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見人羣中一位老大娘出來,聞她身上氣味,似是賣蔬菜營生的,對着李斌言道:“小斌啊,你真是福分,與寇相爺千金都認識了!快向寇小姐展示展示你的本領。”李斌爲難道:“我……”尚未說出口,那大娘向寇英道:“寇小姐啊,小斌是我們方圓十幾裡最好的小夥了,有本事又愛幫人,我們可都很喜歡他的。寇小姐,您與宰相大人說說,給小斌一個半個職位,小斌定會好好做事。”李斌聞言,道:“沈大娘,我……”尚未說話,又被人羣中一位老大爺搶白,道:“寇小姐啊,沈大嫂子說得對極了。小斌這小夥真是不錯,宰相大人要是見了他,肯定會喜歡上他的。”……
周圍街坊七嘴八舌,一個個盡道李斌好處。諸葛揚名與寇英相視而笑,均覺李斌甚得民心,若能輔助寇準、楊延玉,他日必是一大助力。寇英向那沈大娘委屈道:“我們也想將他引薦給我爸爸,只是他當我這寇府千金是假的,我也沒甚麼辦法。”那沈大娘聞說,粗眉倒豎,伸手便望李斌頭上打去,喝道:“你這小鬼頭,眼長哪裡了!多難得的機會!”李斌雙手抱頭討饒道:“大娘住手,大娘住手,我信了她,我信了她。”那沈大娘住了手,笑着向寇英道:“寇小姐,他信了。”寇英心中發笑,道:“大娘與我拿些紙筆來。我給我爸爸寫封信,作爲引薦。”
那沈大娘滿心歡喜,連口稱是,忙箭步跑至街上一家文房四寶店,將圍裙口袋裡幾十個銅板全倒在櫃上,道:“學究李,給我套上好的四寶,不夠的錢先欠着。”學究李拿了一套文房四寶遞過去,道:“沈嫂,嫂家刨開祖墳十八世,亦無一人讀書識字,嫂採購四寶,所爲何也?”沈大娘翹着大拇指道:“你不省得,咱小斌識得了寇準——寇宰相的千金!寇千金要寫封書信,將小斌引薦給宰相大人。就在茶寮!”學究李聞言,驚道:“當真?餘隨嫂同去!”
二人捧了四寶,來至茶寮。學究李替寇英磨墨,寇英便提筆將信寫好,吹乾後又找來信封封好,上書“父寇準親啓”,遞與李斌,道:“你將這信給我爸爸看了,我爸爸識得我的筆跡。你再在他面前老老實實,好好表現,我爸爸自不會虧待於你,你也自有出頭那天。”寇英見李斌眼神還是恍惚,便道:“你似乎還不相信?”那沈大娘在一旁聽了,怒道:“你這混小子還不信哩?”提手又要望李斌頭上打去。李斌趕忙護住腦袋道:“我信的!我信的!”諸葛揚名自懷中拿出十個銀元寶,道:“李兄不信也無妨。這裡有一百兩銀子,夠李兄京城來回一趟。李兄拿着銀子去趟京城,信是真的,那再好不過;若是假的,李兄便當是白白拿看了銀子,去京城遊覽遊覽。”
李斌對諸葛揚名是心存佩服的,聞言便信了九成,當下推過銀子道:“兄弟美意,李斌感激不盡。若真有出頭那日,不忘兄弟之恩!只是這銀子,我萬不能要。”諸葛揚名將銀子又推了回去,道:“李兄不要客氣。你莫要看我年幼,我身上寶貝多得很,百兩千兩於我如九牛一毛。”心中笑道:“那死鬼秦無眠留了那麼多好東西,隨便一件也值得萬把兩呢。”兩人推來推去數回,李斌終是拗不過諸葛揚名,只得收下。
諸葛揚名辦完此事,便欲起身趕路。沈大娘千恩萬謝地將衆人留住,道:“時近正午,多少吃些午飯再走。”諸葛揚名一來腹餓,二來心知若不讓他們象徵性地答謝一番,定無法離去,只得應承。當下沈大娘親自下廚,做了一大鍋子的米麪。這米麪是用大米做成的,華陰縣當時不產水稻,米麪特別珍貴。沈大娘廚藝不錯,又極盡熱情好客之能事,將整條街上可以下面的作料,全部放了進去,做出來後端的是香味撲鼻,讓人垂涎欲滴。諸葛揚名一下子倒了三大碗進肚,連打了十來個飽嗝,誇道:“好吃好吃!”
