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已至午,午時三刻。
一笑樓裡上座十有七八,幾個夥計端茶倒酒、上菜送飯,忙得熱火朝天。陳軒宇守着兩道剩菜,捧着一本舊書坐了大半個時辰,還沒有要走的意思。夥計們沒有催促的意思,即便陳軒宇不是與齊捕頭同來,堂裡再沒有空桌——一笑樓店大,卻從不欺客。
聽到門外傳來一聲洪亮的“小二,看客!”,陳軒宇合上了書。不用去看,他也知道來人是那青年。一位夥計快步上前,笑臉相迎。從這青年大搖大擺的模樣,目空一切的神情,夥計料想此人不太好伺候。
“銀子賞你的,飯錢另算。”青年隨手拋給夥計一錠元寶,夥計接住了,也愣住了。來一笑樓的客人不乏手頭闊綽的,多少會給些賞銀,但像這樣二話不說先打賞一錠大元寶的,卻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誒,傻愣這兒幹什麼?領路!”
夥計回過神來,笑臉相迎道:“客官裡邊請。”
“我要靠窗坐。”青年說道。夥計四周看了看,除了陳軒宇身旁的一桌,店裡已無靠窗的空桌,可那一桌已預留給人。夥計有些爲難,希冀地問道:“不然您裡邊坐?裡邊寬敞。”
“不行。”青年拒絕,指了指空桌,“我要坐那兒,不然我砸了你這一笑樓。”
此言一出,印證了夥計當初的猜想,這青年果真不好伺候。他雖不信青年真敢拆了一笑樓,卻也不便悖了青年的意思。他正爲難着,青年又開了口。
“我也不是不講理的人。”青年煞有介事地說道,聽得陳軒宇樂了出來。青年指了指陳軒宇,說道,“看到那小子沒?把他轟走,我坐他那桌也成。”陳軒宇向青年舉杯。
夥計苦笑着,只好領着青年入座那張空桌。“客官想吃點什麼?”
“什麼吃點兒?我要大吃一頓。”青年不悅道,“先上這幾道,豆腐乾、粘面糕、驢肉燒餅和鹹蛋,再來壺酒,杏花村的汾酒,陳的。接着該正菜了,嗯,汆丸子,醬鴨子,燴羊雜,燒豆腐,過油肉,羊肉稍梅,鵪鶉茄子。哦,還要兩碗貓耳,兩碗刀削麪,大碗。”
夥計聽愣了,吶吶問了句,“有什麼忌口麼?”
“有。忌少,忌慢。”
青年正對着陳軒宇。他的酒菜還沒有上,見陳軒宇夾了片驢肉津津有味地嚼着,沒來由地不太痛快,挑釁地揚了揚下巴,“你會使劍?”
青年的語氣不善。陳軒宇既不以爲意也不以爲怪,誇張地砸了咂嘴,迴應道:“怎麼纔算會?”
青年擡臂之際,已持長鞭在手,隨手一抖,指向另外一桌,擊在桌上的茶壺上,將壺嘴削下一寸多長,斷裂之處光滑齊整。那桌的客人又是驚又是怒,剛想發火,可看到那青年的模樣卻蔫了下去,只得認了,只得忍了。青年說道:“能來這一手,夠看了。”
陳軒宇無語。青年長鞭上的功夫如同他的蠻橫無禮一般令人咋舌。陳軒宇自問要做到那般可謂是輕而易舉,但劍短鞭長,劍硬便軟,劍利鞭鈍,兩者相較,難度不可同日而語。自己縱然玩出什麼花活怕仍是遜之一籌,何況他既沒有那麼無聊也沒有那麼無賴。他搖頭道:“我練劍不是爲了削別人茶壺的。”
“那爲了什麼,殺人麼?”青年說着,也四處張望着,似是要尋找個目標來驗證。
“也不是。”陳軒宇敢忙否認,跟着胡謅了一句,“爲了好看。”
“哦,這樣。”青年真信了。
“當然不是了。”陳軒宇無奈道,“你要真想知道,我說朋友,請我喝一杯吧。”
“滾,”青年啐道,“老子不是你朋友,也不請你喝酒。”
“那我請你喝一杯。”陳軒宇也不動怒。
青年不屑地“切”了一聲,他的酒菜陸陸續續端上了桌,大盤小碟,大盆小碗的,足夠七八個人的分量。他再不理睬陳軒宇,很認真、很細緻,卻又很快地吃着。周圍的客人們不少都放下了碗筷,看起了熱鬧。
青年渾不在意,大吃二喝着。不多時,杯盤狼藉,他仍意猶未盡,吩咐夥計又加了四道菜,三碗飯,依舊是大碗。陳軒宇也受了感染,無奈肚量有限,只加了一道小菜。他的酒量比起飯量來也好不了多少,飯量當然是自己的飯量,若是像那青年的飯量,怕是稱之爲“海量”,也嫌大海未免太小了些。於是倒上一杯酒,小口啜飲着。
青年放下筷子,眯着眼,貪婪地吸着鼻子。他聞到了酒香。他舔了舔嘴脣,忽地睜開眼,直勾勾地,盯着陳軒宇,看得他一陣發毛。陳軒宇心中暗笑,裝作沒看見,別過身去。
青年巴巴地走陳軒宇身旁,咧開嘴笑着,笑得憨厚,帶着企盼。“我說朋友……”
“哦?我們是朋友了?”陳軒宇笑道。
“就這麼一叫。”他的嘴依舊硬,“不過我准許你請我喝酒了。”好像別人能請他喝酒是多大的榮耀。
“好。那我請你喝酒。”
“你不覺得憋屈、膈應?”青年對陳軒宇生了些興趣。
“不覺得。你混,但我喜歡。”陳軒宇笑道,“你當不當我是朋友是你的事,但我當你是朋友,這是我的事,你也管不着。請朋友喝杯酒,再應該不過,有什麼不爽的?”
