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青很想直接問對方是否是人類,不過想到對方常年獨身一人待在這苦寒之地,雖然不知緣由,恐怕不太願意被別人以異樣的眼光看待吧。
如果是做朋友的話,對方是什麼身份,其實葉青是不會在意的,只要志趣相投,在一起感到開心便好了,那比什麼都重要。
宴無雙十分開心,他走到一旁的白鹿身邊坐下,理了理散亂的雪白髮絲,葉青留意到他忽然又開始默然出神,目光遙遙望着暗沉的夜幕不知所思。
他時而旁若無人、思維跳脫、容易神遊天外的毛病恐怕是他的習慣吧。
葉青亦不便打擾他,只是靜靜地走到他身側一起坐下,舉目望向遙遠的天際深處。
夜幕已不再是純粹的一片漆黑,而且漸漸印染出一種瑰麗的暗藍色。
他和宴無雙坐在山峰邊緣,面前是萬丈深淵,以他的目力,隱約可以看見腳下翻騰捲動的雲霧,從無邊的夜色裡悄悄冒出曖昧的輪廓。
“天要亮了,今晚過得真快……”宴無雙喃喃地說道,蒼白的十指交疊在一起,搭在蜷起的雙膝上。
眼前的景色他一定看過了很久,葉青想象着對方的過去,專注地望着黎明將至前的暗影。
“宴兄在這裡多久了?”葉青下意識地配合着對方的音量開口問道。
宴無雙聽到葉青的問題,眉頭也沒有皺一下,似是慢了一拍才理解葉青的話。他依舊目不轉睛地望着遠方,忽而輕輕皺眉,沉吟了片刻。突然轉頭看着葉青微微一笑,那是漫不經心中帶着一分歉意的笑容。
“我忘了。”
葉青啞然無語,但是受到對方灑脫的笑容感染,也不禁陪着他微笑起來。
這是個有些令人難過的回答,但是當事人卻是發自心底的毫不在意,他的幾分玩世不恭讓眼前這個純潔無瑕的人更顯得遺世獨立。
自己不在意的事情,他想必不會記在心裡,灑脫而又自由。
似是也覺得這個回答有些敷衍,宴無雙頓了片刻接着笑道:“我常常會忘記很多事情,有些記得久些,有些記得後來又忘了,你也是這樣嗎?”
葉青仔細想了想,他的記憶也許不差,卻也有很多過往是無法精確回憶起來的,於是肯定地點點頭。
“是,我也是這樣。”
宴無雙的眸子似是亮了一些,露出有些安心的淺笑,輕輕點頭。
靜默片刻,他偏頭望着一副若有所思模樣的葉青,冷不防地問道:“你在想什麼,是不是以爲我是鬼?”
葉青連忙搖頭,笑道:“當然不是,我……”
正想解釋,葉青忽而心念一轉,試着問道:“便是鬼,也有很美好的,你可聽過山鬼?”
宴無雙茫然地搖搖頭,有些好奇地追問道:“那是什麼?”
葉青沉吟片刻,飛快在腦海中凝神思索,一邊緩緩說道:“那是一個很美麗的故事,是一位偉大的詩人在很久以前留下的。”
宴無雙清亮剔透的眸子裡露出了十分追憶嚮往的神色。
他聽過的故事一定很少。
宴無雙轉過頭望着仍顯昏暗的夜幕,表情漸漸在他的臉上淡去,只聽他緩緩地輕聲說道:
“可以講給我聽嗎?”
葉青微微點頭,曼聲緩緩念出記憶中的詩文:
若有人兮山之阿
被薜荔兮帶女羅
既含睇兮又宜笑
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從文狸
辛夷車兮結桂旗
被石蘭兮帶杜衡
折芳馨兮遺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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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處幽篁兮終不見天
路險難兮獨後來
表獨立兮山之上
雲容容兮而在下
杳冥冥兮羌晝晦
東風飄兮神靈雨
留靈脩兮憺忘歸
歲既晏兮孰華予
採三秀兮于山間
石磊磊兮葛蔓蔓
怨公子兮悵忘歸
君思我兮不得閒
山中人兮芳杜若
飲石泉兮陰松柏
君思我兮然疑作
雷填填兮雨冥冥
猿啾啾兮狖夜鳴
風颯颯兮木蕭蕭
思公子兮徒離憂
…………
當葉青緩緩念出最後一個字,冰山之巔再度陷入悠長而靜謐的沉默。
“這首詩說的是……”
葉青正要輕聲解釋詩中的意思,宴無雙忽然伸指擋在他的脣前,微笑着搖搖頭。
“不用告訴我它的意思,只是聽就覺得很美。這就是山鬼吧,真好……”
說完,他微微垂下目光,輕嘆道:“我已經記下了,可惜我記性不好,也許哪一天又會忘掉了。”
他神情中頗爲落寞,葉青不禁笑道:“你若是忘了,想聽的時候我再給你念一遍。”
宴無雙的眸中露出十分驚喜的光芒,目不轉睛地盯着葉青問道:“真的嗎?”
