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太醫來換過一次藥,聽太醫的口氣,她這隻左手,該是廢了。幾乎切斷了神經,太醫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止住血,言下之意,撿回條命已經是她的福氣。
君昊天聽了太醫的話,粗黑的眉又皺起來。她是真的想死!他還沒見過哪個人能對自己下手這麼狠的。
無憂也不明白,碎瓷片粗鈍的表面劃入皮膚,她竟然不感到痛。只是絕望,無邊無際的絕望,像是海水漫過頭頂,她只想往下沉。
昏黃不定的燭光裡,君昊天定定地盯着她,或者說是在看着她出神。因爲他的目光雖然落在她身上,眼底卻是一片空洞的茫然,神思早已不知飛往何處。
也對,像她這樣會給他找麻煩的女人這世上真沒幾個。也許他厭了,煩了,但又不得不坐在這看她換藥,所以才走神。無憂心想,既然相看兩相厭,何不放她走呢?可這話她不敢再說出來,這會子他在氣頭上,說出來只會有反效果。
太醫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退下了。無憂眨了眨酸澀的眼皮,有氣無力地說:";我想睡了,皇上請回吧。";
他眼裡的冷芒一瞬間又回來,看看,這人一恢復正常就冷得逼人。
大約對她的逐客令不滿,他臉色黑得嚇人,瞪了她一眼說:";半死不活的,活該!";
無憂索性閉上眼不看他。她是活該,沒死成就算她活該。
沒一會牀榻邊就響起腳步聲,君昊天大概走了。無憂翻了個身,他一走,她覺得全身都放鬆了下來,可這一放鬆,手腕上的傷口似乎就更疼了。
無憂躺在牀上輾轉反側。初夏的天氣已有一些燥熱,今晚沒有風,背上更出了層薄汗,粘膩得無法入睡。
寢殿外的落地簾子動了下,無憂沙啞的聲音問:";有人嗎?";
一會一個小宮女跑上來:";夫人,有事嗎?";
無憂用手肘撐着想坐起來,小宮女機靈地上前去扶,無憂靠着她下了牀:";我想去沐浴,你來服侍我。";
";是。";這宮女年紀雖小,做事卻仔細。小心地託着無憂受傷的手,扶着她行走。爲她脫衣時,也是將那隻左手高高舉過頭頂,以免碰到傷口。
無憂打量她,隨意地問:";你是南楚人嗎?今年幾歲了?";
小宮女大概沒想到無憂會好奇她的事,愣了一會纔回答:";奴婢是南楚人,八歲入宮,今年十三。";
無憂點頭。君昊天入住南宮,有一點好處,就是需要大量下人服侍,而這些原先的南楚宮廷侍女便可免於一死。
浴湯裡還是四季不斷的溫水,熱氣在池子表面氤氳。小宮女扶着她下水,無憂把左手揚起,擱在池邊上,以免沾了水。背後,小宮女細心地捧起她一頭長髮,沾溼了用梳篦細細通理。
水溫恰到好處,那宮女梳髮的力度也是溫柔得恰到好處。渾身的痠痛好像都融於這些蒸騰的熱氣中,無憂舒服得閉上了眼睛,枕着池邊假寐。
如果能淹死在這浴湯裡,大約也是很奢侈的一種死法。
不過她肯定沒那個福氣。
背後梳髮的手移過來擱在她脖子上,指端微涼,讓她被水浸得舒展的皮膚頓感戰慄。
無憂渾身打了個激靈,瞬間睜開了眼。連說話都不利索了:";你怎麼來了?";
背後那人滿不在乎地回答:";朕的後宮有什麼地方不能去的?";
她差點忘了,他現在已經是天下的主人,天底下還有什麼他想要而得不到的東西?
他大概剛從外面進來,手掌還帶着涼意,就這麼順勢滑下,從她的頸項到鎖骨,再到胸前......