“說得我有點兒不好意思了。”青年笑着撓撓頭,卻看不出他又絲毫不好意思。“可惜啊,我還琢磨着你不會答應,然後我就硬來了。得,現在這酒我還得給你留點……”
“那我少喝點。”
“就等你這句話呢。”
二人看了看彼此,放聲大笑。
青年喝酒前還漱了漱口。他喝得很認真,很細緻,也很慢。他不自禁地閉上了眼,常常吁了口氣,又呷了呷嘴,很是享受地靠在椅背上。“這酒哪兒來的?”
“我爹釀的。”
“嗯,他定是個好人。”
陳軒宇陪了一杯。青年看得直搖頭,“這竹葉青,要小口才能品出其中滋味,哪兒有你這樣的!”
“哦,還有這說法呢。我喜歡酒,覺得挺好喝的,喝不出什麼差別。”陳軒宇訕訕一笑,說道。
“真是暴珍天物。”青年嘆道。
“那字念‘殄’,不念‘珍’。”陳軒宇無奈道。
“管它呢。這竹葉青可不簡單吶。清、甜、甘、美,得勁兒;有藥香味兒卻沒那苦哈哈的味兒;更妙的是陳中有新,新中有陳……這他媽是怎麼回事兒?”他眉頭緊鎖,苦苦思索着,又抿了一小口,舌尖在口中兜轉着,嚥下後咂咂嘴,舒爽地噓出一口氣……他猛地一拍桌子,“我明白了,哈!”直震得杯盤叮噹作響,周遭食客紛紛側目。他環顧四周,惡狠狠地喝道:“都看他媽什麼看?!”又引來竊竊議論。
青年不再理會,繼續興奮地對陳軒宇說道:“這酒釀了兩遭,嗯,沒錯的。頭一回是二十年前,或是十九年,差不多;四年前又勾兌加釀了一次,還添了些別的料,有松子,梅果,還有什麼呢……”他又咂了一口,接着苦思冥想起來……
陳軒宇又是佩服、又是好笑,跟着喝了一口,只有酒味,他不甘寂寞地猜道:“還有竹筍吧?”
“別裹亂。”青年啐道,隨着“咦”了一聲,滿是驚訝,“還真他媽是竹筍,你怎麼嚐出來了?!”
陳軒宇笑道,“蒙的。你說了有松子,有梅果,我想加上竹筍正應了歲寒三友之趣。”
“歲寒三友?那是誰?”青年不解道。
“不是誰,是鬆、竹、梅,經寒冬而不衰,象徵君子的錚錚傲骨、高潔品性。”陳軒宇解釋道。
“什麼亂七八糟的,不就是花花草草的麼。”青年不以爲然地說道,“不過真的妙,有松子的清香,梅果的幽香,還有竹筍的鮮香……我看你不會酒,酒量也不怎麼地。”
“差強人意,和我的劍法差不多。”陳軒宇客套自謙了一句。他自認酒量頗佳,劍法亦然。男人也好,男孩也罷,總會好些面子,至少在兩種場合鮮有例外——酒桌上,牀上。
可那青年性情耿直得百無禁忌,他或許明白客套卻絕不會虛與委蛇的客套。“那你酒量的確不怎麼樣。”
陳軒宇鬱悶歸鬱悶,也沒什麼好反駁,“我酒品和酒膽不錯。”
“怎麼算不錯?”青年饒有興致地問道。
“一杯不會醉,千杯必定陪。”陳軒宇笑道。
“好!”青年破天荒地讚了一聲,“你叫什麼?”