葉青微微點頭:“自然是真的。”
“好!”宴無雙十分開心地點點頭,又接着問道,“你是從哪裡來的啊?”
這個問題不大好回答,葉青沉吟片刻,輕聲道:“你知道夜色山莊嗎?”
宴無雙不出意料地搖了搖頭,眉頭輕皺,小心翼翼地反問道:“那你去過天明城嗎?”
“天明城?”這回輪到葉青搖頭了,他有些抱歉地笑了笑,“我對城鎮不大熟悉,還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不過我有空可以去看看。”
宴無雙有些失落地輕輕點頭,待聽到葉青說有空可以去看看的時候,眼睛又是一亮,他的面上罕見的出現了近似忸怩的神情。
天明城一定和他有着深切的關係。
“天明城到底是什麼樣的地方?”葉青好奇地問道。
宴無雙愣了一下,頭也不擡地輕聲答道:“我也不太記得,只是記得這個名字,那裡應該是我的家。”
葉青神情一黯:“你很久都沒有回去過嗎?你家裡……”
剩下的話未能說下去,從他的神情來看,葉青隱約想到他或許已經沒有家人了。
“嗯,我的家應該就在那裡,我只記得很小的時候便離開那裡了。”宴無雙說着說着聲音便低了下去,直至弱不可聞,他的眉宇間現出十分糾結苦惱的神色,過了良久才擡起頭來,認真地凝視着葉青,鼓起勇氣說道:“我告訴你一件事,希望你不要害怕。”
葉青早已將對方欲言又止的模樣看在眼裡,知道他接下來所言的或許是心中難以啓齒的秘密,非得鼓起勇氣,加上一份對葉青的信任才最終決定坦然相告。
想到此處,葉青亦是神情鄭重地望向對方,點了點頭。
宴無雙似是重重鬆了口氣,又轉身緊緊抱住膝蓋,他望着面前一成不變的昏暗景色,心情忽然不可思議地平靜下來。忽略掉身旁偶然出現的聽衆,將腦海中凌亂的記憶片段緩緩道出。
天明城的確是他的家,至少是他童年記憶中唯一的容身之所。
他從小生活在一座頗爲華麗的院落中,見過的面孔一隻手就能數的出來,其中很多都穿着同樣的服飾。宴無雙已經不記得她們的臉,只隱約記得她們的神情十分恭謹拘束。
只有一個俊雅的青年時常會穿着月白色的衣服,常常來到他的牀邊探望他,目光中滿含關切與憂傷。
屋外的景色一定很美,但是他從未看到過。
在關於童年的有限記憶中,宴無雙一直都極度虛弱地躺在牀上。
說到這裡,宴無雙的聲音忽然陷入了一段長久的沉默,才接着說道。
“只記得她們給我喝了很多藥,但都沒有效果。有一天,我又喝了一種非常難喝的藥,那鮮紅的顏色我到是一直記得,喝完以後,那一天我竟能擡起手臂了。”
宴無雙忽然笑了笑,接着道:
“我很快就學會了如何說話,雖然我記性不好,這個卻是學的蠻快的。我開始每天都喝那種紅色的藥,有一天我察覺到餵我喝藥的侍女目中露出一種奇怪的神色,她瘦弱的手臂在微微顫抖,而我又留意到她的手腕上纏着絲巾。”
“我開始覺得有些奇怪,因爲她們以前是不帶的,在我開始留意的時候,才注意到侍女們每個人的手腕上都纏着絲巾。有的人纏在左手,有的纏在右手,有的雙手都會纏上絲巾。”
“因爲我的生活中只有這麼一點是在變化的,所以格外的牽動我的好奇心,我迫切地想弄明白這裡面究竟隱藏着什麼有趣的原因,但是我心中莫名的不想直接問出口,我希望能靠我自己尋找出答案,這可能是我唯一能獨立完成的挑戰。但是我的機會並不多,因爲我每日清醒的時間很少,有一段時間,我以爲時間是不會變化的,直到我每次睜開眼睛看見窗外的花都有隱約的不同。”
宴無雙似是回憶起了童年中印在腦海中的深刻畫面,他的嘴角浮現出一縷略帶自嘲的蒼白微笑。
