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三,小年,晚。
月半星稀,冷,微風無雪。
小年節又稱竈王節。民間流傳着“過了臘八就是年”這般說法,也有人將小年視作過年的開端。山陰縣裡,家家戶戶都備上豐盛的食物,將酒肉、糖餅、茶果等供在竈臺旁,貼上竈王爺的畫像,祈禱着老天爺來年的賜福。一些富庶人家甚至還準備了上好的草料,去供奉竈王爺乘坐的駿馬。
家人們歡聚一堂,圍着暖得讓人生出倦意的爐火,聊着些閒話,其樂融融,一副萬家燈火天倫樂的景象。
陳家的宅院。
門口貼着新寫的春聯,上聯是劉福升寫的“九重春色新承澤”,陳君朋書的下聯“一郭秋官舊讀書”。
院內,小紅聽到了開門的聲音,從窩中鑽了出來看看動靜。它看到翠兒提着幾包零食,大包的糖炒栗子,小包的椒鹽瓜子,另有一包不大不小的蜜餞乾果——都是宅中幾位女子頂愛吃的。小紅看沒有它的份,便飛也似地鑽了回去,外面太冷了,只片刻的功夫,就凍得它扣扣索索的。
偏廳中,陳君朋和劉福升已是三杯五盞下肚,酒意正濃,興致盎然地高談闊論着。陳君朋已有幾分醉意,正滔滔不絕地說着,顧不上打理散亂的襟帽。劉福升醺醺然的,雙目迷離。
後堂,章式正和劉福升的夫人蘇氏飲着淡茶,杏兒擺置着翠兒剛買回來的茶果點心。蘇氏笑着說翠兒杏兒兩個丫頭年紀也不小了,該留留心幫着尋婆家了,直惹得二人羞得滿臉通紅。
陳軒宇的臥房裡,他正和劉安下着象棋。劉安一步不慎,處處受制,此刻已是腹背受敵,垂死掙扎着。陳軒宇先跳馬,再平車,已成圍剿之勢。劉安的老帥沒有仕佐相輔,四面楚歌,再無沒有抵抗之力,只得棄子認輸……
入夜。
劉安已沉沉睡去,輕輕打着鼾。陳軒宇打了第七個還是第八個哈欠,揉了揉眼,再揉了揉痠麻的手臂,繼續練着“拔刀式”。
後堂,翠兒杏兒早就回房了,蘇氏也已歇息了。燈還燃着,章式在燈下爲兒子縫補着衣裳。慈母手中的線,像是對孩子的愛,長得永遠都縫不完。
偏廳,陳君朋和劉福升已醉得人事不省,伏在案頭,鼾聲如雷,此起彼伏。桌上杯盤狼藉,還有一桶酒並未揭開封泥,那是備給今晚沒來赴宴的好友的。
院中,小紅無精打采地看向宅門,低低吠叫了一聲。它很是奇怪,今晚這麼熱鬧,但是這幾月來和它混得很熟,時不時地會給它帶上一隻野雞或是一條獐腿的,那個右手缺了兩根手指的落拓中年,爲何卻沒有來。
裡許之外,有戶人家,整晚都是冷冷清清的。
屋中陳設簡陋,桌上的殘燈冷得如同一丁冬日裡受了寒難以發芽的豆子,微微閃動着的火光倦得只能再撐個一時半刻,襯得幾碟冷菜和一壺涼酒更顯悽清。竈臺邊上沒有竈王爺的畫像,也沒有供奉的食物,連柴火和炊具上都蒙了厚厚一層灰,也不知閒置了多久。
沒有歡聲笑語,只有一人倚在窗邊,從日落,到夜深。
他是吳盛。
他還拿着喝到見底的酒葫蘆,望着窗外的冷月。
“又快過了一年了……這小城,沒有什麼是非,更沒有仇恨。你在就好了……你在,哪裡不一樣呢?沒有你,哪裡又不一樣呢?”他環顧徒是四壁的簡陋居所,這是居所,不是,家。他笑得苦澀而溫柔,“你會喜歡這地方,也會喜歡那個臭小子……若我們有孩子,年紀和他差不多吧,會不會也像他那麼頑皮……”
