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初刻,千靈山。
山腳下,岔路口,長亭。長亭破敗,椽木已朽,頂蓋更是漏了個大窟窿,透過能望到幾點疏星。亭中聚着三個人,三個人沒有觀星的興致,他們都在忙。馬三已有七八分醉意,雙目朦朧,還在大口喝着酒;張大寶脫下棉袍,裡面是一身考究的單衣;唐瀚穿着緊身黑衣,點數着腰包裡的首飾細軟,兩支銀釵、一對翠玉耳墜、一對金步搖,還有一個真絲繡的荷包,包裡裝着幾錠小金錁。
“準備好了吧。”馬三又喝了一口酒,低聲問道。看到張大寶和唐瀚點了點頭,他揮了揮手,此刻雙目中全無半分醉意,“走吧,辦成了事,陸捕頭請咱們富貴鄉樂呵去。”
他們是六扇門的探子。爲了探查消息,他們扮過過很多身份,官吏、書生、小販,種地的農夫、砍柴的樵夫、趕車的馬伕……但那些身份,在這夜半時分的京郊大山中都不合宜。於是他們成了醉漢,飛賊和被妻子趕出家門的男人。
“到時候富貴鄉可得好好樂呵樂呵,不能白受這罪。”張大寶笑道,跺着腳搓着手取暖。他的一身單衣是上等的蘇繡,好看,卻不禦寒,在料峭的夜風中瑟瑟發抖。
“對方不簡單,小心些。”馬三最後叮囑了一句,“破曉時分,此處再見。”
唐瀚“嗯”了一聲,帶上黑紗遮住半邊臉,一縱身出了長亭。他沒有走山道,而是穿梭在草木石泥間,此刻,他是賊。
張大寶兩隻手疊插在袖裡,微微佝僂着背,扣扣索索地走着,“放心吧,七八年下來了,沒出過幾次意外,每次也都是有驚無險。”
“希望這次也一樣吧……”馬三心中默默想着,灌了兩口酒,恢復了一臉醉態,搖搖晃晃地走着。他當然沒有真醉,但要扮成醉漢,扮得像,須有幾分酒意。
馬三回頭看了一眼長亭,這座長亭見證過多少離別?怕是比兩級石階上的裂痕還要多。今晚會不會又見證一場?一場生離死別……
丑時末刻。
唐瀚探查着第四座宅院。這座宅院和前三座一樣,想來是京城中某位達官富商的別院,寬敞,精美。院中沒有人,也有些時日沒有人居住的痕跡。唐瀚依舊小心仔細地察看着每一間屋,確認沒有蛛絲馬跡與失蹤的女人們有關。
客廳中擺放的古玩價值連城,字畫他不懂,但看那裝裱也知道絕不是便宜貨;書房裡擺放着珍本古籍,文房四寶也都是珍品;就連堆放雜物的庫房,都比他自己的小屋寬敞得多;臥房的牀是紅木的,配着藏絨的被褥,牀底下襬着一隻夜壺,竟然是銀質的……
這一切都讓唐瀚看着眼熱,心中自然而然地也萌生出順手牽羊的想法,也自然而然的遏止住了。因爲他只是扮演飛賊,不是真的賊,而是抓賊的捕快。“媽的,老子以後有錢,也要打一把銀夜壺,不,我要金的,更大,也要雕花,多雕兩朵!”他也只是想想,只能想想……
張大寶從一座道冠翻牆出來,找到一座廟。道觀名“三清觀”,守夜的道士心地善良,耐心地聽了張大寶的故事。他父母早故,讀過幾年書卻沒考上功名,只好在城裡支了個看相算命兼代寫書信的攤子勉強度日。後來他被一家大戶的小姐看上,入了贅,做了上門女婿。沒多久妻子變了心,他的日子當然不好過,今早,不,已經是昨天了,他被趕出家門,七八個時辰滴水粒米未進,又冷,又餓,又困,又乏。道士給了他一個冷饅頭,一碗水,還好心留他一宿。他吃喝了個精光,又紅着臉討了兩個饅頭,兩碗水。然後他鬧肚子,去茅房卻走錯了路,錯得離譜,離譜到摸清了道觀不是藏污納垢之處後,翻牆而出。
張大寶將腹中饅頭和水吐得乾乾淨淨,這樣他再討到食物和水時又能再狼吞虎嚥了,而且此刻他看上去更委頓,更憔悴。他敲着廟門,不輕不重,又膽怯,既怕驚擾到廟中的僧人,又盼着僧人能聽到,像好心的道士一樣,給他一個饅頭,一碗水,留他住一宿。
“施主有何貴幹?”應門的知客僧問道。
張大寶講了他的故事,他自己都沒有懷疑。
