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昭陽殿前吹了許久冷風,君昊天的隨從才把無憂帶到了她的房間。卻和無憂以前在白天見到的所不同。殿堂雖不大,卻金碧輝煌。硃紅色垂幔上繡滿了盛開的海棠,不知道多少銅鏡倒影着畫中的巫山。
昭陽殿,深刻記錄了南朝歷代風流皇帝的豔史,有春花秋月靡靡之醉,也有宮闈黑暗殘酷的秘辛。所以炎落宇在位時,不願她到這裡來。他們本就沒有夫妻之實,金風玉露不會在這裡相逢。
屏風巧妙地將浴湯與內室隔開。昭陽殿後的浴池,全部用漢白玉砌成,有點奢靡過分。蓮花形湯中間是一個不小的白玉牀,可以橫臥在上。這大概就是南朝歷代皇帝的作風吧。無憂洗得極慢,皮膚都擦紅了,透明溫暖的薄霧讓她有些眩暈。
今夜的一切都是她事先沒有準備的。君寰宸會突然那樣溫柔地問她";一起逃吧";,君昊天魔鬼一般的出現......當這個昭陽殿住進新的主人,她才清醒地意識到,南楚亡國了,連她也成了亡國奴。六朝風流,南朝風雅,都是華麗時代裡的過客。
她差點忘了,她本就是天朝人。但腳下這片土地,曾屬於她的夫君統治下的錦繡江南,現在徹底臣服在君昊天的強權鐵騎之下。她有時候想,自己的位置真是尷尬到可笑,當她爲南楚皇后時,天朝的百姓一定在怒罵她叛國,而如今南楚滅亡,天朝軍中不知什麼時候傳出是她用美人計周旋在南楚皇室之間,加速了南楚的滅亡,一時間,她又成了忍辱負重的民族英雄。
她不想再去問這傳言是誰刻意放出的,受人景仰的活着,總比被當成亡國奴斬首要好。她從浴池裡走出,隨意地套上一件白絹衣裳,白玉般的皮膚被熱氣薰得微微發紅,若有似無的花香淡淡縈繞。
殿堂裡還是黑洞洞的,竟然沒點一盞燈。浴湯外鋪着厚厚的地毯,她踩上去幾乎沒有聲音。無憂拖着溼漉漉的長髮,慢慢的走出來。四周靜悄悄的,簡直像一個人都沒有。
許久,她的眼睛才習慣了黑暗,寬敞的龍榻上,坐着一個人。
龍蜒香在青銅鼎裡燃燒,一縷月光在珠簾內縈迴,染到他的瞳子裡。那人在黑暗裡幽幽地說:";你洗了很久。";
他的聲音從容平緩,好像他就是這座殿堂的主人。這裡的一切都屬於他,包括她。
無憂瞪大了眼睛看他,不知道他怎麼會在自己的房裡。他穿着天藍色的裡衣,顯然也是沐浴過的。
他轉過臉來,瞳眸在月光下熠熠生輝。
";杵在那做什麼?過來。";他的口氣淡淡的,彷彿什麼事都不曾發生。
無憂忽然有種恐懼,很想逃,可是她的腳步挪不開。龍蜒香的香氣很濃,有一種特別的香味,與帝王平時身上所薰不太一樣,讓人昏昏沉沉。無憂不敢看他的臉,黑暗一定能遮掩她的恐懼。
他今夜來,是爲什麼呢?她已經是別人的妻,他還想怎樣?
";你不會已經忘了當日與朕的約定吧。";他的聲音似乎談論天氣般尋常,一點也聽不出秋後算帳的意味。
無憂卻踉蹌着幾乎摔倒。
";他日皇上一統江山的時候,無憂心甘情願侍奉皇上左右。";
她自己說過的話,怎會忘記?她還記得那時他信誓旦旦地說:";朕揮軍南下之日,就是你重返朕身邊的時候!";
如今一切都應驗了嗎?她自己掘下的墳墓,該去怨誰?
月光如水,他的影子動了一下,緩緩來到她面前。他冰涼的手指撫過她還沾着水汽的臉頰,彷彿漫不經心:";其實有很多方法可以讓你對朕死心塌地,也有很多方法讓你對朕改變看法,但朕已經沒有那麼多時間,也不想浪費時間在你身上。事情很簡單,你該履行你當日的諾言。而朕只要得到自己想要的。";
無憂倉促地看着他,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他想要什麼?
