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詩詩覺察到陳軒宇在身後追趕。自己半偷半搶了別人的美酒,縱以他臉皮之厚,也難免有點不好意思,不願再與陳軒宇照面。他提一口真氣,大步流星,腳下生風。莫詩詩估計不出五里地的腳程,就能將對方甩開,盡選着寬敞大路走。但陳軒宇的輕功造詣卻比他所料高出不少,十多里路你追我趕,他不僅未能將陳軒宇甩開,反倒被迫近了幾丈。
莫詩詩驚訝之中也有些佩服,心道:“這小子這‘逍遙步’有點門道。媽的!”他一閃身,拐進一條小巷。
陳軒宇也跟進巷中。小巷狹窄蜿蜒,兩旁又擱置着些板車、籮筐、木凳之類的,有諸多阻礙,可莫詩詩身形壯碩膀大腰圓,在這狹小之處左突又跳、閃轉騰挪,其身輕如燕,速度竟不見緩,不禁令陳軒宇又是納罕,又是讚歎。他“逍遙步”的輕功,所謂逍遙,亦作“消搖”,意指悠然遊哉,不受束縛,練到高深之處奔走之際無拘無束、無滯無礙。陳軒宇修爲遠遠未至,但在這小巷之中仍是遊刃有餘,比起莫詩詩尤勝一籌。只是吃虧在他追隨着莫詩詩的腳步,多少受了些制約。縱是如此,莫詩詩想要甩開陳軒宇,也是力有未逮。
這二人說是年輕氣盛也好,說是吃飽了撐的窮極無聊更是貼切,就這麼一前一後地,自寬敞的大道奔走,又至狹窄的小巷中穿行,由城南而城北,自城西至城東。兜着轉着繞着,二人出了城門,又從熙來攘往的官道奔至人跡罕至的曠野……
他們足足跑了兩個個多時辰。
日漸西傾。
莫詩詩忽地停步。陳軒宇跟着駐足,笑而不語。只見、只聽莫詩詩甩了把額頭上的汗,四下張望着,一臉茫然地說道:“這他媽哪兒啊?”
“你帶的路。”陳軒宇幸災樂禍地笑道。
“還不是你在後面追着!”莫詩詩怒道。
“還不是你搶了我的酒。”
“廢話,我搶了你的酒,當然得跑。還等着你捉賊那髒,捉姦在牀?”
“歸根結底不還是你的錯。”
“放屁!”莫詩詩一愣之下,又反駁道,“還不是因爲酒好喝,不然我幹嘛要搶?”莫詩詩蠻不講理的勁頭一上來,萬夫莫敵,鬼神辟易。陳軒宇則相形見絀,無論是經驗還是境界都遠遠不及。他無言以對。
這番莫名其妙的口頭較量以莫詩詩的勝利告終,他又洋洋得意起來:“你小子輕功真有兩把刷子,不過你功夫不濟,追上了我,也打不過我,搶不回去。再說,爲了半壺酒,追了我這麼久,至於麼?”
“你跑我追,好玩。”陳軒宇無語且無奈,“還有就是…”他從包袱中掏了掏,還有一壺酒,“給你的。
“爲什麼?”莫詩詩怔住。
“因爲我們是朋友。”
“嗯。”莫詩詩淡淡地應了聲,“吃飯吧,餓了。”他拍了拍肚皮,隱隱聽到“咕嚕嚕”的聲響。他埋怨道,“這鬼地方前不着村後不着店兒的,吃什麼啊!”