臨行之前,諸葛揚名忽然想起李斌武功稀鬆,便向寇英借了三本招式圖譜,送給李斌,道:“日後上陣打仗,不似江湖高手爭鬥需要比拼內力。這些招式雖無心法,但是練完之後,上陣殺敵肯定是綽綽有餘了。”那李斌如獲至寶,千恩萬謝地接過,心中好是感動:“多少年來,江湖之人爲武林秘籍相鬥相殘,秘籍之珍貴,由此可見一斑。這諸葛兄弟不問回報,竟將秘籍白白送我,當真對我傾心相交。”感激涕零道:“兄弟大恩,李斌此生難忘!”
一行辭了衆人,起馬趕路。諸葛揚名吃得太飽,只得騎着馬慢慢溜達。寇英見他磨磨蹭蹭,便“鄉巴佬”“餓死鬼”地大加抱怨,妙焙來與諸葛揚名開脫。一行人走了兩個時辰,方纔到達華陰縣外的荒郊之上。諸葛揚名突又鬧起肚子來。寇英着實氣急敗壞,道:“你這鄉巴佬太也憊懶,再走二十來裡便可到鎮上投棧了,你再忍忍!”諸葛揚名捂住肚子上串下跳,道:“大小姐,我也不想呀!這些東西,豈是我想它來它就來,我想它不來它就不來的?”妙焙急道:“小主人莫不是吃壞了肚子?”諸葛揚名道:“或許。”說着,再也忍耐不住,便跑到樹後就地解決。
這不“解決”還好,一“解決”起來便沒完沒了了。諸葛揚名每隔一盞茶的功夫就要如廁,弄得寇英又是生氣,又是好笑。一行人也無法趕路,到得酉時,諸葛揚名方覺腹中安定下來。衆人苦笑不得,只得就近尋了個荒廢的破廟,權作棲身。
諸葛揚名睡至半夜,聽得耳邊沙沙聲響,睜眼一看,卻是妙焙起身慾望廟外走去。諸葛揚名輕喚道:“妙焙姐姐,你要去哪?”妙焙聽到聲音,趕緊轉身俯到諸葛揚名身傍,食指貼在脣邊,輕聲道:“噓!小主人,外面有腳步聲呢,鬼鬼祟祟的,現在又走了。”諸葛揚名怔了怔,訝道:“腳步聲?爲何我沒有聽到?”妙焙臉紅道:“許是小主人那個太多……”
諸葛揚名明白妙焙是指自己腹瀉太多,導致精力不濟,因而纔會在睡夢中,聽不到廟外腳步聲響,當下也是微微臉紅,躡手躡腳起身道:“那腳步聲往哪去了,你說與我聽,我去看看。”妙焙道:“往西邊去了,小主人要去,妙焙也去。”諸葛揚名被寇英拖累慣了,也不覺得妙焙會給自己添麻煩,便應道:“你若不怕,便一起去。”
二人輕手輕腳出了廟門,望西邊走出一里,果見荒林中有三條人影。樹木枝葉已然凋謝,所幸諸葛揚名與妙焙身體都屬纖巧,躲在樹幹之後,也不易被人發覺。只聽得林中一個婦女道:“老劉頭,我好不容易在男孩的面裡下了巴豆,讓他走不了太遠,我們這纔有下手的機會。怎麼,你現在又後悔了?”
諸葛揚名聽得聲音,心中納悶:“怎得聲音如此熟悉?”側臉看去,見林中三人兩男一女,女的體胖圓肥,男的一個又瘦又矮,另一個卻是既瘦且高。諸葛揚名仔細一看,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原來林中三人,不是他人,卻是華陰縣沈大娘、劉老漢、學究李。諸葛揚名怒不可遏,心中大罵道:“原來是你這遣婆在面裡下了巴豆,拉得小爺剩下半條小命。好你三個惡賊!表面上老實巴交,內中卻如此歹毒!看小爺呆會怎麼收拾你們!”
只聽那劉老漢蒼老聲音道:“他們幫了小斌這麼大忙,都是好人。對他們下手,實是以怨報德。”沈大娘嘆道:“哎,莫說是老劉頭你了。我與學究李也是看着小斌長大的,二十幾年來,也沒少教他如何做個正人君子,如何做個頂天立地的好漢……教着教着,我們都快忘記自己是三個臭名昭著的飛賊了。哎,若不是爲了小斌,我也不願意向他們下手,這等造孽的事……”沈大娘頓了頓,頭一甩,惡狠狠道:“造就造唄!誰讓我們欠了小斌許多,只要能讓小斌過上想過的生活,我們下了十八層地獄也是值得!”學究李道:“然也!”
