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府,城南。
齊鋒換了身粗布衣裳,走在坑坑窪窪的路上,步履凝重遲緩。路旁盡是些低矮破舊的土屋,住的多是平民,更多是貧民。
王老漢走得很慢,比齊鋒還慢。他佝僂的背上負着破舊的籮筐,筐裡裝着不知從哪裡撿的凍得發硬發蔫的白菜梆子,蟲咬得稀爛的青菜葉,滿滿一筐。他看着從身旁走過的齊鋒,氣喘吁吁地趕上兩步,笑着打着招呼,“這回齊捕頭關照關照俺吧。”
“沒有。”齊鋒冷冷拒絕道。
“怎麼又沒有?”王老漢難掩失望。他吃力地跟着齊鋒的步伐,也只跟了十多步,慢慢落下了。“俺的日子不好過啊。”
“再不會有了。”齊鋒平淡地說道。這四年多以來,齊鋒每個月都會來,每次來都會接濟些銀子,給王老漢,還有周圍的貧民,直到三個月前。三個月前他給了王老漢五兩銀子。齊鋒想着,這銀子足夠孑然一身的王老漢好好過冬了,能添兩身棉衣,備上米麪菜蔬,還有油和肉,甚至還有酒。第二天,晚上,齊鋒在飄香院裡見到了王老漢……
王老漢心裡咒罵着齊鋒,罵得很難聽。他不是唯一一個。
升米是恩,鬥米成仇。也許只有肖鐵匠從沒罵過齊鋒,因爲他從沒收過齊鋒的銀子。因爲他有手,能靠打鐵過活,雖然他只有一隻手,左手。肖鐵匠的年紀不比王老漢輕,可他只有雙鬢是灰白的,腰桿更是筆直。他穿一身粗麻衣衫,原是灰白色,上面沾染着紅、褐、黑色的鐵鏽,經年累月,洗不掉、擦不淨。
齊鋒爲肖鐵匠打了一桶水。肖鐵匠點頭相謝。他們什麼話也沒有說,一如往常。肖鐵匠右袖臂彎處打了個結,袖口塞到腰間。他的左手繼續揮動着鐵錘,嫺熟有力。
“他在打製什麼?”齊鋒忽然想到,他從未留心過,此刻依舊。他繼續走着……
齊鋒在一間屋前駐足,輕輕叩門。迎門的是個男童,六七歲,親切地叫了“齊叔叔”。齊鋒寵愛地摸了摸男童的頭,遞給男童一串糖葫蘆,一包關東糖,“小愣子又長大了,這是給你的。”
男童的父親,生前,相信“賤名好養活”的說法,起了這個乳名。人不似其名,恰恰相反,小愣子聰明、乖巧。他拿到了甜食,先是問了齊鋒,又問了屋中的母親,才吃了兩個山楂,將剩下的糖葫蘆與關東糖一起包好,小心地收了起來。齊鋒欣慰,也心酸。
前後兩間屋,狹小、逼仄,一張硬板牀,一套老桌椅,一架舊紡車,一座靈位,寒酸簡陋卻整潔乾淨。尤其是那牌位更擦拭地一塵不染。此間住着小愣子母子二人。母親一身白布衣衫漿洗得很是乾淨,乾淨得像她鬢角整齊得別在耳後的白髮。生活的苦難辛酸,讓她顯得比實際年齡蒼老得多。她看到齊峰,放下手中的針線活,笑着招呼着。
“大嫂。”齊鋒畢恭畢敬,長嫂如母。他整了整衣衫,跪了下來,向牌位磕了三個頭。牌位上寫着“先夫 羅成之位”“故於 正統五年十一月”“妻 黃氏 敬立”。自齊鋒入行當以來,多受這位那死去的兄長羅成的照顧。他們雖非血親,卻勝似兄弟。他們一同破過重案,擒過悍匪,殺過巨盜。四年前兄長的死,是他心頭的刺。
“嫂子近來身體還好?”齊鋒起身問道。
婦人微笑道:“勞你惦記,挺好,沒病沒災的。”
齊鋒取出五百兩的銀票,那是從薛公子那裡敲來的。“這些銀子,嫂子請收下。”
婦人她看到銀票上的數額,皺着眉頭問道:“怎麼這麼多?”