“終於有一天,我等到了一個適宜的機會,有一個侍女因爲過於勞累在我的牀邊淺淺的睡着了——那是我故意讓她一直在我身邊服侍,不放她去休息的,真的很抱歉……”
“我用盡最大的力氣撐起自己的身體,伸出雙手緩緩解開侍女手腕上的絲巾,那個動作真的耗費了我有生以來所有的力氣。但是我自以爲的努力得到的答案卻並不能讓我得到絲毫的喜悅。”
宴無雙的聲音開始出現不易察覺地微顫、低沉而哽咽,葉青留意到他的眸中閃過水潤的光澤,看着他將頭埋在膝蓋裡,因而傳出的聲音更顯空靈,他的身材瘦削纖細,葉青只看到他如白雪一般的柔順長髮泛起月色的冷光。
“那個侍女掩藏在絲巾下的手腕上遍佈利刃切割的傷痕,在愣了很久以後,我忽然明白了每日落進腹中的是怎樣的東西。那時候我覺得一切都十分奇怪詭異,這個世界每一個地方都不太真實,這個真相遠遠比我永遠只能待在牀上還要古怪,讓我無法理解。”
“那個侍女後來醒了,我在她驚慌失措的叫聲中回過神來,我告訴她我什麼都沒有看見——我真希望我什麼都沒有看見,但我也是真的高興自己明白了事情的真相。”
“我開始拒絕喝藥,她們不會強迫我,我若執意不喝,她們是沒有辦法的。真好,她們始終沒有強迫我。但是我後來再也沒有看見過那個侍女——真的很抱歉。我感到十分愧疚,那比身體虛弱無力更讓我難過。”
“我覺得自己很快就會死,但是並沒有。忽然有一天,我看到了一個美麗而神情驚惶的女人闖進屋來——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她。她只是一言不發地輕輕抱住我,我感受的到她在強自壓抑着哭泣,她的動作很輕,似是生怕弄痛我。其實我的身體感受不到疼痛,但是我的胸膛卻能記得那一份灼熱的懷抱,以及陌生而溫暖的心跳聲。”
宴無雙忽然擡頭輕輕抹去眼淚,他望着身旁的白鹿,無比溫柔地伸出纖細蒼白的手掌,憐愛地撫摸着白鹿身上的毛髮。
“我第一次見鹿兒的時候它還是很小的一隻,只有現在的一半大。那個女人——後來我明白那是我的母親,就是她帶來了鹿兒,她當着我的面輕輕割開白鹿的身體取血,將盛放鮮血的瓶子放在我的牀前,卻什麼也沒說。”
宴無雙忽然從懷裡取出精緻細小的玉瓶,只有巴掌大小,通體白潤無暇。他輕輕拔開塞口,望着裡面猩紅的液體,暗暗嘆了口氣。
“起初我自然是不肯喝的,只是那個女人——她再也沒有出現過,我想她一定很生氣吧,或者是終於放棄我了,所以再也不來看我。”
“但是有一天在我醒來後,察覺到侍女們都非常慌亂,起初我並未在意,也沒有精力去關注更多,只覺得侍女們來的時間越來越少。此後更多的時間在我的屋子裡只有鹿兒來尋我玩,也沒有人會攔它,相比於我只能臥牀的無奈,騰雲駕霧、來去自由的它真的令我非常羨慕,自那以後我常常在想,若我也像鹿兒一般就好了。”
白鹿似是明白宴無雙心中所想,乖巧地俯下身子睜大眼睛望着他,兩雙酷似的銀色眸子注目相望,交流着只有他們自身才能理解的默契。
“有一天我再次甦醒,在睏乏無力中隱約間聽到屋外傳來侍女們的低聲交談,她們言語中似是在說某個女人失蹤多日,或是死了,什麼主人也一直了無音信之類的話。起初我以爲她們是在說我,可我雖然隨時會斷氣,畢竟還沒能死掉。我只是想最後看看那個悲傷的女人,我還一句話都未對她說過。”
“後來,我明白,侍女們所說的或是失蹤、或是死去的那個人不是我,因爲那個俊雅的青年和美麗而驚惶的女人再也未出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