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方平去了南城的裕豐茶館。他換了身粗布衣服,袖口磨得脫了線,上下打了三處補丁。衣服雖然老舊,卻洗得乾乾淨淨。他去茶館不是爲了去喝茶的,但去茶館還是要喝碗茶的。裕豐茶館是老字號,自洪武初年到如今三代數十年,生意也越發地興隆。
宋方平是老熟客了,他初來這間茶館時,掌櫃的還是老王掌櫃;如今的小王掌櫃也已年過而立了。
宋方平進門時,小王掌櫃正迎着兩位熟客,貴客,他臉上一貫掛着的親切笑容顯得更燦爛了。“二位爺有些日子沒來了。不滿您說吶,您二位要是沒來,我這一天到晚的,總覺得少了點什麼。”那兩人一胖一瘦,都穿着考究的絲綢衣衫,胖的是大宏米店的馮老闆,油光滿面的臉上頂着個大鼻子,活像是稱米的秤砣;瘦的是雅集堂古玩鋪的康掌櫃,一雙眼溜溜的,看人都像是在看物件一般,彷彿要分辨出真假貴賤。
馮老闆笑道:“王掌櫃的生意這麼紅火,還在乎我倆這點茶錢?”
“瞧您說的,小本生意,”王掌櫃笑道,“哪兒像您的米店,要是關張一天半個京城非得餓了肚子。二樓雅間請,上好的西湖龍井,水也是才送來的山泉,專給您二位備着的。”這奉承話聽得馮老闆拈鬚微笑。
康掌櫃笑道:“這麼好的茶和水,茶具也該講究些,要用宋瓷,北宋。南宋的瓷器有衰敗之相,至於元瓷,就顯得粗鄙了。”
“就請您掌眼,可您眼界高,看不上別摔了聽聲響啊。”王掌櫃這話逗得康掌櫃哈哈大笑。康掌櫃輕輕搖了搖手上的小葫蘆,葫蘆中發出“窸窣”的聲響,“除了大小八樣茶點,給我的‘金翅將軍’來一段兒青蔥,它只吃這個。”道是個蛐蛐兒罐,罐身雕畫着山水,很是精細。鬥蟋蟀當年深受宣宗皇帝喜愛,上行下效,許多年後在京城富庶人中仍舊蔚然成風。
比起那兩位貴客,王掌櫃接待宋方平就少了幾分熱情:“宋大哥別來無恙啊,還是老地方老樣子?”
“老地方。”宋方平說道,“來碗釅的,茶點就算了,我吃過了。”他微笑着。老地方是一樓裡間靠窗的角落,在這裡能看全這間茶館,能聽到許多桌人的交談,也不易被人留意察覺。這是他的習慣。
這茶館裡貧富貴賤無一不有,同行同業的或是彼此相識的,一撮一簇的聚在一起,但來來往往的大多不像馮老闆和康掌櫃那般闊綽。東南角多是些跑腿的和力巴,在這裡歇個腳填個肚子,桌上擺的是一碗水兩個饃饃,或是一碗高茉和兩個燒餅。西南角有不少泥瓦匠和木工,正聊着哪裡有活幹,誰家給的銀錢多些。有些人吃着爛肉面,光景更好的喝着茶還能配上兩樣點心。
裡間更是魚龍混雜,形形色 色各行各業都有,飯店的跑堂,布店的夥計,鐵匠鋪的學徒,車行的車伕,大戶人家的奴僕……這些人來茶館不是爲了花銀子,而是賺銀子。他們或多或少知曉些雜七雜八的消息,這些消息與他們本人的生活並沒有什麼直接的關聯,但別人或會花銀子向他們買這些消息。這收集買賣消息的地方叫“攢口”,京話叫“攢兒”。
宋方平也曾在攢口混過,江湖中許多隱秘的事,往往在這裡能找到些蛛絲馬跡。無論是誰,哪怕武功再高強,地位再顯赫,也要吃喝拉撒,也有衣食住行。宋方平更是深知,做些隱秘的乃至見不得人的事的時候,會去提防仇人敵人有心人甚至親密的人,但往往不會去留意那些無關緊要的人,像是客棧的跑堂,趕車的車伕……至於這些人提供的消息,有真有假,有整有零,如何分辨、篩選、整合,宋方平有經驗,也有才能。
這裡有青花會的人。一個馬臉農夫坐到宋方平身邊,壓低聲音道:“宋壇主怎麼親自到這攢兒上來了?”