無憂在心底直髮怵,他手指帶來的觸感,好像一條冰涼的毛毛蟲,在她裸*露的皮膚上爬過痕跡。
";不要!";她終於忍耐不住,瑟縮着打開他的手。
她的右手結結實實地打中了他,濺起無數飛散的水花,左手卻牢牢被他攥在手心,高高揚起在半空。
無憂怔怔地回頭看他。即使水花濺溼了他的衣裳,但她受傷的左手依然沒有沾到一丁點水。
她站在水中,他半蹲在池邊,還緊緊地揪着她一隻手。這個古怪的姿勢讓無憂覺得很彆扭,但她不敢輕易動彈,因爲他的臉色很不好看。
君昊天一動不動地看着她,在那重新升騰模糊的霧氣中,他的目光又漸漸深沉起來。那目光彷彿透過她的臉,就如同看着一個陌生人。
大約是這樣尷尬曖昧的僵持令無憂覺得不安,或者是他的目光讓她中了蠱。無憂聽到自己近乎乞求的呢喃聲:";求你放開我......";
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求他現在放手,還是讓他徹底放了她。
君昊天的眼底聚集起陰霾,冷淡地回絕她:";休想。";
一股絕望頓時又從腳底升起,寒透了她全身。她大着膽子辯駁:";過去的承諾,就當我食言。如今你天下在手,要什麼樣的女人沒有?比我漂亮的,比我聽話的,比我善解人意的......我不想再過這種備受煎熬的日子了,請你放過我。";
君昊天沒有回答,卻伸手扣住她的下巴。他的眼神凌厲得像是正在捕獵的豹,似乎像要用眼神就能將她拆解入腹。
無憂驚恐萬分地看着他,也許是她真的太難受了,故意想在那壓力上再加上一點兒,好讓它達到臨界點好有藉口崩潰,無憂賭氣的,用盡了力氣把臉扭到一邊。
君昊天又硬生生地把她的臉扳回來,不知道他哪裡來的那麼大的勁。無憂一口就狠狠的咬在他手上,血的腥甜在口腔中彌散開來,他也沒撒手。
他真是像某種肉食動物,把對方撕咬得奄奄一息,卻輕蔑的不顧及自己身上會有任何傷口。
君昊天只是一直看着她,就像是在端詳陌生人,用那樣深沉異樣的眼光看着她,看得無憂心裡直發毛。她漸漸地鬆開牙齒,畏縮地想要後退,但他的指端突然用力,捏得她很疼。最後,他古怪地笑了一聲:";怎麼,不咬了?你至少要咬到骨頭吧?你對朕可沒有對你自己那麼狠心。";
他陰陽怪氣的笑迴盪在氤氳的浴房中,那隻滴血的手還捏着她的下巴。無憂用手去掰,去錘,都打不開。
";你放開我!你這個瘋子,魔鬼!你到底講不講理啊,當初是你不要我了,把我刺字發配,現在又不擇手段地囚禁我,你到底想怎麼樣?你不如殺了我算了......";無憂近乎歇斯底里地哭嚷着,被他緊攥着的左手使勁地掙扎,鮮血透過紗布滲了出來,滴在浴池裡立刻融開了不見。她從沒有這麼傷心徹底地哭過,好像要把這一生強忍住的眼淚都一次流個徹底。
他終於甩開她的手,眼神鋒銳如刀。無憂以爲他定是要發怒了,他卻只是不鹹不淡地說:";聽說炎之陌的傷好了?";
無憂裹在熱氣中的身體不可抑止的抖起來,她用力控制自己牙齒不要咯咯作響,或者撲上去與他同歸於盡!
這個魔鬼,這個魔鬼,他永遠有辦法在一秒鐘內讓她失控,讓她徹底的痛苦絕望!