他在緬懷,傾訴。想着逝去的伊人,想着猶在的盟誓,冷月夜中溼了眼眶。朦朧的淚眼中,他彷彿看到了那夢中無數次相會的身影,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一身出塵的長裙,長袖飄搖,玉臂欺霜勝雪,纖手白玉無瑕,在月色下翩翩起舞,髣髣髴髴,是真?是幻?他喃喃地喚着,輕輕伸出顫抖的手,卻不敢觸碰那似是近在咫尺又似遠在天邊的容顏。
屋外冷清的街道上傳來了腳步聲。
腳步聲由遠及近,漸漸清晰。吳盛聽出來人身懷武功,吹滅了燈,伏到窗前靜靜觀望。那是個身材矮小的男人,毛皮帽子把臉裹得嚴嚴實實的,看不清相貌。
吳盛想起前些日子陸言所說,心中想道:“此人莫非是青花會的爪牙?看他身法不足爲慮。”吳盛放心不下,悄身翻窗出屋,展開輕功遠遠跟着,一路向北行去。走了約莫一刻鐘的功夫,那人和一馬臉農夫碰了頭,交換了幾句切口,互相辨明瞭身份,繼續往北。
矮小男人搓了搓手抱怨道:“這麼冷的天,不知道上輩子做了什麼孽!”
馬臉農夫附和道:“誰說不是呢!聽說總舵這次派人過來又有新差事。”他嘆了口氣繼續道:“希望別再是什麼吃力不討好的活了。咱們十幾個兄弟尋吳盛那混賬的蹤跡忙活了幾個月了,到頭來什麼都沒撈到,怕還免不了責罰。”
二人邊走便聊,一路到了桑乾河。馬臉農夫見到不遠處有一星火光閃動,拉了拉那矮胖男人衣袖,快步迎了上去。那馬臉農夫喜道:“常大哥,想不到是你來了!”
待那人轉過身來,吳盛看清了那人的相貌,眼窄眉低,雙頰深陷,看上去一臉病容。吳盛識得此人是青花會的常凡淵,善使齊眉棍,一套“超水棍法”甚是不俗。吳盛暗想道:“此人武功雖說不弱,也算不上什麼了不起的角色。”
常凡淵向二人點頭示意。只聽馬臉農夫略帶諂媚地說道:“常大哥可是陷堂主身前的體己人,說話是很有分量的。這次常大哥親至,定有要事吩咐咱們兄弟。”矮小男人也跟着說了兩句奉承話,心中卻暗暗腹誹:“若他真是陷堂主身前紅人,怎會在這當時來這鳥不拉屎的鬼地方?”
常凡淵倨傲地點點頭開口問道:“可有吳盛的消息?”他見二人面露慚色,也不意外,繼續道:“點蒼派的琴簫二友也是江湖聞名的高手,都折在吳盛手裡。”他冷冰冰地說着,直教那馬臉農夫和矮胖商賈心神不寧,臉上堆着一副假惺惺的僵硬笑容,額頭見汗。常凡淵繼續道:“那吳盛行事本就謹慎狡獪,我猜想他也早已離了山西,怪不得你們做事不利。”
二人舒了一口氣。而暗處的吳盛聽到這裡暗暗發笑:“此時我就在離你們幾丈開外,聽你們在這大放狗屁。”
馬臉農夫附和道:“常大哥說得是啊!這幾個月來我們將這山西上上下下找了個遍,也沒有吳盛的任何蹤跡。可既然這樣,常大哥又爲何來此呢?”
常凡淵說道:“不僅僅是我,陷堂主也來了。”
那兩人聽聞都不由驚呼出聲,就吳盛也皺起了眉頭。青花會分設“誅、絕、陷、戮”四堂,四位堂主皆是江湖中頂尖的高手。只聽常凡淵繼續說道:“瓦剌使節團赴京覲見皇帝后北歸,我負責暗中監視他們,前兩天我剛纔北境歸來,收到陷堂主密信。”
馬臉漢子問道:“不知陷堂主此次所爲何事?”
