你來陪我玩，讓我覺得很開心，所以我想送你一些禮物，我仔細找了找，只有這個比較合適。”宴無雙微笑着解釋完，有些忐忑地從身後拿出她精心挑選的“禮物”。
那是一塊瑩白玉潤的布，有些像是尋常的手帕。
葉青神情微愕，奇道：“這是什麼？”
宴無雙支支吾吾地解釋了半天，葉青終於弄明白她手中所拿的不是什麼布或是手帕。
雪峰冰層之下偶爾會有一種稀有的東西，顏色多介於銀白之間，質地柔軟而堅韌，宴無雙名之爲冰絲。
這東西深埋在冰層之下，極難尋找，也是宴無雙在山上閒來無事，偶然尋得，此後便隔三差五地尋來玩。
此物尋來之初呈絲狀，宴無雙諸般嘗試之下成功的將它們融合編織，她身上的衣服便是由此物親手製成。
聽完她的講述，葉青不禁心感好奇，伸手接過她手上的冰絲布。
此物入手冰涼，輕若無物，以其製衣，可謂是天衣無縫，而且是遠勝凡間絲綢的絕佳材料。
唯一的問題是裹在身上，常人恐怕無力承受衣上奇寒。
見葉青翻來翻去不得要領，宴無雙不由失笑，從他手中拿過那片冰布，輕輕覆在臉上，笑道：“是這樣用的，這個我本來是想製成一個面具的，你看做的像不像。”
宴無雙將這“冰絲面具”覆在臉上，葉青不由恍然大悟，心道原來如此。
他適才以爲只是塊比較奇特的布，全沒看出這是作爲一塊麪具用的，只因尋常的面具就算遮住全臉，至少該露個眼睛吧。
哪知宴無雙所製成的這塊“面具”不禁包覆整個面容，連眼睛嘴巴也全都不露的，豈不是和尋常手帕差不遠嗎？
不過想到她的銀瞳異於常人，如此卻也合情合理，看來有意無意間她心裡還是有些想下山走一走的。
“給你，這個戴着還挺好玩的哦，我實在沒什麼好東西，這個就給你玩啦。”宴無雙有些孩子氣地拉住葉青的手，將冰絲面具放在他掌心上。
宴無雙有些興奮地讓葉青試着戴戴看，似乎有些擔心葉青會不喜歡這個禮物。
葉青有些出神地看着手中的冰絲面具，適才無意間的肌膚相觸間，他只覺對方的細嫩手掌除了柔軟之外，更有一份冰寒徹骨的涼意，摸之與寒冰無異。
若不是親眼所見，那絕不像是人類的手。
葉青悄悄地收回手掌，運內力極快地融去手掌被冰凍之處，不令對方發覺。
適才僅是短暫的片刻相觸，對方指尖的冰寒之力竟直透掌心，將他右手的整個手掌血液凍住。
葉青不露聲色，用左手拿起冰絲面具覆在臉上。
這面具做的委實奇特，剛一觸到面上肌膚，竟會自然貼合，取下來也很容易。而且臉上也只有微感冰涼，約等於覆上一層尋常涼水一般，仍可如常呼吸。
宴無雙湊上前來，左右打量了一下，笑道：“還不錯吧，要不要我給你開兩個洞來看東西啊？”
葉青取下面具，輕笑道：“不用了，這樣就很好。帶上這面具，別人就絕看不到你的臉了，有時候眼睛也會是暴露身份的破綻。”
宴無雙點頭稱是，卻仍是眼巴巴地望着葉青。
她的神情有些古怪，葉青心念一轉，已經有所明白，接着說道：“而且這面具十分好看，確可稱的上是巧奪天工……”
果然一聽葉青滿口誇讚，宴無雙的臉上立刻露出頗爲得意的笑容。
葉青暗覺好笑，不過他所言卻是句句發自肺腑，這個面具恐怕當世再沒別的地方能夠造出來了。
葉青不知她花了多少心血製成此物，料想也不會是輕易能做出來的。
“你喜歡就好啦，你這就走吧。”宴無雙望了望露出魚肚白的遠方天幕，輕聲說道。
金色的朝陽自東邊升起，在冰山之巔望去，這唯美的畫卷彷彿近在眼前。
葉青點點頭，將冰絲面具鄭重收好，帶着白鹿一同離去，躍下山巔的最後一刻，還是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
如雪一般的纖細身影站在崖邊靜靜遙望，嘴角浮現淺淺的微笑。
葉青的身形跟着白鹿順着寒風極速下降。
“我們回夜色山莊吧。”葉青對着身旁的白鹿輕聲說道。
白鹿微一揚蹄，速度驟然加快，化作銀色流光，瞬息間無影無蹤。
葉青全神貫注地提升自身速度，心裡仍是有些淡淡的無奈徘徊不去，他感到一陣無能爲力的失落滿溢胸口，帶來一種微微窒息的錯覺。
懸在頭頂的除了浩瀚無垠的天空，還是自身日益深切的渺小。
實力每次獲得微弱的提升，他便會感到遠方還有更多的未知。那彷彿是深不可測、不可抗力的龐然巨物掩藏在他的內心深處，無所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