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小姐,有沒有需要嚴某幫忙的?”柵欄入口處站着一身靛藍色衣裳的人影,隔着粗壯的柵欄對正在檢查藥材的霍卿問道,滿臉的笑意在陽光下格外明朗。
霍卿側身看着他,面巾下眼眸無波。環顧四周,隔離區內一片狼藉悲愴,原本搭建的十幾個帳篷現如今只剩下寥寥幾個,她每日依然忙碌可面對的只有無盡的死亡,看着那一張張被病魔折磨得憔悴不堪的臉漸漸沒有了呼吸,她由最初的害怕變成了如今的麻木。慢慢地,自己都不知道到底在堅持什麼,如今最讓她高興的就是父母親每天都會來看她,儘管隔着柵欄,聽着母親的低泣,看着父親紅腫的眼眶,她覺得自己還是活着的。
眼前意氣風發的嚴啓山,自隔離區開闢出來後,每天都會過來查看。這些帳篷是嚴府出錢做的,對城內民衆的安撫嚴府也是積極地配合着官府。只是儘管嚴啓山不遺餘力地幫忙,她卻不太喜歡這個人,在商界沉浮那麼多年的人,目的性很強,被他盯着的感覺很不好。
“謝謝嚴公子的關心,這疫區的事情你怕是幫不了了。若是有什麼需要我們會再聯繫你,沒什麼特別事情還是請回吧。”霍卿淡淡地說道。
“那好吧,有什麼事情差人通知我,任何時候。我們嚴家也是錦州城的一份子,相互幫忙是義不容辭的。哦,對了,我來了一支上好的人蔘,還請霍小姐手下,保重!”嚴啓山看着霍卿,真是越看越喜歡,沒想到世上有這麼完美的女子。
霍卿沒有回話轉身離開,寶笙上前自顧自接過人蔘:“那奴婢就謝過嚴公子了。”管他是誰,只要是對小姐好的東西,她都要弄過來。
半夜時分,顧清秋走進霍卿的帳篷,說道:“卿兒,又有兩個人熬不住,沒了……卿兒別難過,我們盡力了。”大家的心情很沉重,帳篷裡的病患恐懼感每日都在劇增。
“知道了,你們去處理吧。”霍卿手撫着額頭,覺得很不舒服。這幾天食慾不佳,吃一點都會想吐,她甚至覺得自己已經在發燒了。
扶了扶自己的脈象沒有什麼明顯症狀,想讓陳掌櫃進來幫她診斷,又怕引起更大的恐慌。喚來寶笙:“寶笙,你今晚開始去與師傅同住,我這兩天睡得不好,想要清靜。”
“小姐,您每天這麼累,晚上沒有奴婢的服侍,萬一小姐有什麼事情怎麼辦?”寶笙覺得自己的小姐太累了,最近消瘦得厲害,她一步也不敢離開。
“聽話,去吧!”說完就側身背對着寶笙躺下了,揮手示意她離開。
患了鼠疫的屍體不能土葬,只能焚燒後再埋進土裡。這麼多天下來,柵欄外的是士兵每天都會全副武裝,接過屍體將其帶到無人的空地立刻焚燒。
陳掌櫃隔着柵欄看向不遠處升起的黑煙,回首再看身後的帳篷,覺得正在焚燒的黑煙彷彿是自己的靈魂,沒有希望的靈魂。突然想要做一場法事,爲了無辜死去的百姓,爲了正在與死亡鬥爭的病患,也是爲了他們幾個沒日沒夜想要抗爭命運的癡傻之人。對一旁的顧清秋說道:“顧師傅,我們能不能請人來做個簡易的法事?”
“這個時候找誰來做法事?況且有誰敢做,誰也沒看破生死。”顧清秋覺得不可行。
“我倒是有個想法,蒼山道觀的道士都是有修爲之人,或許他們願意。”
顧清秋沒有意見,捎話給了霍休宜託人上蒼山請道士,沒想到轉天來的竟是長生道長。長生道長帶着兩個小道士,用最虔誠的方式給予每個死亡的人予以祈禱。隨後又進了帳篷看望患者,長生道長畢竟是聞名的得道高人,以往上山的香客想見而不得,如今肯親自下山看望病患,頓時讓病入膏肓的人眼睛一亮,燃起一絲求生的希望,就連柵欄外聽聞此消息的百姓也都成羣地站在柵欄外虔誠地作揖,希望這片被遺忘的疫區病患能趕快康復起來。
“霍施主,不知能否借一步說話?”長生道長捋了捋白鬍須。
霍卿將道長迎入了帳篷,見他神情自若地坐下,遞過去一盞茶,道:“今天很謝謝道長,不瞞道長,這麼多天來病患都已經放棄自己了,我們都束手無策。沒想到道長今日一露面,讓所有的病患都重燃了希望。”
“呵呵!施主不必言謝,普度衆生是我們的責任!倒是施主的所作所爲,讓貧道欽佩不已,小小年紀竟能有如此大的胸懷。”
“道長嚴重了,如果有可能,我也不願意被困在這兒每天面對生離死別。只是命不由己,自己遇到了這種事,只能接受!”霍卿覺得無可奈何。
“施主,是否可以讓貧道爲施主看個相?”