“你們兩個在山西分舵也有四五年了吧?”常凡淵不答反問道。
“屬下已有六年,”馬臉農夫答道,指了指那矮胖男人,“張老弟這是第二個年頭。”
“說說言嘯軒。”常凡淵道。
“是。”馬臉農夫恭道,“此人十多年前拜入太行派門下,再之前……”
“就說說近幾年的事。”
“這幾年他很少現身江湖,有關他的消息並不多。五年前,言嘯軒前往江浙,拜訪藏劍山莊,又與九華寺智恩大師參禪論道;四年前,他於錢塘江畔同抱甕老人飲酒對弈;近三年裡,他和丐幫孫幫主、南山樵叟、天山三劍、峨眉謝夫子交過手……”
“勝敗…沒事,繼續。”常凡淵本想問幾次交手的勝負之數,他剛開口也意識到,這個問題他不必問。
矮小男人稍稍猶豫,開口補充道:“還有一事。前幾日大同府大通錢莊的錢老闆夜間暴斃,據傳是中風而亡,但據探查,是遭人毒手,懷疑是言嘯軒所爲。”聽到這裡,常凡淵不易察覺地笑了笑。矮小男人繼續道:“言嘯軒似與魔教中人有所交往,但屬下無能,未能探明。陷堂主要找他?”話音未落,他隱隱瞥見身旁的馬年農夫神態惶急地向自己使眼色,可天色太暗,他看得不甚清楚。但他能感覺到,常凡淵顯露出殺意,對自己的殺意。他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
馬臉農夫趕忙解釋道:“張老弟入會時日尚短,還不太懂規矩,常大哥勿怪。”
“下不爲例。禍從口出。”常凡淵冷冷說道。只聽他繼續道:“陷堂主與言嘯軒動了手。”
“既然陷堂主出手了,自然是手到擒來。”馬臉農夫附和道。
“陷堂主受傷不輕。”常凡淵嘆道。
“屬下有些傷藥頗…頗爲靈驗,不知是否用得上?”矮小男人驚懼未消,結結巴巴地說道。他小心翼翼地從懷中取出個老舊的木盒。木盒雖舊,卻包裹得仔細,可見他對盒中之物甚是珍視。
“有心了。此物想必得來不易,自己好生留着吧。”常凡淵的語氣也緩和了不少,頓了頓繼續道,“我找你們來,有事要交代。你二人速速聯絡分舵的弟兄們,密切關注言嘯軒的舉動,有何消息直接通稟。至於吳盛,不必再留意了。”
“遵命。”那二人行禮答道。
“你還有話要說?”常凡淵見矮小男人慾言又止。
“回大人,沒有。”他不知道自己的問題該不該問,他沒有問。
“念在你對陷堂主的一片孝心,有話就問吧,只是我不一定會答。”
“多謝大人。”矮小男人恭恭敬敬地拱手行禮。“這半年多來,光是山西分舵在吳盛身上都不知耗費了多少精力,爲何不再追查他的蹤跡了?”
吳盛留起了神。雖說他不會把青花會這些小角色放在心上,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好歹落個清靜。何況他不願因他之事牽連到陳軒宇一家。
“買主死了。”常凡淵淡淡答道。
“買主?”
“吳盛的懸賞,或者說他手中的吞日噬月刀是咱們青花會受樑王所託。但數日之前樑王府突發大火,王府中人無一倖存。”常凡淵說道。
“難不成是言嘯軒下的手?”“吳盛和樑王有什麼過結?”馬臉農夫與矮小男人齊問道。
“不是言嘯軒。至於樑王與吳盛,”常凡淵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按理說一個是朝廷王爺,一個是江湖武夫,二人不會有什麼交集。不過以吳盛那等膽大妄爲的性子,說不定是搶了王府的什麼奇珍異寶,或是搶了王府的婆娘。”說着三人都笑了起來。常凡淵又交代了幾句,率先離開了。馬臉農夫與矮胖男人也隨着分頭離去。
“樑王……”吳盛皺眉沉思着,直至今日他才知曉青花會懸賞自己的緣由,但他直至今日才頭一次聽聞有這麼個王爺,可對方又爲何會爲一把寶刀許以重金?
吳盛打了個哈欠,不再去想。左右那樑王已然故去,而自己則是蝨子多了不癢,債多了不愁。他還繼續着這平靜的生活。
只是這個冬天,江湖不會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