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昨夜又是一夜暴雨。

第二天大早天矇矇亮溫流袖便起牀了,他睡眠一向很淺,這會兒被馬匹的噴嚏聲吵醒,怕是再也睡不着。

推開窗,寒氣呼得一下子迎面襲來,冷得他渾身一個激靈。

氣溫驟降,呵出來的氣立即化作薄霧蒸發了。冬天是個難捱的季節。

溫流袖來到馬廄前看看馬草淋溼了沒有,不料元朗早已躬身將成捆的草料撥散,待風把他們吹乾。

元朗直起腰身挪動幾步,不料腳下踩到什麼綿軟之物,低頭一看竟是一團茸茸細毛。只聽“嗷嗷”叫喚幾下,把元朗嚇了一跳。

元朗連忙喊道:“大人,大人!溫詩仙在此!”

溫流袖三步並作兩步,見地下的溫詩仙身子蜷縮一團,綿若無骨,十分乖巧地躺在馬腹的柔軟處,那匹馬四隻收攏,馬尾蓋着溫詩仙的半張臉,倒像是母親眷顧自己的孩子。

牲畜猶此,人何以堪?溫流袖心頭一抽一抽地痛,竟然痛得痙攣了。

溫詩仙渾身哆嗦,面色有如白瓷。方纔被踩住尾巴,這會兒痛醒了,一見溫流袖忙不迭撲上去。突然雙腿刺痛,一個不穩跌倒在地。他抱住溫流袖的腿肚子懇求道:“哥哥,莫要趕我走,你若嫌棄我,我睡在外面就可以。我可以和小朱一起睡。”

“小朱?”溫流袖好奇地問道。

“小朱是小馬的名字,我給他起的。”

溫流袖想到自己小時候也曾落魄至此,布衣糲食蓬頭垢面,在牛棚裡吃睡。眼中露出一絲憐憫和不忍,下一刻眼裡便溼潤了。

小仙,你真的是打不走,甩不脫的狐妖,此生此世都要糾纏我的嗎?

溫流袖把臉一轉,硬是把眼眶中的溼潤給憋了回去,挺起腰板語氣生硬道:“元朗,讓春兒把他收拾一下,讓他以後還睡原來的房間。”

“是,大人。”

元朗將溫詩仙橫抱而起,只覺得懷中之物軟如棉絮,乖巧可憐,見他雙腿處滲出鮮血,元朗愣了愣轉向溫流袖:“大人,他的腿……”

“沒什麼好奇怪的,畜牲不好養,把他的腿打斷免得他以後到處跑。”

聽了溫流袖輕描淡寫的幾句話,即便跟隨了溫流袖那麼久的元朗,也遍體生寒。

元朗將溫詩仙抱入偏方,春兒隨後進來,她雙眼紅腫,仍泣淚不止。雙手輕輕按在溫詩仙的腳踝處,溫詩仙痛得大叫起來,身子蜷成一團,蓬鬆尾巴痛得沒法消停,左右亂掃。

“春兒,疼……別摸……”

春兒抹了抹眼淚聲音沙啞道:“小公子你忍忍,我看看傷到哪裡,搞不好落下病根。”

溫詩仙疼哭了,淚眼婆娑地問:“春兒,哥哥爲什麼要這樣對我,是不是因爲那日在河邊我隨意亂跑,哥哥回去之後找不到我,生我的氣了?”

春兒眼中含淚連連點頭:“是,大人氣你亂跑,你以後可不要……”

說到這裡春兒突然捂住嘴說不出話來。他腳踝處骨頭已碎,碎骨如斷裂的岩石一般橫突而出,把薄嫩的皮膚撐起,那一層薄皮很快就撐不住,似要裂開一般。春兒心知肚明,傷成這樣恐怕以後再難走路。

“春兒,痛死我了,我不想活啦!”溫詩仙在牀榻扭滾一團,痛得眼淚直流。

“小公子,乖一點,不要亂動,一會兒就不疼了。”

說罷將元朗推出門外,噗通跪地:“元大哥,我這裡只有二十兩碎銀,是我一年多的積蓄,我全部拿了出來,可我知道這些錢醫好小仙的腿根本不可能,求元大哥借我一些銀子,我一定要給小仙找郎中醫治,否則小仙就算不痛死,這雙腿也廢了,以後再也站不起來了。”