他的陰影一點點將她籠罩,無憂忽然明白了,可她做不到。她不能在這座宮殿裡,也許炎落宇的冤魂今夜會回來,也許他就在昭陽殿的上空看着,她不能,不能......
她心驚膽戰的擡起頭,黑漆漆的寢殿裡沒有點一盞燈,黑色穹形屋頂好像有無數魅影飄動。她口乾舌燥地發出聲音:";不......";
君昊天對她伸出手,他的臉在月光的背面,陰暗如同鬼魅。她想逃開,可是她昏昏沉沉,一點力氣也使不出。
身子一輕,她整個人已經被他抱起來。
她永遠也無法忘記那個可怕的黑夜。意識已經迷離,唯獨記得那張看起來很寬敞舒適的龍榻,其實很冷,很硬。冰涼的觸感一直蔓延到全身,滲入骨髓。
她像一個軟弱的孩子,面對現實束手無策。身子很輕,彷彿失去了自我。壓在身上的重量卻很重,如同一口巨石,怎麼也推不開。
她想,她這一輩子是完了。因爲這個男人,她逃不脫。
他和以往一樣強勢,毋庸置疑的霸道、獨佔。他的瞳眸在黑暗裡一直閃亮,那種攝人心魄的光芒,成爲她昏迷前最後的噩夢。
夜,漸漸深沉。君昊天疲憊地側臥在榻上,小憩了片刻。睜開眼,她熟睡的面容就在伸手可觸的距離。這麼近。
近在咫尺。
卻是咫尺天涯。
他知道今晚這樣做,她再也不可能愛上他。她對他,從來只有恨,沒有愛。說不清的恨意,就像他對她的愛,一樣說不清。
她是他灰暗生命裡唯一的一縷陽光,而這縷卻不唯一地照耀他。兩年的空白,她的枕邊躺着另一個男人。
冰涼的手指觸上她還沾着晶瑩的眼睫,冰涼溼漉的觸感。他知道她在哭,連做夢都在哭。心疼地抱起她,摟在自己懷裡。卻自然而然地想到,那個人,可曾這樣貼近地抱着她?那個人,可曾看到她夢中的眼淚?
不,她只有在他面前纔會哭。會卑微的哭泣着乞求他,放過自己。她就只想逃,逃開他的身邊!
懷裡的人兒好像被驚擾了一樣,身子猛地一顫。
她醒了?君昊天屏住了呼吸,雙手一下停滯,不敢再動彈。
她卻只是呢喃了一聲,眉頭蹙得更緊。並不知道自己熟睡間無意的動作讓這個冷漠無情的帝王心潮起伏。
黎明接近天亮的時候,無憂終於從昏昏沉沉中醒來。四肢百骸都是痠痛,像是溺水的人終於脫離苦海,沒有一點力氣,連呼吸也困難。君昊天已不在身邊,昨夜本就是一場遊戲,他一手主導的貓捉耗子的遊戲。玩完了,自然就走了。
無憂蜷縮在牀角緊緊抓着被子,絕望地只想去死。
爲什麼在這個時候?爲什麼希望破滅得如此簡單徹底?當宸依然癡心不悔地說出口,要帶她逃走,她卻被生生地折了翅膀,再也無法去飛。
好多次,她以爲命運握在自己手中,可以靠自己去改變。所以她從天朝漂泊到南楚,直到這一刻,她才明白,這都是命。命裡註定她逃不開君昊天這個劫,命裡註定她一生都不會得到幸福。
如果還有什麼可以反抗的,就只剩她這條命。
她看了看几案上的景窯瓷花瓶,艱難地從牀榻上翻起身。
";砰--啪--";瓷器碎裂的脆響讓大殿裡每個人都繃起了神經。君昊天的臉上盡顯暴戾之色:";全是廢物,連一個孩子都照顧不好?";
宮娥太監們顫抖如篩糠,邊磕頭邊哭訴:";那孩子一直是在鑾王帳下照顧的,忽然換了地方,怎麼也不肯吃飯,小人們每天都求神拜佛哭祖宗,那孩子脾氣倔得真不像個五歲孩子,說非要見到他孃親才肯吃飯!";
君昊天心沉了一下,隨即恢復陰鬱的臉色:";去鑾王那裡要人,原先是哪些人負責照看的,原班人馬帶進宮來。";
";是。";宮人們顫顫巍巍地退下去,生怕慢一點就要掉了腦袋。
大殿裡瞬間空落寂寥起來,君昊天的心裡掠過一絲煩悶焦慮。近來他發脾氣的次數越來越多,做任何事情都沒有耐心。惠童在一旁多次欲言又止,表情十分掙扎。
君昊天轉身,不悅地";嗯";了一聲。
惠童立刻頭點地,咕咚跪下道:";萬歲饒命。";
君昊天覺得又氣又好笑:";朕有說要你腦袋嗎?想說什麼就說!";
惠童折騰了半天才支支吾吾說:";萬歲,您還是去夫人那裡看看吧,憋在這您也不能安心做事......";話到一半,才察覺不妥,趕緊捂住了嘴巴。這萬歲的心思怎能被他一個下人說得太透徹?