劉老漢身子晃了晃,泣道:“二十二年前,我們三個飛賊壯年氣盛,約定比拼盜術。我在無意中偷去了小斌父母那隻包裹。我並不曉得這包裹中的半兩銀子,是他們一家三口僅存的錢糧。小斌父母見丟了包裹,便四出借錢。可那時朝廷剛立,征戰不斷,別人自顧不暇,哪有餘錢借給他們。”他每說一句,身體都會劇烈顫抖起來:“小斌父母沒有辦法,只能從手臂、大腿上割下肉來,剁碎了餵給小斌,這才堪堪保住了小斌的性命。等我聽說了此事,急忙拿着銀子、糧食趕到小斌家中,可是小斌父母早已傷口發炎,藥石無救。我跪在他二人面前,將自己造下的孽說給他們聽了。誰知道他們二人也不怨恨我,也沒留下一句話,便已仙去了。”
諸葛揚名聞言,心中怒氣登時全消,換之一陣心酸。
沈大娘走近劉老漢,抓住他的身體,顫聲安慰道:“老劉頭,這些,我們都曉得的。”劉老漢突然吼道:“你們曉得個屁!”忽又神情悲愴,低聲喃喃道:“我已經讓小斌沒了一次父母,我不能再讓他失去三個父母了。”沈大娘道:“老劉頭,我們將那羣人的錢財偷來就走,又不會送命的……”劉老漢嘶道:“你懂甚麼!小斌那麼大時,我們三個就教他做人腳踏實地,堂堂正正,如果讓他知道我們是害死他父母的飛賊,而且還向他的恩人們下手,他怎麼還會認我們?他怎麼還會認我們!”
沈大娘見狀,怒道:“老劉頭,不要以爲就你疼小斌!我與學究也不想這麼做,可是沒辦法啊!小斌自小想出人頭地,將報效朝廷當作他畢生的理想,這個別人不知道,我們幾個難道還不知道麼?我們一把年紀了,身手不似以前敏捷,而且這個地方來往的富人本來就少,這回難得遇上個闊綽的,又沒人保護,我們這次不動手賺上一筆,以後就很難幫小斌了。”
劉老漢道:“寇小姐已經幫小斌引薦了,小斌有寇準教導引領,肯定能大展拳腳的。我們還圖這些不義之財做甚麼?”沈大娘搖頭道:“老劉頭,你大錯特錯了。小斌雖然有了寇小姐的引薦信,但寇準數起數落,在朝中得罪的人太多了,難保有一日不會倒臺。那時候小斌還能靠誰?我們必須預先籌措銀子,以後幫小斌打點關係,說得難聽點,就是小斌犯了事,花錢保命也是需要的。學究就當過前朝幾天官,這些個道理,他是最懂的。”劉老漢向學究李看去。學究李點了點頭,道:“然也!”
劉老漢顯然已被說動,顫着聲道:“可是我們恩將仇報,這如何下得去手?”沈大娘道:“那個男孩光天化日下,敢將錢財露白,還道:‘我身上寶貝多得很,百兩千兩於我如九牛一毛。’顯然是個不愁錢財的主。我們呆會留下些銀子,夠他們趕路就可以啦。這一切,還不是爲了小斌吶!”劉老漢踟躕道:“這……”最後還是點了點頭,道:“好吧!只是千萬別傷了他們!”沈大娘與學究李齊聲道:“省得。”
三人當下飛步向破廟而去,待趕到破廟裡時,哪裡還有一個人在?沈大娘一屁股坐倒在地,拍着大腿道:“我們來遲了!老劉頭啊老劉頭,都怨你了,都怨你了!”劉老漢長嘆一聲,道:“這……這是天意……”忽見牆角綠光盈盈,便手指道:“那發光的是甚麼?”
學究李大步邁去,將那綠光提了起來,卻是一個大包裹,打開一看,但見裡中玉石陳列,在夜光下散出漫漫綠光,異常奪目。三人俱是驚愕。學究李從包裹中翻出一張紙條,但見其上用香灰,歪歪斜斜地寫着“慈感動天”四字。三人喜極而泣,哪裡去細想這包裹的來處。劉老漢顫聲道:“是菩薩垂憐,不讓我們再造罪孽。”三人於是對着廟中殘缺的觀音像,咚咚咚地磕起了響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