“我佛慈悲。”知客僧雙手合十,領着張大寶到了廚房。沒有饅頭,沒有水,有粥,溫熱的米粥。張大寶喝了三大碗,知客僧歉疚地說,“敝寺有規矩,不留外人過宿,施主請見諒。”
“已多多叨擾了,多謝大師。”張大寶感激地相謝。
張大寶找到了探訪完幾家山民一無所獲的馬三。“有什麼收穫麼?”馬三問道,他醒了些酒,又喝了些酒,維持着幾分醉意,也保持着絕對的清醒。
“那間寺廟,‘七聖廟’不對勁,”張大寶說道,“我討了一碗粥,粥是溫的。寺廟不留人過宿,又是這個時辰,怎麼會有溫熱的粥?一大鍋。”粥當然是給人喝的,當然不會是準備給張大寶這種冒然的訪客,而是給寺廟裡的人,可能是馬三張大寶要找的,京城裡失蹤的女人。
馬三也聽出了其中的蹊蹺,“寺廟真有問題的話,我再去敲門,他們一定會懷疑。咱們不能驚擾他們,摸進去暗查。我去吧,你折騰這一宿,又凍又餓的,手腳遲鈍。”
張大寶搖頭笑道:“我進過寺裡,又在外面勘察過,比你熟悉。你又喝了酒,不僅手腳遲鈍,腦子也不靈光。”他搓了搓手,呵了一口氣,輕鬆地笑道:“再說了,要是我在外面把風,非凍出病來,還是活動活動好!”有一句話他沒有說,“你成了家,有妻有子,我一個人無牽無掛的。”他並不輕鬆,只是故作輕鬆。他和馬三一樣,也預感到了危險。
馬三縮在一棵老樹後,沒有再喝酒。他看着張大寶矮身摸到圍牆根,縱身躍起,雙手搭在牆頭上,一拽一撐,翻身進院。張大寶的動作靈巧敏捷,令馬三稍稍放下些心來。他在黑暗中等待,而等待張大寶的黑暗中,又是什麼?馬三的心又懸了起來……
張大寶在牆頭吊了片刻,確認周遭無人監視。牆頭只有一人多高,他沒有一躍而下,而是先用手扒在牆頭,放下身子,再鬆手落地,聲響比夜風還輕。
他沒有眼觀六路,不會耳聽八方,而是膽怯地、拘謹地、做賊心虛地走着。他是個被妻子趕出家門又被寺廟的知客僧拒之門外的可憐人,無處可去無可禦寒只能偷着進來,尋一處所在,只木片瓦,能禦寒過夜。
寺裡的夜靜悄悄的,張大寶只聽到自己的心跳,跳得很急很快,快得他的手上滲出了汗,冷汗。穿過一道走廊,沒有人,沒有意外,他摸到了禪房,縮在一腳,靜靜地看着,聽着。幾間禪房沒有光,沒有聲音。他聞到了氣味,不是粥,而是酒肉的香味。房間裡面有什麼?他不知道,也不能、不敢進屋甚至靠近,只有在原地,靜靜等着。他什麼也看不到,閉上了眼,聽覺更敏銳。他蹲得腿微微發麻,分辨出有三間禪房中傳出鼾聲和囈語聲,都是男人。
張大寶悄悄退了出去,貼着牆邊走過禪房,拐進一個小院。小院裡只有一間屋,點着燈,溫暖,明媚。透過窗,張大寶遠遠地看到屋中有個年輕的公子,在榻上讀着書。他枕在侍女的腿上,侍女輕柔地給他掏着耳朵。還有另一名侍女,爲他暖着腳,捶着腿。他的手不太規矩,在兩名侍女腰身上游蕩着,惹出陣陣嬌笑。張大寶沒有豔羨,只感一陣寒意,他有種直覺,這位公子和京城那些失蹤的女人有關,而那些女人,以後或許也會變成這兩個侍女一樣……
他從院中退出,繞過禪房,到了後院。他聽到了一聲馬的嘶鳴,彷彿是淒涼的,悲愴的。寺廟中怎麼會有馬?張大寶想起陸言交代的信息,綁走石樂樂的人,騎着馬……他猶豫着是該出寺與馬三會合,還是接着探究寺中的隱秘。他的直覺告訴他該選擇前者,但他沒有遵從自己的直覺。他心中的責任勝過了未知的恐懼。
後院太空曠了,右首的一間柴房顯得突兀。張大寶沒有冒然前進,他小心地逡巡,確認沒有人看守,躡手躡腳地走過去。離柴房還有兩丈遠,他聽到那邊傳來聲音,令他汗毛直慄。他聽到女人的啜泣聲。他繼續向前,一步,兩步,三尺,五尺,他聽得越來越清楚,聲音不是自柴房裡面傳來,而是柴房下面。傳來的也不是啜泣聲,而是聲嘶力竭的哭泣。也不是一個女人,而是兩個或三個,張大寶分辨不清。其他的女人呢,是否也關在這裡,她們是哭得昏睡過去,還是流乾了絕望得眼淚,還是再也哭不出來?哪種情形更殘酷?