此人叫孫顯,曾在山西分舵做事,與陷堂的常凡淵壇主關係匪淺。宋方平有的沒的答了句:“做人不能忘本嘛。”他雖身爲壇主,但只要是絕嫣交代的,事無鉅細,他必會親力親爲。“有兩件事。京城裡數位妙齡少女失蹤,知會各壇的弟兄,查。”
“是。”
“再就是,武當派一衆弟子有什麼動向?”
孫顯答道:“他們在‘雲來客店’投宿。每日三三兩兩結伴而行,四處明察暗訪雲清道人的消息。”
“雲清道人的死,可有什麼眉目?”
“尚未查明。”孫顯面露慚色,又解釋道:“這兩日屬下查明,雲清道人暗地裡接着錦衣衛的差事。”
宋方平聽到,皺眉問道:“你怎麼查到的?可屬實?
孫顯答道:“屬下不敢隱瞞,是六扇門的陸言陸捕頭告知屬下的,要屬下向宋壇主彙報,還說希望此事彼此間能互通些消息。”
宋方平點頭讚了一句,“有魄力,有手段。我想陸捕頭也和武當弟子通了消息。”
“屬下也這麼想。”孫顯說道,“雲清的死,多半和錦衣衛有關。”
“不排除這可能,但不能盲目。先入爲主的臆測往往會影響判斷,不可取。此事既然涉及錦衣衛,查起來小心些。”宋方平鄭重地說道。
“是。不過以雲清在江湖中的武功名望,不輸於錦衣衛十三太保,爲何會默默無名呢?”孫顯問道。
宋方平壓低了聲音道:“說起錦衣衛,畏之者比比皆是,而敬之者寥寥無幾。雲清在江湖中聲明頗佳,若兼着錦衣衛的差事,雖不違反武當派門規,但傳出去畢竟不好聽。錦衣衛十三太保名聲太響,也就只能處理明面上的事,雖說明面上的事也未必光明正大。至於暗地裡的事,他們不好做,也做不好。”
孫顯似懂非懂,宋方平並沒有解釋的意思,又說道:“兩名武當弟子的消息,探查得詳盡些,一個是劍公子;另一個是…”宋方平想到自己發跡之始,四年前的那場壽宴。自那之後,宋方平並無目的地留意着那個與自己既無交情,又無利害的青年。“東方宏漸。”
雲來客棧位於南城,客棧不算大,有二十多間客房,最好的三間“天“字號上房住一宿也只需三錢銀子。掌櫃的姓岑,前些日子他憂心忡忡地接待了一行數人。這一行人年歲都不大,都配着劍。岑掌櫃經營客棧多年,接觸過南來北往三教九流,深感這類江湖中人最難伺候。雖說其中有些人出手豪闊,但畢竟是少數;而其中不少人性情古怪,行事粗莽,招待得稍有不周便會招來咒罵,甚至拳腳相向,末了還不給房錢。但這一行人卻大是不同,號下八間房先付足了一個月的房錢,言行舉止平易近人,溫文有禮。可他只是個老實本分的生意人,雖說老實本分和生意人大多沾不上邊。就算對這些不大尋常的江湖中人有些好感,岑掌櫃也不想和他們有什麼聯繫,只是吩咐雜役仔細些打掃他們的房間,囑咐廚子用心些準備他們的飯菜。
岑掌櫃正想着,卻見其中一人回到了店裡。那人是岑掌櫃最喜歡的,多半因爲那人付了一行人的房錢。那人自稱姓方,同行的人叫他“宏漸師兄”,只是羅掌櫃不知道他的姓氏不是方,而是東方,東方世家的東方,東方蒼雲的東方。
岑掌櫃招呼道:“剛買了幾尾魚,還是活的呢,方公子要不要嚐個鮮?”
“有美不敢獨享,”東方宏漸答道,“等晚上我們師兄弟一起吧。多謝掌櫃的,我先回房了。”
東方宏漸的房間在西首第二間,首間住的是劍公子。武當弟子出門在外,長幼自序。查得雲清兼着錦衣衛的差事,武當一衆弟子心裡不大是滋味。武當門人多不重利,但惜名。錦衣衛在江湖中名聲雖不甚佳,但身在其中也未必會爲惡。這固然少不了武當弟子的自我慰藉,同樣也是他們對這位師叔的信賴。他們信賴,卻不盲目信賴。
東方宏漸一大早獨自出門,先去西郊祭拜了父親,又去了刑部衙門拜訪了那位同父異母的兄長。雲清既屬錦衣衛,同爲公門中人的東方鴻遠或能探到些蛛絲馬跡,可此行又像四年前那般不歡而散。
他想着去平順鏢局看看江婉月,也只是想了想。不是因爲天色已晚,也不是因爲當日嚴莊對武當派的態度。而是仇恨,言嘯軒,像是一座大山一般,橫亙在他身前,壓迫在他心頭。
對東方宏漸而言,這仇恨是清晰的;而言嘯軒這個仇人,卻是模糊的。對於復仇的信念,東方宏漸無疑是堅定的;可對於如何復仇,他又是彷徨的。東方宏漸知道言嘯軒劍法高極,可究竟是如何之高?這四年裡他多方打聽,就連在劍法中有頗高造詣的,曾親眼目睹過言嘯軒出手的,與父親東方蒼雲交情匪淺的閩南劍派掌門江鶴也說得不盡不實。四年裡,東方宏漸既期待着能假“天青懸賞令”之手殺了言嘯軒,又矛盾地擔心言嘯軒真會死在他人手上。他想光明正大地親手殺死言嘯軒,又深深地疑惑着,自己真的能做到麼?
