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4)

世間的每一個生命體都是上天特別的恩賜,特別是在經歷了四個孩子相繼死去的祖父,他對生命格外珍惜,他珍惜身邊的所有人,但對自己卻並不十分在意,他

常說“人生,來就來,去就去”意思大概是說一切都沒什麼大不了,命運對祖父一生開了許多玩笑,而祖父卻能始終如一的保持平常的心態去面對所有的坎坷與

不幸。在父親7、8歲的時候,換了一種病,無法走路了,這讓本就拮据的生活更加揭不開鍋了,爲了替父親治病,祖父總是工作到很晚,時常是聽着雞鳴聲起牀

,我從來都以爲,祖母嫁給祖父是幸福的,儘管一生都不曾住上大房子,沒有享受過什麼生活,但祖父對祖母很好,屬於典型的‘男主外,女主內’(1)的生活

,祖母從未乾過體力活,她的全部職責似乎相當與當下社會的全職太太,煮飯、洗衣、和照顧孩子。

在父親生病其間,祖母常常以淚洗面,她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祖父則是一個非常堅強的人,他的傷心從不會與人說,也不會表現出來,每當聽見祖父講起往事

,他總是面帶笑容,絲毫不覺得傷感,這點是我最欣賞的。已經八歲的父親開始懂事了,面對自身的情況變得日漸消沉,他總是坐在一個角落遠遠地看着同齡的

孩子在地上奔跑,從這個時候開始,父親開始自卑,祖父爲了讓父親開心起來,不願父親因此而上不了學,祖父決定讓父親坐在自己的肩上,帶他去了很多地方

,上學、放學、出去逛街,同村的孩子都笑父親說“這麼大了還要坐在父親肩上,真是不知羞”每當父親聽到這樣的嘲笑,總是情不自已的跟他們爭論,爭着爭

着就會動手,因爲腳不能走路,許多人打了父親就跑,遠遠地看着父親掙扎,無論怎樣,他都不能挪動。祖父說父親不會哭,在祖父年輕時的記憶裡,父親從沒

有哭過,似乎是遺傳了他的基因,每每說到這裡,祖父都會會心地笑笑。說回那段不堪的歲月,父親後來告訴我,他曾一度責怪過祖父。

“我不要你揹我,你知不知道我被人恥笑啊,你不是我,你不知道這是一件多麼屈辱的事,你就不一樣了,全村的人都說你是一個偉大的父親,那我呢,就因爲

我不能走路,我就是個不孝子?你又沒有想過我是什麼感受”父親憤怒地對祖父說道,父親口才好,這是全村人都知道的,祖父一聲不吭地坐在一旁,祖母在廚房

做飯,後來我問祖父爲什麼很多事情你都不會爲自己說說話呢,祖父道“我不想說,我不會說”這麼簡單的話,我聽出了祖父是個不善言辭的人,在我記憶中的

他,也總是沉默的時間比較多。再後來的日子裡,祖父照舊扛着父親四下尋醫問藥,這一走就扛着父親走了幾年,皇天不負有心人,這是祖父常對我說的話。也

許是上天見憐,在祖父的努力下,終於將父親的病治好了,父親能走了,只是可惜,從此輟學。祖父說父親的功課很好,老師都很喜歡他,因爲這一病,耽誤了

他的學習,初中只上過一年的他,開始爲了生活奔波,在知道父親的的過去,我突然有一刻相信命中註定,祖父也是這麼說的,人活在世,很多事勉強不來,我

們唯一能做的就是有一顆良好的心態去面對生活中的各種不幸。

在父親獲得重生後,他說他這輩子最感激的人是他的父親,他不會忘了那些時光。曾經因爲不懂事傷了祖父的心,他很抱歉,但他從未給祖父說過一句抱歉的話

,祖父說父親的心很硬,他沒看見過他流過淚,但我卻看見了,也許是我曾傷過父親的心,在祖父死後,父親常常躲着哭,我的母親時常罵他有病,父親卻不說

半句。當然,這些父親爲祖父流的淚,他是不會知道了,就連祖父在臨死前的一刻都還認爲父親對他不好。

父親轉眼到了束髮(2)的年紀,俗話說: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這時的父親還很青澀,但無奈爲生活所迫,還有一個妹妹要養,自願承擔起家庭的重任,去到最