元朗身強力壯,一把將春兒扶起來,滿是爲難地道:“春兒,借你銀子倒不是難事,我追隨大人多年大人打賞我不少。可是如果不跟大人打個招呼就貿然請大夫,讓大人知道了,恐怕又要生氣。”

“現在顧不了那麼多,我知道大人在氣頭上不會去管小仙死活,可是小仙的腿再不醫治就真的來不及了。做錯事的是我,大人日後要懲罰只罰我一人便是。”春兒說得梨花帶淚,元朗也不忍心看她這般痛心,便答應下來。不但借她銀兩,還替她找大夫,這一切讓春兒感激涕零。大夫給溫詩仙傷口敷了麻藥,取出碎骨,將骨棒接合。溫詩仙這幾日雖然不能走路,卻不像原來那般疼痛難忍了。

溫流袖命春兒看緊溫詩仙,不準讓他離開偏院,更不準到正房來打擾自己。溫流袖忙起公事也就忘了他,便讓他自生自滅。

忽而有一日李靖遠來到府上來訪,定要帶溫詩仙離開。溫流袖斷然不會向他說的那般決絕――真的把茶水潑到他的臉上,卻也沒什麼好臉色,更別說讓他和溫詩仙見面了。溫流袖緊繃着臉道:“小仙在我府上很好,小侯爺大可以放心,不過想讓我將他拱手相送是不可能的。”

李靖遠不再強硬,放下姿態,近乎懇求道:“請大人網開一面,讓我見他一見,只要知道他在這裡很好,以後我便不再糾纏。”溫流袖見他殷殷切切十分渴求,也不想把事情做得太難看,便答應了他。

兩人一同來到偏房,不見院內有人,便一同朝屋內走去。走到門口,忽然聽到陣陣□□,時而急促,時而輕緩,時而壓抑,時而放蕩。溫流袖眉頭一緊便覺大事不好。兩人從窗戶遠遠望進去,溫詩仙抱着春兒在牀上一陣熱滾。兩具裸體纏綿悱惻,內中風光旖旎無限。溫流袖看了半天嗤鼻冷笑,李靖遠則俯首低眉滿面含羞。

見李靖遠氣得滿臉漲紅,溫流袖心中好不痛快。“咿,小侯爺,你一個大男人倒是臉紅什麼,難道你從未……呵呵,想也不會,小侯爺風流倜儻一表人才,應該很多姑娘倒追你纔是。”

李靖遠被揶揄兩句更是臉紅得無地自容,他本來就皮薄肉白,此刻一羞便滿臉醉人的桃紅,配上溫和水眸,捲翹的睫毛,更顯俊逸動人了。他低下頭避開溫流袖挑釁的目光,急急拉着他的衣袖往外走,沉聲道:“莫要嚇到他們兩個,我們快走吧。”

溫流袖離開偏院便笑道:“這個畜牲豔福倒是不淺,總算是懂了人事。”

李靖遠滿臉臊紅,低着頭急急離開。

溫流袖笑道:“如何小侯爺,你還抱怨我待小仙不好嗎?給他吃給他用不說,還給他女人,恐怕這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我這麼好的主子了吧。”

李靖遠皺着眉頭斥責道:“怎可如此!春兒以後是要嫁人的,現在這樣和小仙廝混在一起,以後如何面對夫家?”

“呵呵,小侯爺莫不是忌妒春兒,她可以抱着小仙睡,小侯爺卻抱不得。”

“大人,你莫要出言侮辱,看在我一片好心的份上,請讓我帶小仙走……”

溫流袖毫不客氣地打斷道:“難道小侯爺將來不娶妻?小侯爺將來也是要成家的,若是在下只顧自己清靜,而將小仙這個拖油瓶推給小侯爺,讓我於心何忍?”

見李靖遠氣得悶不出聲,溫流袖繼續得意道:“呵呵,我看不如這樣,反正春兒將來要嫁,小侯爺將來要娶,你便娶了春兒,我買一送一將小仙一起送給你,這麼大便宜,小侯爺要是不要?”