齊鋒斬釘截鐵地答道,“都是乾淨的銀子。”銀子是從薛公子那裡敲來的。對齊鋒而言,銀子乾淨與否,不在於怎麼得來,而在於如何用度。
“這銀子我不能收,這幾年你照顧我們孤兒寡母太多了。”婦人拒絕道。
齊鋒苦笑,“有句話我不知當說不當說。”不知當說不當說,就意味着當說且要說。“嫂子該多爲自己和小愣子考慮考慮。大哥死後這幾年,你的日子不好過,還接濟周遭的窮苦人。但救急不救窮,不能總這樣。”
“這幾年你照顧我們孤兒寡母的。小愣子現在懂事,也能幫我着做些活了,日子算不上寬裕,但也夠用了。”婦人微笑道。她又輕聲道:“而且這話不像是從我認識的齊鋒齊捕頭嘴裡頭說的。”
齊鋒心裡一揪。他又何嘗不知自己這幾年的變化?他不喜歡如今的自己,甚至有些厭惡,但他無可奈何。
婦人又輕嘆了聲道:“人不能總活在過去。人若活在過去的幸福,並不幸福;人若活在過去的痛苦,就更痛苦了。”
“嫂子多保重。”齊鋒重重點了點頭,鏗鏘有力地說道,“就快要有個了斷了。羅大哥的死,我會給一個交代。”
“你也多保重。”
婦人看着齊鋒遠去的背影,輕輕拍着男童的背,語氣堅定而溫柔:“娃兒,咱人窮,但志不能窮。你要記住,你齊叔叔對咱們有恩。”
齊鋒走着,腳步更沉重了,沉重得如同他肩上的擔子。他擡頭看了看天色,不復晴朗,灰濛濛、陰沉沉的。
像是命運。
不遠處傳來肖鐵匠的“當”“當”的打鐵聲,像是打在齊鋒的心頭。
齊鋒攥緊拳頭,心裡默唸着兩個名字:“青花會,陷堂主陷玄,常壇主常凡淵。”
一笑樓。
莫詩詩酒足飯飽,終於。他翹着腿,揉了揉肚子,拿着根竹籤剔着牙,不小心弄得疼了,哼了一聲。“今兒這燴羊雜做得地道,其他菜嘛,馬馬虎虎。對了,你是怎麼得罪了那薛公子啊?”
陳軒宇剛說了三言兩語,莫詩詩就嫌聽得不過癮。陳軒宇無奈,只得順着對方的意思,將這芝麻綠豆大的小事,事無鉅細繪聲繪色地說了一通:飄香院門口的對聯,點的酒菜,翠兒唱的曲,薛公子的衣着,趙辰的拳腳刀法,齊鋒的設計……就連那未睹真容的少女,陳軒宇也硬是添油加醋地編排出個所以然來。莫詩詩更是不含糊,竟從懷裡掏出把瓜子花生,聽得津津有味。
“那薛公子挺趁錢的吧?”莫詩詩一歪頭,將瓜子皮吐出老遠,問道。
“看他那行頭排場,不差錢。”陳軒宇揣摩着對方在打什麼主意,難不成要上門打場秋風。
“有句俗話怎麼說來着。有錢呀,能使鬼推磨,有很多錢,能他媽讓鬼操磨。”莫詩詩說的俗話,通俗且庸俗,俗得在理。“這事兒啊,簡單,也麻煩。”
“這話是怎麼說的?”
“他要想找你麻煩,簡單,砸銀子就成。你要應付起來,可就麻煩嘍。”莫詩詩說着,倒有點幸災樂禍的樣子。“不然你求我,我幫你鏟了這事兒。”
“算了。”陳軒宇回答得乾脆。
乾脆得讓莫詩詩難受得像吃了一隻,不,半隻蒼蠅,白費了半天的鋪墊醞釀。“爲什麼啊?”
“未知、危險、有趣、刺激。”陳軒宇笑道,“而且,聽你說,感覺不太靠譜……”
莫詩詩啐了一聲。陳軒宇抵不過好奇,還是問道:“你要怎麼,鏟,這事?”
“動動腦子。”莫詩詩反將了一軍,右手在脖子上一橫,一劃,“把那姓薛的,姓錢的,姓趙的,還有那姓齊的,都做了。”
陳軒宇聽得心中一陣寒意,不知莫詩詩是認真的,還是說說罷了。“不用。要連這點事都怕,還闖什麼江湖?”陳軒宇豪言道。
“好!”莫詩詩豎起大拇指。“小二,會賬。”
“這頓算我的。”陳軒宇搶道。莫詩詩也不推辭,他見陳軒宇翻遍了衣服包袱卻找不見銀子一臉尷尬,大笑着,向小二甩了一錠元寶,錢師爺留下的。他大步走到店門,回過頭去,“嘿”地怪笑一聲,忽地抖出長鞭,捲起桌上的酒葫蘆,撒腿就跑。
陳軒宇一怔,抄起包袱,笑着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