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府中,溫流袖立即命人把自己的被褥換成新的,把溫詩仙睡過的被褥燒個乾淨,一切焚化成灰之後,溫流袖呆立在牀頭,感覺少了什麼。

究竟少了什麼,他也說不清楚。

究竟是少了什麼?

月上中天,窗外的枯樹被風吹得颯颯作響,猙獰的枝丫肆意得張牙舞爪,在地上投射出可怖的暗影。溫流袖躺在牀上輾轉難安,久久無法入睡。半夜之時起身燒了熱水,給自己泡了一壺絞股藍,咕噥咕噥地喝下去,心道:但願這絞股藍能助他安眠。

心中有鬼,卻是什麼靈丹妙藥也驅除不走。

剛躺倒牀上,天空中忽然響起一陣驚雷轟炸,狂風呼呼而至,轉眼間下起了暴雨。狂風驟雨夾雜着轟轟烈烈的滾雷,已讓他神魂難安,碩大雨珠拍打着窗櫺,竟然一聲一聲敲進溫流袖的心坎。他在牀榻上輾轉反側,身子不禁冷得打顫。不禁響起風神廟那風流一夜,同樣是暴雨天氣,懷中揣着溫軟溼滑的小仙,兩人打得火熱漸漸融爲一體,融融暖意一點一滴地滲入心脾。

秋末暴雨,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大雨過後,天氣便轉涼了吧。也不知小仙他自己會不會添衣服。應該會的,我明明已經給他準備了過冬的皮襖……

咳,想那麼多幹什麼呢。那些糕點吃完,便沒有以後了……

想到這裡,溫流袖感到雙眼脹痛,一眨眼,嘴角已有鹹溼。

忽而一陣滾雷夾雜了閃電爆破而出,直劈心肺。溫流袖像是遭了一記棍棒,一骨碌坐起來,急忙穿上衣服。去馬廄取了馬,急急向河岸狂奔而去。

待他到了與溫詩仙分手的河邊,整個人呆住了。暴雨襲得太猛,河牀長得很高,岸邊的草地全被淹沒,泥沙漫上堤岸,被雨水衝得一片狼藉。

哪裡還有溫詩仙的影子?

“小仙,小仙……”溫流袖扯着嗓子喊道,忽而一陣驚雷掃過,前方大樹倏忽倒下,“吱嘎”一聲一分爲二。溫流袖嚇得心驚肉跳:這道雷幾乎劈了他。

尋了半晌尋不見人影,溫流袖心灰意冷地回到府上,身子蜷縮在被中,不停地哆嗦打顫,直到睡去仍然瑟瑟發抖。

溫流袖感染了風寒,整日不住地咳嗽。他端坐大堂中央,一邊喝着中藥,一邊面無表情地問道:“如何,還沒有找到麼?”

坐下四名差人面如土色,噤若寒蟬。爲首一人顫顫巍巍地回話:“回大人,小的……正在儘量找!”

溫流袖將手中瓷碗狠狠摔到牆上,怒道:“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你們這些廢物,全都給我滾到河裡去撈人,找不到你們也都別回來了!”

待那幾人灰頭土臉地離開,春兒立即上前安慰:“大人息怒,或許小公子並沒有死,只是走丟了。”

溫流袖忽然盯着春兒,目光聚成一線:“你怎麼能說他死了呢?他本來就是走丟了而已,難不成你見到了屍體?”溫流袖試探春兒,心中忐忑不安:難不成我施毒棄人一事被她勘破?

春兒面色略有所動,繼而從容應對道:“方纔大人說‘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我擔心大人過慮,便出言安慰。”

溫流袖微微一笑,感慨道:“你比那個如意貼心多了。”

說完主僕二人便再無話可說,春兒覺得尷尬,便說道:“大人的湯藥涼了,我再去換一碗。”

“不必了,我這就喝完了它。”溫流袖忽而想起香玉一事,隨口問道:“香玉的屍體送回她老家沒有?”

春兒點了點頭,眼中又溢出淚水。

“她雙親的贍養費都給了嗎?”

春兒傷心得說不出話,只是順從地點了點頭。

“以後二老吃穿用度的費用全去賬房領,這些錢一個子兒也少不得。”

春兒點了點頭暗自感慨:跟隨尚書大人這麼多年一點也摸不透大人的心思。有時候鐵石心腸,有時候卻溫柔多情。

他的心究竟是怎樣的?

夜深人靜之時,溫流袖獨自一人在書房溫書,卻總是心猿意馬。昨日種種清晰可見:溫詩仙坐在他膝頭,兩隻手不老實地在他胸口亂摸,自己不理他的時候,他便調皮搗蛋地將他的書合上,或是在書頁上一舔,口水把字跡弄得模糊一片,讓他再也看不下去。待他雙眼一瞪,表示自己憤怒的時候,溫詩仙脖子一縮,激靈靈露出無辜的眼神,在他的脖子上舔了又舔。身子一蜷,在他耳邊輕輕呵氣:“哥哥,你來懲罰我吧。”弄得他耳朵癢癢,整個身子也被他挑逗得麻癢難耐。而最可惡的是那個始作俑者根本不知道自己擾得別人心煩意亂。當自己扔下書本真的要“懲罰”他的時候,他便露出最可憐的眼神看着他,彷彿他什麼也沒有做,一切都不是他的錯。

真真可惡!

