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簾“噗”地一聲響,險些要被扯將下來。袁掌櫃心疼地看了眼門簾,又看清了來人,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
“人吶?都死光了?”來人當然是莫詩詩,向陳軒宇努了努嘴,興致頗高地大笑道,”等下和你說。”他衝大錘擺了擺手,“來碗大的,渴死我了。”
大錘指了指窗那邊。“自己沒長着手麼?”窗下是一張桌,陳軒宇之前坐的那桌。桌上有一壺茶,一碗酒。莫詩詩長鞭一抖捲起茶壺,瀟瀟灑灑地拿在手上。陳軒宇早見識過他長鞭的功夫,這點小伎倆自是不以爲意。李夢茹看了心中一驚,暗暗讚歎。
茶壺是空的。“你他媽耍我?!”莫詩詩是這家店的老客,熟客,也是常客,和大錘頗有幾分臭味相投,自然不會因這點小玩笑動氣。雖是玩笑,可莫詩詩依然狠狠地擲出茶壺,伴着“嗚嗚”的尖銳破空聲,地向大錘飛去。
大錘正擦着桌子,騰出隻手來,輕描淡寫地接住茶壺,順手放回櫃檯上,埋怨道,“小心着點,這把壺三錢多銀子呢,磕着碰着老子卸了你。茶壺是你自己選的……”
“廢話,你家酒能解渴嘍?”
“愛喝不喝。”
“不愛喝,但還是要喝。你的酒差,但勉強能算是酒,總比沒有好。再說,你這小氣勁兒的,把你惹急了,誰給我做飯吃?”莫詩詩笑着,長鞭再度甩出,鞭頭打了個彎,輕輕巧巧地裹住酒碗。隨着他手腕一收,那隻碗平平穩穩地送回到他手上,碗中的酒微微晃了晃,翻起一圈圈波紋,卻沒有一滴濺出。
“這是我的酒。”陳軒宇說了句。他總覺得莫詩詩那粗豪壯碩的身形與他輕巧靈動的兵器相映成趣。
“沒事兒,我不嫌你髒。”莫詩詩“咕咚”“咕咚”地喝着。
李夢茹大是歎服,不是酒量,而是武功。她年紀雖輕,所師所學並非尋常,見聞甚廣。她對長鞭這種江湖中頗爲偏門的兵器也有些瞭解。長鞭難學難練更難精,有資質者苦練數年,也未必能小有所成。尋常長鞭自六尺到一丈二長短不一,而莫詩詩手中的長鞭接近兩丈。一寸長,一寸強。但鞭長多上一寸,使起來更要難上數分。莫詩詩取茶壺那一手,一個“準”字體現無餘,李夢茹已覺頗爲驚豔。再看他取酒碗,酒碗與茶壺相比,周圓光滑,全無着力之處,竟能以鞭頭將酒碗包住,不僅“準”,更可見一個“巧”;也不僅如此,收鞭之時碗中酒不曾灑出一滴,亦將“穩”之一字體現得淋漓盡致。能將近兩丈長的軟鞭使得如此之準,之巧,之穩,這等造詣,讓李夢茹心中的驚駭多過驚豔。
李夢茹有心結識,旁敲側擊地對陳軒宇說道:“這位是陳兄等的朋友麼?這手功夫叫人歎爲觀止。”
“端個茶遞個水什麼的,或許真有點用處。”若是換成別人,陳軒宇不會吝惜讚美之詞。
莫詩詩這才注意了李夢茹的姿容,眼前一亮。放下喝得精光的酒碗,咂了咂嘴,怪笑一聲,輕佻地說道:“呦呵,這妞兒盤兒靚啊!你相好的粉頭?”