霍卿覺得奇怪,長生道長本不常露面,卻三番四次要給她看相,“道長,說句不敬的話,其實我不相信面相手相之類的說法,命運應該自己去把握,豈能由別人一張嘴一雙眼睛蓋棺定論。只是我很好奇,爲何道長几次碰到都要爲我看命?”
“哦,是施主面相不同於常人,貧道想要看仔細一些。”
“生老病死,是禍是福我想我都可以接受,人生在世走這麼一遭,好壞有什麼要緊的?不過還是要謝謝道長今天走這麼一趟。”霍卿真誠地說。
“好吧,既然如此,那貧道就告辭了。不過貧道有句話要贈給霍施主:萬法唯心,萬事隨心隨緣隨性。”隨即起身走出帳篷,帶着小道士漸行漸遠。
當天晚上,霍卿正在翻閱藥方書籍,病患心態有了變化,她想再改進用藥試試看。天色已晚、萬籟俱寂,只有燭火燃燒的“啪啪”聲伴隨着霍卿。突然,一陣風吹進來,燭火搖曳,霍卿擡頭卻見一個蒙面人,一雙幽深的眼睛緊緊地盯着她。
“什麼人?”霍卿瞪着對方。
“卿卿……”男子喃喃地叫道。
聲音有些熟悉,不過勁瘦修長的身影卻讓她覺得陌生,見對方目不轉睛地看着自己,霍卿上前伸手扯掉對方的面巾,露出一張鬼斧神工的臉,雖然還未完全擺脫稚嫩的痕跡,但臉上的線條已經變得冷硬堅毅。多年不見,葉寞散發的生人勿進的氣息相較之前更爲濃重,可面對霍卿的一剎那,冷硬的線條有些柔軟,嘴角微微上揚。
“葉哥哥?”霍卿輕聲低喃。
“卿卿,錦州城出了瘟疫……我剛知道,沒想到你在這裡,竟然……別怕……沒事。”葉寞顯然長時間不與人接觸,尤其又是嬌滴滴的女子,不知道怎麼安慰在困境中掙扎的她,說話有些語無倫次,仔細聽去,連尾音都有些顫抖。
霍卿聽着陌生又熟悉的聲音,看着這雙真摯的眼睛,呆愣片刻,突然有種想哭的衝動。這麼多天的堅持,她每天都有無數的害怕、脆弱,也有很多忙碌與疲憊,可自己卻一直被迫僞裝自己,假裝自己能治好剩餘的人,假裝自己很堅強。可現在她想要訴說,想要放鬆和依靠。其實她也想回家,想每天看着爹孃,安心看書,舒心睡覺。
“葉哥哥,我想回家,睡個安穩覺……”。霍卿輕輕地說道。
“好!”葉寞有些哽咽,面前的只是個小人兒,卻承受着比成人還要重擔子,“可是,卿卿……那些人也有父母兄弟,他們飽受折磨,只有你能幫助他們。如果你也走了,他們該怎麼辦?卿卿……你乖一些。”葉寞覺得眼睛裡有東西要墜落,連忙擡頭。
“可是……我怕!怕自己治不了他們,也怕自己不能活着走出去。”霍卿看着燭火說道。
“胡說!你不會有事的。”葉寞伸出手想要輕撫霍卿熬得紅紅的眼睛。
霍卿反應過來猛然向後躲避,看着葉寞僵在空中的手,咬着脣說道:“我……我可能被傳染了……葉哥哥,我怕!”兩滴清淚落下,在處方紙上暈開,黑色墨字立刻模糊起來。
葉寞腦中一片空白,他不懂怎麼形容自己的心情,只覺得此刻心臟被一隻手緊緊地擰住,然後翻轉了一圈,疼的他渾身都麻。毫不猶豫地繼續伸手,撫上白皙的小臉,拇指輕輕擦拭掉淚珠滾落留下的水跡,深吸一口氣道:“不會的,卿卿,別怕!葉哥哥會陪着你。”
“葉哥哥,這裡很危險,你回去吧!若是真的,那也是命中註定。”
“別亂說,你曾經答應過我要實現我的一個願望,不守承諾的話死了也不安心,對嗎?我的願望現在就告訴你,葉哥哥希望你這輩子都平安幸福,能做到嗎?”葉寞有點語無倫次。
霍卿點點頭,衝葉寞擠了個勉強的微笑,兩個人相對無語,深夜一片靜寂。
“拿着”,葉寞遞過去一隻扳指。霍卿接過扳指在燭光下細看,這隻玉扳指色澤純厚,內側有個虎形圖騰,表面透亮明顯是經常摩挲所致,一看便知那是葉寞的心愛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