君昊天凝起了眉,久久沒有出聲。今天早上,他特地早早的就起身離開,避開她。因爲害怕看到她睜開眼,又絕望地哭泣。害怕看到她眼裡的恨意。什麼時候,自己已經變得這麼可憐?連讓她笑一笑,都變成奢侈的事。
時間彷彿靜止,惠童擔心得心臟幾乎蹦出來。終於,君昊天從漫長的沉思中回神,用疲憊而暗啞的聲音吩咐:";擺駕去昭陽殿吧。";
惠童仿若重獲新生,跳起來欣喜道:";是,奴才這就去吩咐。";
在來之前,心裡還有許多掙扎,走在路上,腳步卻不由自主地快起來,幾乎是,健步如飛。
就在快要到達昭陽殿的時候,迎面衝出來一個小宮女,遠遠的看到聖駕,就心急火燎地喊起來:";不好了!皇上,不好了......";
小宮女連滾帶爬地跪到君昊天腳邊,哭泣道:";夫人,夫人她自殺......";
後半句還未說完,君昊天已經一腳踹開他,箭一般衝進了寢殿。
還是那張龍榻,昨晚他們曾經交頸纏綿的地方,無憂仍然像他早上離開時那樣安靜地躺在上面。鮮血洇滿雪白的絲緞褥子,彷彿是從她身體下面生長出來的。地上是花瓶粉碎的殘跡,她的一隻手臂無力地垂下,手腕上蜿蜒爬行着一道蚯蚓般的血口子。
";怎麼回事?";
";夫人摔碎了花瓶,用瓷片割開手腕自殺......奴婢一進來,就看見夫人滿身的血......";
室內的空氣急劇地凝結,君昊天終於動怒了。
他冷冽陰沉的眸子裡像燃了兩團火,散發出的氣焰卻能讓周圍的空氣都凍結!他衝了進去,大手一把揪住她細瘦冰涼的手腕:";你以爲死就可以逃脫了嗎?你很想死?";
無憂蒼白的臉已經慘無人色,生命的力氣一點點從身體流失,她根本沒法回答他的問題。
他的一隻手忽然用力,扯着她的手臂把鮮血淋淋的她拉近到身前,另一隻手冰冷無情地抵着她脖頸的動脈:";你要真想死,抹脖子來得更快。別要死不活地讓我看到你這副樣子!你死了是可以解脫了,替你受罪的人還多的是!";
儘管無憂虛弱得連思考都不能了,還是被他這句話一下驚得睜大了眼睛:";你......曦兒......你這個魔鬼!";
殿外太醫已經趕來,看到君昊天盛怒的樣子,怯怯地等候在門外不敢進來。
君昊天一把甩開她的胳膊,無憂又跌回冰冷的牀榻上,只聽他殘忍無情的聲音在頭頂響起:";你最好考慮清楚了再去死,要死就死透一點,別給我惹麻煩!";他說完,朝着殿外守候的太醫狠狠瞪了一眼,太醫嚇得趕忙溜進來,跪在染血的牀榻邊。
無憂已經筋疲力盡,任由太醫手忙腳亂地爲她止血。她已經沒有多餘的力氣去反抗什麼,或者最後一次嘗試又仍舊是絕望。
她只是平躺在牀榻上,靜靜地看着君昊天,看着那張冷酷無情的臉龐。如果這都是命,那麼,她認命好了。
她最終還是沒有死。不知道上天是憐憫她還是遺棄了她。房間裡被人收拾過,鼻尖已經聞不到血腥的味道,身下是乾淨的新褥子,手腕上,被厚厚地包裹了一層,散發着淡淡的藥香。
當確定她沒事之後,君昊天就離開了。無憂想,她這次一定徹底地觸怒了他的底線。也好,趁他對自己徹底地倒了胃口,也許能放她一馬。
過去因爲太液池起火,她開始畏懼昭陽殿的夜。如今,她連昭陽殿的風,聽了都會心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