“陳軒宇。器宇軒昂的軒,器宇軒昂的宇。”
“又是軒又是宇的,忒也俗氣,大街上一撮一簸箕。”青年撅了噘嘴評論道。
“你呢?趙俊生,錢子豪,孫偉還是李狗蛋?”陳軒宇反脣相譏。
“去你大爺的!”青年聽得樂了,“你記好了,我叫莫詩詩。”
陳軒宇聽了也樂了,“從你身上,看不到一星半點的‘詩’,畢竟你姓了一個‘莫’字。來,爲相識,走一個。”
舉杯。
這二人一個臉皮厚且自來熟,另一個臉皮更厚;兩人又都是直來直去毫不做作的性子,加之美酒相佐,觥籌交錯,聊得投緣。
“你的客人來了,”陳軒宇努了努嘴,“不速之客。”莫詩詩依言看去,看到了錢師爺,亦步亦趨,侷促不安。
錢師爺走到桌旁,微弓着身子站着,臉上陪着笑。“小人錢奉,大同府的師爺。見過莫公子。”
“有屁就放。”莫詩詩不墨跡。
錢師爺臉上仍掛着笑,笑得稍稍僵硬了些,僵硬中帶着兩三分尷尬。“小人囉嗦。之前小人多有冒犯,萬望公子大人大量,包容海涵。薄禮菲儀,聊表歉意,請笑納。”他說着,取出一封紅綢,雙手捧着,輕放在桌上,小心地打開,八錠十兩的金元寶。“
莫詩詩打了個酒嗝,抹了抹嘴。“撂這兒得了,滾吧。”
錢師爺卻沒有走的意思。“小人還有件事向公子相詢。有個叫陳軒宇的,可是公子的朋友?”
“我和那小子不熟。”莫詩詩說着,瞥了陳軒宇一眼。
“那小人告辭了。”錢師爺說罷,鞠了一躬。
“慢慢,不急着走呢,”莫詩詩攔下了錢師爺,興致大起,口沫橫飛地說道,“那小子幹了什麼缺德事兒了?嗯,我看他那樣兒,估摸着是犯了花事兒,禍害了哪家黃花閨女吧?”他一口京腔又脆生又俏皮,話語也陰損得緊,聽得陳軒宇咬牙切齒。他更得意了。
“不是。”錢師爺苦笑一聲,“他和本府的薛公子有點小摩擦。”
“薛公子,什麼東西?”莫詩詩又倒了杯酒,只給自己倒。他越喝越饞。
“不是東西。”未等錢師爺作答,陳軒宇插口道,又跟了一句,“和你一樣。”
莫詩詩“呸”了一聲,一時難以回擊。錢師爺說道:“若那陳軒宇是莫公子的朋友,小人會從中斡旋調解。”
“我說過和那小子不熟。”莫詩詩看着錢師爺。錢師爺不動聲色。“你知道他是誰麼?”莫詩詩指了指陳軒宇。
“請公子示下。”錢師爺的回答算不上回答,卻又是聰明的回答。這是他進門以來頭一次將目光投向陳軒宇。
“錢師爺早就知道了。”陳軒宇笑道。
“哦?這話怎麼說?”莫詩詩不解。
“這不是明擺着的麼?錢師爺來找你賠禮道歉,只是個幌子。他真正的目的是爲了我,受寵若驚啊。像你這號人,錢師爺躲都躲不及呢,怎麼會巴巴地來?只是他看到咱倆坐一起把酒言歡,或許覺得事情不那麼好辦,先談談你的口風。聽你說和我不熟,正是他所盼望的,他當即就要告辭離去,或許怕你改口吧。”陳軒宇侃侃而談道。
“有點兒意思。”莫詩詩饒有興致地聽着,又問道,“那我如果說咱們是朋友呢?”
“那就不好說了,我又不是錢師爺。”陳軒宇聳了聳肩,“或真會像他說的那樣從中調解,但我更覺得他會裝糊塗,置若罔聞。”
“爲什麼?”
“你這都想不明白?”陳軒宇作出一副鄙夷神情。
“哦。他收了那什麼公子的好處。”莫詩詩略一思索,也得出了答案。
“喲,你不傻啊!”陳軒宇誇張地訝道。
“去你大爺的!”莫詩詩笑罵道,“呼”地拍出一掌。陳軒宇笑着迎了一掌。雙掌相交,震得桌椅吱呀作響。陳軒宇又問道:“你猜猜錢師爺得了什麼好處?”
莫詩詩歪着腦袋,直看得錢師爺發毛。“這金銀財寶,好酒爛肉,漂亮娘們兒。”
“你說話就不能文雅點麼?”陳軒宇笑着抱怨了聲,“錢師爺不像你,他是雅人。”
錢師爺不敢與陳軒宇的目光接觸。他意識到面前這兩個乳臭未乾的黃毛小子,遠比他想象地難對付。
“我不太懂古玩,不過也不能看出錢師爺的扇子、玉佩,還有手上的扳指,都不是尋常物件。那姓薛的託人辦事,想來會投其所好。只是不知道是薛公子,還是齊捕頭出的主意。”陳軒宇喝了口茶,潤了潤嗓子說道。
錢師爺彷徨不定。他不知道該不該爲了那方古硯,開罪於面前這個,或這兩個年輕人。“全聽公子的計較。”
“受人之託,忠人之事。”陳軒宇笑道,臉頰上的小酒窩若隱若現。“接着辦吧,我挺期待的。這也在齊捕頭的預料之中吧。”
錢師爺走出了一笑樓。午後的春風帶着些涼意,涼的是他背上的冷汗。他不知道自己的抉擇是對是錯。他又惡毒地想:“等你的名字上了‘天青懸賞令’,看你還能不能笑得這麼輕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