何曾有人對李夢茹這般說話?饒是她涵養頗佳,也面露不悅之色。陳軒宇聽了險些栽倒在地上,埋怨道:“酒可以亂喝,話不能亂說。”他明白莫詩詩說這話並無惡意,反倒是真心實意地稱讚李夢茹的美貌,只不過聽着全不是那個味兒。
大錘猛地一拍桌子,呵斥道:“你小子再胡說八道,看我不把你舌頭割下來炒了吃了。”老舊的方桌被震得吱呀作響,顫顫巍巍的像是袁掌櫃心疼的眉眼。
莫詩詩既不生氣,也不害怕,聽到“舌頭,炒了吃了”幾字興致來了,口沫橫飛地道:“前兒個我在口福居吃了道‘炒鴨舌’,那叫一個地道。大火,滾油,醃好的鴨舌下鍋,一顛,一翻,誒,起……外頭又酥又脆,裡面又鮮又嫩。不說了,又饞又餓的,快,來五碗炒貓耳,五碗刀削麪,兩碗兩碗上,可別放坨了。再切一大盤肉,豬牛羊什麼的都成,沒忌口的,可着勁兒上。”他向李夢茹勾了勾手指,“一起坐坐,吃完了咱樂呵樂呵。”
“你找死!”大錘“呼”地一掌向莫詩詩拍去。陳軒宇距離甚近,只覺掌風撲面,凌厲如刀,自己呼吸都受些影響。他退開一步,暗自納罕,這市井小店裡的夥計,竟有這般功夫。
“嘿,來真的啊!”莫詩詩嘴上輕鬆地說着,手上也動了真章,雙腿微分,雙膝微屈,下盤穩如磐石,牢牢紮在地上,正面一掌迎上。
雙掌相交,直震得櫃檯上的兩排茶壺茶碗微微搖晃,輕聲作響。大錘接了莫詩詩這一掌,身子紋絲不動,似是全然未受影響,怒喝一聲又是平平直直一掌推出,掌力之強依舊石破天驚。莫詩詩身子微微一晃,氣息也絲毫不亂,迎強而上,全無畏縮退避之意,這一掌力之強,勢之盛,有過之而無不及。他武功之剛猛,性情之彪悍,盡顯無餘。
片刻之間,二人拳影交疊,掌風激盪,拳來掌往已近十招。大錘也好,莫詩詩也罷,鮮有迴避,更全無退讓,多是以硬碰硬,以強搏強。這二人拳腳上難分高下,口頭上也針鋒相對,彼此呼喝叫罵,污言穢語不絕於耳。陳軒宇看得又是激動,又是好笑,像他二人有這般武藝,竟像是地痞無賴好勇鬥狠一般,也是生平難得一遇了。
大錘掌力剛猛雄渾,與莫詩詩頗爲相近。比起莫詩詩,他掌出拳打招式更爲精簡凝練,沒有絲毫多餘動作,直取要害。莫詩詩身在局中,感受更切。這等氣力比拼,他佔不到絲毫便宜,實是罕見。不僅如此,對方出掌或直擊或橫劈,掌力都能集於一點,凝而不散,令他招架起來頗感吃力。此時他雙臂微微痠麻,兩手更是疼痛有如針扎一般。對手的強大,與身上的痛楚,都刺激着他,令他興奮。“要真是敵人,就好了……”這種興奮,是好鬥的,嗜血的,殘忍的……
莫詩詩虎吼一聲,連着拍出兩掌。
“好小子!”大錘怒喝,神情前所未有地凝重。他額角青筋凸現,一拳揮出,自臂及手真氣衝盈,衣袖鼓脹得要被撐破一般。
莫詩詩兩掌雖有先有後,可掌力彼此交疊相併,合做一股,正是酒尊者的絕藝“長江三疊浪”。這兩掌似怒浪狂濤,排山倒海地向大錘涌去。大錘這一招也是傾力施爲,力道之足足以開山裂石,比起莫詩詩來不遑多讓。
拳掌相交,如驚濤拍岸。二人互爲對方所激震,大錘騰騰後退兩步,站穩腳跟;莫詩詩一趔趄,喘着粗氣。
“長江三疊浪,你還嫩了點。”大錘喘勻了氣,大笑道。“我要吃飽了肚子,非打出你牛黃狗寶來。”莫詩詩不甘示弱道,“行了,我不招惹這姑娘就是,快去煮麪,不然我拆了你這破店。”二人這番較量下來,酣暢淋漓,至於結果,蓋是五五之數。
袁掌櫃苦笑道:“你倆都快把我這店拆了。鬧騰了一天了,沒幾桌生意。“大錘大笑着去了後廚。
“佩服。”李夢茹拱手道,神色卻是冷冰冰的。對莫詩詩的武功,她心悅誠服;但對此人的行徑,她也很是厭惡。莫詩詩吹了聲口哨,別過頭去。別人喜歡他,他未必會高興;別人厭惡他,他也不在乎。
李夢茹也不願對此人多費脣舌,向陳軒宇問道:“陳兄所謂的‘天機’,究竟是什麼?”
陳軒宇仍沉浸在方纔大錘與莫詩詩的交手中。他與莫詩詩切磋過幾次,可從未真刀真槍地動過手。他自問功夫縱然遜色,卻也不至相差太多。此刻他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實難望其項背。原先陳軒宇自恃能以“靈”與“巧”與莫詩詩相周旋,但此刻看來絕非如此。莫詩詩的掌法雖不以變換見長,但嚴正之中不乏犀利,大開大合之間前拳後掌交相呼應,暗藏諸般變化。更爲甚者,莫詩詩的氣力之強,可謂是“一力降十惠”,尤其是最後一招以“長江三疊浪”的手法打出,更是一往無前,勢如破竹。陳軒宇回想着大錘的應解之招,似蠻實巧,極爲高明。莫詩詩“長江三疊浪”那兩掌,原該像當日酒尊者那般,此掌中有彼掌,彼中亦有此;但大錘拳出之際,恰恰抓住莫詩詩第一掌掌力衰減,第二掌掌力生而未盛之機,使這兩掌縱能相輔相成,相疊相加,其效也甚微。否則縱使是大錘,怕是也難以抵禦。只有大錘這等功力才能做到,換做陳軒宇,就算出手時機無誤,也無異於螳臂當車,就算能僥倖保下條小命,下半輩子估計也下不了牀。他也想着以巧應強,從側面引開對方的掌力,卻仍須以精強內力既護住手臂,又要能牽動對方掌力。陳軒宇想了數招應對,但以自己的修爲,也沒什麼把握。他想得入神,隔了片刻才反應過來李夢茹在叫自己,茫然地回了聲,“嗯?什麼天機?”