張大寶無暇去想,他隱約瞥見一個人影,在丈許開外。他明白不能再有逗留片刻了,可現在想走,是不是爲時已晚?
那人笑了一聲,聲音沙啞得像是樹上受驚的老鴉,“你不該來的。”張大寶琢磨着對方是否識破了自己的身份,轉瞬他便明白這句話的含義,自己是六扇門的探子也好,是被趕出家門的可憐人也罷,沒有區別。果不其然,對方接下來的話印證了他的想法,“既然來了,就留下吧。”留下,永遠地留下。
張大寶沒有辯解,當機立斷,奪步而逃。他對自己的輕功很有信心,“七步趕蟬式”,他雖從未真在七步之間趕上鳴蟬,但卻甩開過不少追趕他的人。幾步跨出,已與對方拉開兩丈有餘的距離。
“嘿,看走了眼了…”那人不無驚訝地冷笑了一聲。
張大寶離圍牆越來越近,心中卻涌起更大的不安,他清晰地感覺自己是網中之魚,甕中之鱉。張大寶奔至牆角,對方也已追近,僅在數尺之外。二人一前一後縱身而起。“機會!”張大寶在牆頭一撐,身子已躍出圍牆,旋身扭腰,雙掌回打推出。他這一招就算不能傷敵,也能起到拖延之效。那人立在牆頭,左手分出,輕而易舉地撥開了張大寶右掌;右臂橫擺,截在張大寶手肘。這一招不繁複,不深奧,但要難得多,難在簡潔,有效。那人是高手,真正的殺人的高手。張大寶出掌已凝盡全身之力,可卻有如蚍蜉撼樹般微不足道。他掙扎着扭了扭身子,也明白這只是徒勞,也只有眼睜睜地對方曲臂成肘,頂在自己胸口。
張大寶狠狠摔在地上,伴着徹入心扉的痛,他想起以前他在明察暗訪中,出過幾次差錯,都是有驚無險。他清晰地感覺到,從今往後,再也不會出什麼差錯,也再不會有驚險了……他沒有看清對方的面貌,他的視線漸漸模糊,再也看不清了。敵人的手向自己的脖頸斬來,張大寶移開了視線,看向不遠處的一顆老樹,“不要……”
這是他最後的話。
馬三顫抖的手像是臉上抽動的肌肉。他知道張大寶最後的話是說給他聽的,讓他不要衝動,不要動手。就算沒有張大寶這句話,馬三也不會那麼做,不是不想,而是不敢。他呆在原地,又痛、又恨、又怕,看着殺死張大寶那人微閉着眼,胸膛一起一伏,享受、陶醉、滿足……像是張大寶從富貴鄉的牀上下來的樣子。
片刻後,那人瞟向西側的圍牆,“花公子什麼時候覺察到此人的?”
牆上凝立的是玉花宮的少宮主花希仁,一身白衫,衣角在夜風中輕輕揚起,翩翩瀟灑。“從他在小院裡窺視我。他的本事不錯,但看到動情時,喘息的聲音大了些。能見到無情子前輩出手,我從溫柔窩裡出來,也值了。”奉承話說完,他又問道:“依前輩所見,這人是什麼來路?”
無情子冷冷地說道:“我對他的來路沒有興趣,只有興趣送他上路,通往來世的路。”
花希仁又問道:“多情子前輩對他的女人很是滿意。那些女人中,沒有前輩你能看上眼的麼?”
“你要不覺得可惜,送一個女人到我的屋裡。”無情子說罷,冷冷地看了一眼馬三藏匿的地方,冷冷地笑了一聲,輕身一縱,躍過圍牆回寺廟了。
花希仁也向着馬三那裡看了一眼,若有深意地笑了笑,轉身離去。
馬三舒了一口氣。“七聖廟、無情子、花公子……”他記在心裡,記得牢牢的。
山腳的長亭。
離約定的破曉還有一個多時辰,就算到了破曉,有一個人也永遠回不來了。馬三甚至不能將張大寶的遺體帶走,他不能讓花希仁和無情子他們懷疑張大寶有同夥。他僥倖地以爲,那兩個人沒有察覺到自己。他喝着酒,拼了命地喝着;他喝得太急,太快,又拼了命地嘔吐起來。然後他接着喝,接着吐……他也只能這麼拼命。
任務算是完成了,可代價呢?任務時常會有,而命只有一條。
馬三考慮着回去後做些別的營生,雖說他很享受每次任務後富貴鄉的溫柔。可比起那些,他更求安穩,安安穩穩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