東方宏漸盤坐在榻上,冥思修行。他無數次地假想過與言嘯軒對戰,也無數次地將自己設身處地地假想成言嘯軒。
那是十四年前的正月十五,月圓,夜。
東方宏漸,或說是“言嘯軒”回到了言家。走道旁有一顆頭顱,頭上散亂的髮絲垂在臉龐,臉上沾着斑斑血跡,血還未乾,有一道自額頭流向眼角,眼是睜着的,眼中有悲傷、痛苦、憤怒,死不瞑目。“言嘯軒”四下望去,屍橫遍野,血流成河,有他的好友,有他的兄長,還有他的父親。他連悲傷的時間都沒有,有的,是等待着自己的人,八個人,是敵人,也是仇人,不死不休。
這八人中,他只認得一人,是與同伴殺害了“自己”的父親的自己的父親,東方蒼雲。
沒有交談,沒有試探,東方蒼雲起手便施全力,上步出刀,使出一招“林寒澗肅”。此時的東方蒼雲經歷了一場血戰後元氣未復,按常理該是速戰速決。但對手是言嘯軒,心裡哪怕有一分急躁,招式中哪怕有一絲破綻,無異於自取死路。
這招“林寒澗肅”攻守兼備,法度嚴謹,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憑這一招已足見東方蒼雲深得古難刀法要義。古難刀法以守禦見長,勝在沉穩紮實。這一刀並不難拆解,但“言嘯軒”絕沒有絲毫機會佔得先機。他只得斜劍擋開,回遞出一劍,穩紮穩打,與對手周旋。這本是極佳的應對之法,但旁邊還有七個人,七個一等一的高手,虎視眈眈,伺機而動。
該當如何?一字,“搶”。他驀地向右滑步,一劍刺向位於正東“坎”位的敵人。這一劍突兀凌厲,但對手武功若不遜於東方蒼雲太多,很難一擊克敵。他這一劍若遭對方所纏,自己再無退避之隙,正西“離”位的敵人一招便能輕而易舉地取了自己性命。
還能怎樣呢?
東方宏漸苦思冥想,全無對策。可當時的言嘯軒,勝了。
東方宏漸額頭見汗,呼吸也漸漸粗重……
“言嘯軒”凝氣於劍,盪開東方蒼雲單刀。藉着對手一刀之力,足尖一點,身子向右躍去,向着“坎”位的敵人搶出一劍。這一劍卻是虛晃誘敵,招至半途,猛地轉身回刺,直指向自己撲躍而來的“離”位敵人。這招名爲“玉石俱焚”,是自損八百傷敵一千的拼命招式。而這是“言嘯軒”最好的選擇,也只有這般,或能傷得一人,奪路而走。
有一柄劍,不知從何而來,刺在“言嘯軒”肋下。這一劍慢吞吞輕飄飄的,可正是如此,才讓人疏於防範。這一劍如水,劍鋒如水,如水般冷,寒徹心扉;劍勢如水,如水般柔,滴水穿石。
勝敗已定,生死已決。
東方宏漸癱倒在榻上,冷汗涔涔而下,大口大口喘着氣。隨着他的心情逐漸平靜,那個假想中殺了自己的人的形象反而逐漸清晰起來。
東方宏漸敲着右首的房門,這間房住的是“游龍劍”杜克生。看到東方宏漸一臉疲憊,杜克生關切地問道:“出了什麼事麼?”
“沒事。雲清師叔進錦衣衛多少年了?”
杜克生答道:“自宣德元年起,快二十年了。”
東方宏漸沒有再說,轉而問道:“大師兄呢?”
杜克生帶着一絲無奈地答道:“一個多時辰前出去了。我叫了他兩聲,但他沒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