“你是怎麼認出我的?”李夢茹對陳軒宇比莫詩詩寬容多了,也理所應當如此。
“呃…這個…”須臾的尷尬後陳軒宇坦然笑道,“你穿的是同一雙繡花鞋。”淺粉色緞面,鞋身上繡着紅黃兩色的小花,鞋尖綴着一顆小小的明珠。
李夢茹俏臉飛上了兩朵紅雲,憑添了幾分嬌豔。這羞怯之色片刻後褪去,她落落大方地笑道:“陳兄說話倒是有趣。今日在此別過,他日再會,我請你喝酒。”她瞥了一眼莫詩詩,“你要來的話,看在陳兄的面子上,我多備上一隻杯子。”
莫詩詩“切”了一聲,“交杯麼?”
李夢茹冷哼一聲道:“不過陳兄先前的一句話說得不大準確。”
“什麼話?”
“你說你這位朋友不太討人喜歡,”李夢茹輕笑了一聲,“我看是太不討人喜歡纔是。告辭,不送。”
雖說是自己被數落,莫詩詩聽了也不禁一樂。他忽地一拍大腿,想起了件比挑逗這美貌女子更有趣的事。他從懷裡掏出張揉得皺巴巴的紙團,興高采烈口沫橫飛地道:“當時在大同府你不是收拾了個什麼薛公子麼?我想着那小子會花些銀子找人打你一頓,嘿,沒想到他倒肯下本錢,竟找了青花會。上了‘天青懸賞令’,你小子出了名了,還他媽值五千兩銀子,快,找根麻繩來,我把你捆吧捆吧收了。放心,我會給你好好辦場法事,風光大葬,以後每年清明重陽,少不了三炷香,一籮紙錢。”
莫詩詩看着陳軒宇茫然中帶着一點氣惱,兩分鬱悶,更覺開心。李夢茹一隻腳已踏在門外,又折了回來。她對着陳軒宇深深一拜。陳軒宇不敢受之,忙起身讓開,“姑娘這是何意?”
李夢茹歉然道:“此事也算因我而起,給你麻煩,乃至兇險。”
“無礙的。”陳軒宇輕鬆地笑了笑,“我想李姑娘事先並不知情。至於齊捕頭設計於我,他說了,我也猜到了,只是沒想到這麼有趣。”他雙目泛光,期待着……
而在李夢茹眼裡,陳軒宇的輕鬆更像是故作輕鬆,或是無知無畏。“我不能袖手旁觀。給我幾天,我替你擺平。”
莫詩詩有些好奇李夢茹的身份,不知她是誇口而談,還是真有這本事。比起這個,他更關心飯菜怎麼還沒上來。他瞧着陳軒宇,陰陽怪氣地問道:“怎麼着,吃這口軟飯麼?”
陳軒宇反問道:“五千兩銀子多麼?”
莫詩詩掰着指頭算着,也算不太清楚:“夠小門小戶一家幾口八輩子的吃喝嚼裹;也能在東興樓、松鶴樓、太白樓吃上幾個月的大席;夠在東西城好點的地段置辦套不太敞亮的宅子,還能餘下些添補桌椅瓶罐;也能爲醉月樓的頭牌姑娘贖身,能贖幾個呢……”
陳軒宇笑道,“說得我都想找根麻繩把自己捆了。我是問,在‘天青懸賞’裡,五千兩算多麼?”
“反正不算少。不過要你的命,綽綽有餘。”莫詩詩嗤笑道。
陳軒宇點點頭道,“會找上門來的,該不只是些小魚小蝦吧。”
“你對付不了的,一撮一簸箕。”莫詩詩答道,雙眼巴巴地望着後廚,急不可耐。
“刺激!”陳軒宇興奮地說道。
“有種!”莫詩詩一拍大腿,“不過,你不怕死?”
“這不廢話麼。當然怕,”陳軒宇笑道,“怕,就更有趣了。”
莫詩詩“嘿”了一聲,不知是幾分真幾分假地說道,“放心吧,如果有我也對補不了的人……我會親手結果了你。”
“話說到這份上了,還請李姑娘莫要多事。”陳軒宇笑道,“當然,若是姑娘你對這銀子也有興致,陳某隨時恭候。”
李夢茹完全不能理解面前這兩人。“若你後悔了,便來補子衚衕甲三號楊府來找我。後會有期。”
大錘的兩碗麪端上了桌,熱騰騰,香噴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