無憂的十指深深的扣進掌心,她用盡力氣呼吸,才能讓自己的聲音不至於扭曲變形。
";不要傷害他。";她再一次聽到自己卑微的乞求。只要面對這個魔鬼,就只有無盡的屈辱。
";你有什麼資格命令朕?";他眼睛一斜,瞥過她還在滲血的手腕。
";放炎之陌走。我隨你怎麼樣。";無憂垂着頭,連頭皮都在發麻。
可是那人沒有一點反應。他只是帶着若有似無的笑,居高臨下地俯視她。
無憂一聲不吭地爬出浴池。因爲左手實在使不上力氣,所以她只能用難看的爬。君昊天神色冷淡,盯着她笨拙的姿態,一動不動。
半晌,無憂終於站穩在池邊,她左手腕的傷口已經沾到水,在池邊暈了一片殷紅。她努力地讓自己邁開雙腳,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
君昊天看了她一眼:";臉色這麼難看,很傷心?";
無憂垂下眼眸:";你只是要我的身體,與我的心有何關係?";
無憂邊說邊伸出手,去解他衣襟的前扣。手還沒碰到就被他打開。無憂晃了下,又伸出手,他再一次不屑地拍開。無憂站在原地,一次又一次地伸出手,卻被他一次又一次地推開。
漸漸的,無憂也麻木了,只是機械地重複着伸手的動作,然後習慣性地等待着他那重重的一下子。浴房裡,連續地響起";啪";";啪";的清脆聲。
起初巴掌打在手上還覺得疼,到後來就沒知覺了,就像個機械的鐘擺,任由命運將她撥過來,撥過去。
忽然,沒了動力,鐘擺停了。無憂一個不查,雙手撲到他懷裡。她本能地要縮回去,卻被君昊天攫住了身形。
他的臉色越發難看,逼近了她質問:";你不是最愛在朕面前講尊嚴麼?現在爲了個炎之陌,就可以卑躬屈膝地伺候朕?你這個樣子,跟妓院裡的妓女有什麼區別?";
有啊,妓女還有贖身的一天,她沒有。她這輩子都逃不開他的禁錮!無憂自嘲的笑,瘦弱的肩微微顫動。低低的笑聲在水汽中蔓延,顯得詭異極了。
君昊天突然一下子將她揮開,連聲音都變了調:";滾!";
他用的力氣稍大,無憂控制不住地後退,一下子就滑倒在地上。本就失血虛弱的她,被摔得眼冒金星,趴在地上半晌不能動彈。
君昊天走了過來,他的臉色從來不曾這樣猙獰可怕,額角竟然有青筋暴起。他蹲下身拎起她,呼吸就噴在她的臉上,語氣是前所未有的冷漠和不屑:";你給朕滾,滾得越遠越好。朕再也不想看到你這個女人!";
他說完,重重地推開無憂,動作簡單而粗暴。旋即起身,轉出了屏風。
熱氣氤氳的浴房一瞬間就恢復了平靜,彷彿剛纔發生的一切都是場噩夢。唯獨受傷的手腕,此刻發出鑽心般的疼。潔白的紗布被染了個透,無憂聞着鼻端熟悉的血腥味,忽然勾起脣角微笑。
浴房裡,持續地迴響着幽幽的低沉的笑,在這靜謐的夜裡,顯得格外詭異。
也許是君昊天離開時被宮女看見了,也許是無憂的笑驚動了守在外面的人,一盞茶的時間以後,剛纔離開的那個小宮女又竄回來,心驚膽寒地看着無憂趴在地上又哭又笑的樣子。
當晚,熟睡中的太醫被吵醒,又跑來了昭陽殿一次,爲無憂止血換藥。
大約是好夢被擾,太醫的口氣不太好,再加上皇帝不在,他說話也大起膽子,帶着責備的口氣問:";怎麼弄成這樣?";
";洗了個澡......";
";洗澡能洗成這樣?打水仗?";
無憂沒力氣解釋。傷口的疼痛折磨得她連哭都顧不上了,只是不停地噝噝抽氣。
太醫見她這樣,開了個止痛的方子,宮女要去煎藥,被無憂止住了。她苦笑着看向太醫:";我不要止痛......能不能幫我開副藥,讓我吃了能安心地睡一會。";
就算皮肉上的傷口不痛了,她也總會在噩夢中被驚醒。她現在開始羨慕現代的安眠藥,如果可以,她只想吞下幾粒大睡一場。儘管她不停地對自己說:忍一忍,再忍一忍就過去了。忍無可忍,就從頭再忍。可是她真的太累了,好想停下來,休息一會......
年逾六十的老太醫,在那一瞬,竟也微微地發起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