溫流袖捏了一把汗,還真怕李靖遠一時意氣應了下來。

“太侮辱人了!”李靖遠幾乎帶着哭腔說出來,憤憤然甩袖走開。

溫流袖窮追不捨道:“你可是還沒有看到你的小仙哦?下次再來我可就閉門謝客了。”

“罷了,罷了,知道他好,不看也罷。”

李靖遠太過單純,心思從來藏掖不住。心中難受,臉色也即刻露出失落的神色。即便看了又如何?終究不是屬於他的。

溫流袖摸準了他的心思,字字譏諷,如釘子一般釘進他的心坎。溫流袖見李靖遠臉色越發難看,心中有說不出的痛快。

李靖遠眉頭緊皺,仍是一副書生意氣的模樣,一板一眼道:“小仙雖不是人,卻也不是物件隨手可棄,大人既然收留他便好好待他。”

“如何待他還不是我說了算!”溫流袖說得面無表情,像是沒心沒肺似的。

心中暗想:這個李靖遠,動不動就摔破臉,爲官這麼久一點長進都沒有。做人當然要善於隱藏自己的情緒了,就像他一樣――天知道他看見兩具交纏的身子之後憤怒得直想揍人!而表面上卻裝作風清雲淡,只爲氣一氣李靖遠罷了。

李靖遠想開口再說什麼,卻發現和此人竟然無話可說,拂了拂袖嘆氣離去。

這幾日春兒坐在池邊魂不守舍,時而微笑,時而羞赧。面色紅潤,泛起胭脂之色。少女思春藏不住,盡顯在臉上。

溫流袖手持書卷緩緩走過來,腳步輕得常人難以覺察。他打斷了春兒的深思,笑得滿面春風無比柔和:“喜歡小仙嗎?”

春兒錯愕地回過神來,甜甜一笑道:“小公子憨厚可愛,不諳世事,卻又有常人難以企及的聰明伶俐,誰不喜歡呢。”

“我問的不是這個。”溫流袖立即恢復了慣常的嚴肅。

“奴婢不明白大人何意。”

溫流袖不語,搖頭嘆氣。隨即遞給她一個錦盒,道:“這些黃白之物給你,就當你答謝你這麼多年來爲府上盡心盡力。收拾東西去一里之外的靈泉庵削髮爲尼吧。”

春兒一聽噗通跪倒在地,纏在溫流袖的膝上哭得梨花帶雨:“大人,奴婢做錯了什麼,你要趕我走,奴婢不走,死也不走。”

溫流袖見她哭得不能自已,心中更加厭惡,絲毫不心軟:“哭什麼,又不是叫你去死!現在給你一個機會,讓你去靈泉庵爲我日夜祈福,你不是該高興纔對嗎?”

春兒見他鐵石心腸,打定了心思將自己送走,便不再乞求。她是個通透的女子,心知定時因爲自己與溫詩仙走得太近,遭了溫流袖的嫌隙。自己孑身一人無牽無掛去尼姑庵靜修倒是無所謂,只怕自己離開以後這全府上下都看溫流袖的臉色做事,沒有人敢待小仙好。想到這裡春兒不自覺地眼睛又溼潤了。她吸了吸鼻子,擦乾眼淚道:“奴婢做了事求大人懲罰我一人,千萬不要拿不相干的人出氣。”這不相干的人當然意有所指,溫流袖也早就聽出來。他瞅了春兒一眼,也不點破。

溫流袖柔聲說道:“你沒有做錯什麼。”繼而在心中嘆道:許是我錯了吧。

春兒心灰意冷,一字一頓道:“我這就去收拾東西,立即趕至靈泉庵,日日夜夜爲大人祈福。大人以後……保重!”雙眼圓滾而睜,直勾勾地看着溫流袖,像是惡毒的詛咒。

溫流袖驚了一下,隨即轉身喚來元朗:“元朗,一會兒送春兒去靈泉庵吧。”

元朗木然地點了點頭,面無表情。府上人來人往他見得多了,任何人的去留對他來說毫不相干,絲毫沒有什麼離情別緒。只是溫流袖命他送走春兒的時候,他心中竟然泛起一絲不捨。他自己也說不出爲什麼。

既然他有不捨,那麼大人呢?他就捨得嗎?

溫流袖走進溫詩仙的屋子,緩緩走到近處看着他的臉。見溫詩仙倒在牀榻睡得天昏地暗,胸脯此起彼伏,一張天真的臉埋在自己蓬鬆的尾巴里,只露出一隻小耳朵。溫流袖出手撥弄着他的耳朵,溫詩仙耳朵連帶着整個腦袋一起抖了抖。溫流袖露出一絲涼薄之笑,自言自語道:“小畜生,你活到現在,也夠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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