想到這裡,溫流袖心頭一熱,緩緩擡頭望去,恍惚之間看到窗外人影攢動。溫流袖立即扔下筆墨跑出去,窗外空落落一片,只見樹影婆娑,草木攢動,哪裡有半個鬼影?

分明是自己心中有鬼罷了。

香玉難產而死的事情不久便傳入太子耳中,太子已經很多天沒找到機會找他的茬,這回可算是落下話柄,太子可以名正言順地教訓他了。

這一天溫流袖正在晨讀,不料太子風風火火地闖入府上,身後跟隨着大祭司王廟宗、太常寺卿李靖遠和一些手拿降魔除妖器具的隨從。

那李靖遠本是掌管宗廟祭祀的官員,級別遠在溫流袖之下。只因父親是個大將軍,很小時候便賜他侯爵,人們見了面以示討好,頭銜當然是往高了叫,侯爺長侯爺短,再加上太常寺卿事物清閒,只在每年幾個大型祭奠前後纔有事可做,長此以往自己的本職卻被衆人忽略了去。

李靖遠在朝中是溫流袖的間接下屬,當初溫流袖曾因李靖遠的父親掌握兵權,有意拉攏他,哪知道李靖遠剛剛入職他的父親便辭職還鄉,溫流袖落得空歡喜一場。加上李靖遠生性高潔,品行端正,看不慣溫流袖的作風,往往避之如蛇蠍。長此以往,兩人便落得相看兩相厭的尷尬處境。

太子等人風風火火倏忽而至,尚書府上上下下連連跪拜。溫流袖放下書卷,擡頭一望與太子目光對個正着。“不知太子殿下駕到,有失遠迎……”

太子揮了揮蟒袍袖子,道:“夠了夠了,免去廢話囉嗦。”

溫流袖望着匍匐跪地的衆人,說道:“你們都起來吧。”

太子瞪了溫流袖一眼,腦袋一揚鼻孔朝天哼道:“我還沒讓他們起來呢,輪到你發話了?”

溫流袖淡然一笑,輕言道:“那你們繼續跪着,跪到太子殿下滿意爲止。”

太子甩了甩袖子道:“哼,起來起來都起來吧。真無趣。”

轉而笑得一臉燦爛對溫流袖說:“聽聞大人近日得子,卻是個妖魔怪胎,被鬼怪纏身之後不久便斷氣了。恐怕是府上沾染了妖氣,才生了這樣的孽種。我今日請太常寺請做法,爲你驅邪除魔。怎樣,我對你好不好?”

太子看着溫流袖,露出一臉怪異的笑容。

溫流袖立即叩謝:“太子殿下對卑職體恤關懷呵護備至,每每想起,讓我日夜難安吶。”

一語雙關之微妙,旁人聽得一頭霧水。

太子用眼神示意李靖遠可以開始做法,李靖遠三兩下設好靈壇,黃色雕龍旌旗佇立靈壇兩側,口中含了一口烈酒,“噗”的一聲吐到靈壇中央的蠟燭之上,灼眼的烈火熊熊燃燒,整個院落頓時籠罩在火光之中。李靖遠手中拿着一道靈符,只見其雙目微閉,口中唸唸有詞,而後便見靈符飄離手中,緩緩朝馬廄方向飄去。

太子興奮地喊道:“啊,找到了,找到了,那不乾淨的東西就在那邊!”

春兒忽然從人羣中跳出來擋在前方,慌慌張張道:“小侯爺,馬廄裡有一匹馬近日要生馬崽,這麼多人上前恐怕要驚動了它,重則一屍兩命。”

太子喝斥道:“大膽奴才,什麼一屍兩命!人都死了兩個,還憐惜畜牲麼!”

這句話似乎戳到溫流袖痛處,只見他面色鐵青地喝道:“春兒,還不快退下?莫要阻攔太子的大事!”

衆人興奮之餘又有些緊張,緩緩跟隨李靖遠的腳步朝馬廄走去。快要步近之時李靖遠大聲喝道:“前方危險,衆人退至我身後,莫要隨我!”

李靖遠近一步探測,忽而看到馬草下方毛茸雪白一團狐狸尾巴,定睛一看,竟是溫詩仙蜷縮成一團的身子瑟瑟發抖,雙手抱住腦袋,碩大蓬鬆的尾巴將身子包得滾圓一團。

李靖遠心中一震,立即明白是怎麼回事。原來溫詩仙果然是隻狐仙!若是自己再繼續下去,溫詩仙必定因定力不夠而現了原形。到時候是生是死就是太子一句話的事。李靖遠再怎樣盡忠職守,也不忍陷溫詩仙於不義,況且幾百年修來的一副皮囊實屬不易,化成人形之後又未做什麼傷天害理之事,叫他如何忍心迫害。

想到這裡李靖遠立即咬破手指將鮮血噴到了符咒之上, 符咒之法力方纔消散。

李靖遠轉過身對衆說道:“方纔是我心有旁騖自亂陣腳,纔將馬腹中的生靈錯認作妖孽,請衆人安心,此處並無妖怪魔障。”

溫流袖臉色一沉,甩開衣袖悶聲道:“裝神弄鬼!”隨即邁開大步朝自己臥房走去。

太子怒瞪了李靖遠一眼,對他的失職憤憤不滿。即刻便跟隨溫流袖進入房內,面容持笑道:“尚書大人,尚書大人,別怒嘛。”

插入書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