“自己動手,豐衣足食。”
不多時,陳軒宇捉了一隻野兔。莫詩詩收穫頗豐,打了一隻野雞、一隻野兔和一隻狍子,還嚷嚷着沒找到老虎。陳軒宇只找到兩根枯枝,不夠生火的。莫詩詩見了搖了搖頭,走到一棵矮樹旁,“呼”地一掌,柴火夠了。陳軒宇溜溜地將野味去毛、剝皮、放血、除了內臟……
陳軒宇烤着肉,莫詩詩在旁等着,看着,催促着,“你趕緊的!”“熟沒熟啊?”“還沒好啊!”“給我口生的!”“我吃了你得了……”
終於。莫詩詩撕下半隻烤雞,肉香四溢。張口大嚼起來。他邊嚷嚷着不好吃,邊毫不含糊地大口吃着。然後是另外半隻,接着是烤兔……陳軒宇吃了小半隻烤兔就不再動作。
莫詩詩撕了一條狍子腿遞給陳軒宇,勸道:“別拘着啊,不夠吃咱再打些來。”
“飽了。”陳軒宇苦笑。
莫詩詩搖頭道:“你這人酒量不行,飯量也太差,太沒激情。”
陳軒宇奪過酒葫蘆喝了一口,問道:“你的武功是怎麼練的?”
莫詩詩咬了口狍子腿,仍滴着血,波瀾不驚地答道:“我很小那會兒,小姑姑走了。 那時我還不記事,也是後來聽人說的。”
“你多大了?”陳軒宇插口問了句。
“十七。你呢?”
“快十七了。”
“叫哥!”
“滾!”
陳軒宇罵完了,又問道:“你說你小姑姑走了,去哪兒了?”
“走了,就是死了。”莫詩詩答道。他又接着說道:“至於人死後是什麼樣兒,誰也說不準。你說呢?”
陳軒宇不知該不該或怎麼安慰,“我沒死過,不清楚。孔子曾說過,‘未知生,焉知死?’”
“孔子我知道,是個讀書人。這話是什麼意思?”莫詩詩又咬下一大塊半生不熟的肉,就了口酒。
“就是,活他媽還沒活明白呢,就甭瞎琢磨死後的事了。”陳軒宇用莫詩詩聽得明白也聽得進去的話解釋道。
“透徹!”莫詩詩讚了句,“幾個月前有個大戶人家孩子滿月,擺了幾桌酒請了些這啊那啊的人。那晚我正好沒飯轍,就混着去了。客人們啊都說着吉祥話兒湯話,什麼看這孩子八字啊,就知道以後會當大官兒;看面相就知道,會中狀元……看手相,必有汗腳……我說了句大實話。”
“你說什麼了?”陳軒宇好奇道。
“我說這孩子,以後準會死的。”莫詩詩說道,“每個人都會死的,誰也逃不了。老死,病死,被人殺死。我小姑姑是被人殺的,世仇…也有不少人要殺我,明面兒上沒什麼動靜,但暗地裡鼓搗折騰不少次了。嘿,沒那麼簡單……”莫詩詩輕描淡寫地說着,背後的血雨腥風卻讓陳軒宇不寒而慄。
“有什麼解不開的仇?”陳軒宇小心地措辭道,“冤冤相報,何時能了?”
”瞧,”莫詩詩指了指夕陽,如血。“太陽從西邊落下去,明早又從東邊爬起來。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何時能了啊?”
“這不一樣。”陳軒宇分辨道。
“都一樣。”莫詩詩冷冰冰地說道:“什麼他媽的‘冤家宜解不宜結’,‘退一步海闊天空’,那都是沒起子的人說的寬心話,都是扯淡。你要不狠點兒,不讓他們疼了、怕了,誰都得在你頭上拉屎。”
“他們是誰?”陳軒宇問。
莫詩詩沉默了片刻,緩緩說道:“你要當我是朋友,就別問。我要說了,多半就做不成朋友了。”
陳軒宇毫不介懷地笑了笑,“那接着說說你練武的事。”
“因爲小姑姑的死,或是說,因爲仇恨。我打小就被逼着練功。雖然不喜歡,但久了,也就習慣了。懂點事後,更清楚我得練好功夫,得活着。沒轍,帶把兒的爺們,肩上扛着擔子。”他覺得自己說得有點多,忙啃一口肉。
陳軒宇又問道:“若你肩上沒有擔子,想做些什麼?”
“你猜呢?”
“我猜啊,”陳軒宇喝了口酒,笑道,“你想當個土財主,無所事事不學無術,成天帶着三兩個狗奴才,調戲鄰家姑娘。”
“你小子又欠收拾了?!”莫詩詩笑罵着拍出一掌,陳軒宇舉手相隔,大笑。莫詩詩喝着酒,雙目放光,眼中滿是憧憬:“我啊,想開一家小酒館,京城,南城根兒。我的酒館的名字就叫‘酒館’,門口要寫一幅對聯,但我的字不好看,要請人寫。。”
“哦?寫什麼?”陳軒宇饒有興致地問道。
“上聯寫‘我這賣酒’,下聯寫‘我這也賣肉’。我這兒賣酒,喝得嘴裡發辣的白酒;喝得胃裡生暖的黃酒。我這兒賣肉,煮得又熟又爛的狗肉,煮得又香又臭的下水。”莫詩詩口沫橫飛地說道。
“什麼是下水?”陳軒宇問道。
“就是豬腸,豬肺。用老湯煮了,加點兒蒜泥、韭菜花、腐乳、辣椒油,聞起來有點兒衝,有點兒臭,但吃起來那叫一個香。”莫詩詩說着,咂了咂嘴。“我的店是個小店,門臉兒不大,裡面也就擺五六張老桌,桌上髒兮兮油膩膩的。跟我這兒吃喝的也都是些小商販、趕腳、扛大力的……”
“……我還要娶個媳婦兒,尋常人家,不招人,不來事兒。平時做些縫縫補補的,忙的話在店裡幫襯着。” 莫詩詩自顧自地說着,喝着酒。他掃了眼陳軒宇,“你要想笑就笑吧。”
“不。這樣挺好的。”陳軒宇認真地說道,“很好。”
莫詩詩看着陳軒宇,看得出對方的迴應是認真的。他問道:“你呢?你想幹什麼?”
“我?我很幸運,身上沒什麼擔子。我練劍不是爲了好看,而是爲了,可以說是,好玩。”陳軒宇答道,“我想做一個小俠。”
“小俠?”
“與大俠相比,沒那麼大,就是小俠嘍。”陳軒宇笑道。
“那怎麼不當大俠?”
“當大俠太苦太累也太難。再說,那麼多人想當大俠,我就不跟他們爭了。”陳軒宇笑道,“而且,我就想做小俠。武功不須曠古爍今,中規中矩地夠用就好。俠肝義膽、爲國爲民之心自然是有的,路見不平,會出手相助;至於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說起來容易,倆嘴皮一張一閉就得,但做起來嘛,我估計不成。”
陳軒宇接過酒,灌了一口,接着暢想道:“相識遍天下,知己三五人。一匹馬,一口劍,一壺酒,一位紅顏,走江湖,行天涯。此刻,我又多了點想法。”
“什麼想法?”莫詩詩聽得入神,順口問道。
“走得累了,去你那家小店裡,喝上兩杯。”
這是他們的夢想。夢想沒有對錯,沒有高低,沒有貴賤;有的,是堅持了多少,付出了多少,實現了多少。若干年後,他們是否還會像今晚這般把酒言歡?在碰杯之際,是會豪氣干雲、意氣風發;還是靜靜地聽着,夢破碎的聲音?
尚未可知。人生正因未知而精彩。
他二人說着,喝着,笑着,罵着,睡去。
柴已燒盡。一輪新月悄悄地從樹梢爬上中天。
次日,天明。
陳軒宇醒來時,已不見莫詩詩蹤影。地上有用炭灰寫的歪歪斜斜的三個字“我去也”,還有用紅綢包的幾錠金元寶。“想不到這小子還有心細的一面,”陳軒宇自語着,“不過他有句話說的沒錯,唉,他這筆字是真夠難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