近的碎石廠抱石頭,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起初的時候手上磨出了許多血泡,但他從無怨言,微薄的收入,總是入不敷出,官場上的客人需要招待和打發。

站在很高的山上,父親總能看見同齡人揹着書包上學時無憂的樣子,心裡很羨慕,這是父親親口說的,他說的時候有掩飾不了的豔羨和無奈。

時間久了,過去的什麼理想、什麼抱負都被生活的瑣碎幻滅了。有時候脾氣會顯得乖戾,祖父都能包容,他總覺自己對不起孩子,對不起全家人,如果可以,他

也不想讓父親這麼早就出來混社會,誰家不是有本難唸的經,日子有多艱苦,祖父都是笑着的,一日全家圍在一起吃飯,父親看着桌上的菜是地裡挖回來的野菜

,好不好吃已經不是問題了,只要能吃,看了看一盆稀粥,裡面只有很少的米,基本都是水,就着紅苕吃了起來,那時年少輕狂,父親沒有生活過饑荒的日子,

他吃了幾口,突然停下來,將筷子甩在一邊,把碗拿起又重重地放在了桌子上,一塊紅苕掉在了地上道“這什麼飯,根本就吃不飽,我下的是體力活,吃這個怎

麼抱石頭”說着起身走到了一邊,獨自生氣悶氣來,父親本身有些不平衡,爲什麼別的孩子可以上學,自己這麼小就要養家,這時的他還怪祖父。祖父無奈地模

樣,什麼都沒說,蹲在地上,撿起了掉在地上的紅苕,那時的地板還是土,祖父吹了吹上面的灰就放進了嘴裡,吃了起來,還分明聽得見沙子的聲音。父親愣住

了,走到桌邊,二話沒說,埋頭吃了起來。祖父不斷地將自己碗裡的紅苕夾給父親,父親說,那是在那個年代他吃過最好吃的東西了,祖父事後說:其實,人餓

的時候,什麼都好吃,簡直是人間美味,我笑了笑,我是認同他的話的。

之後這樣持續了幾年,日子漸漸好轉,在經歷過大鍋飯、集體勞動的日子,國家開始發放土地給農民種,在母親嫁到南榮家之前,父親一直跟着祖父一起生活,

父親的工資一部分替姑姑交學費,一部分維持家用,所以這麼多年父親仍舊兩袖清風。如果說祖父之前救了自己的孩子,那麼父親後來也扛起了整個家的責任,

世上偉大的故事我聽過不少,但那都是傳說,真正我所親眼目睹的就應該是我祖父了,他的偉大,不是一個故事,不是自詡,村裡的人都這麼說,在祖父病入膏

肓的日子裡,父親的二媽對父親說“一定要好好照顧你爸,他這輩子不容易,你小時候都已經很大了,他都還揹着你到處走”這話我也從她那裡親耳聽見過,足

以知道祖父一生有多偉岸。

夏日的夜晚,天空中繁星點點,每當仰望夜幕的時候,總在不經意間想起很多事,就像祖父沒有離開一樣,他的音容笑貌,記憶中刻畫的模樣很分明。不知在多

麼不知溫飽的年代裡,祖父拖着兩個孩子奇蹟地生存了下來,那時候的天空有多麼藍,水有多麼清,我不得而知,所謂的家族早已是破碎不堪,不過在我來到這

個世界的時候,一切古老的舊時光都與我無關。

那是個大雨滂沱的日子,這是母親嫁給父親的大好日子,似乎話應該這麼說,但我並不認爲母親嫁給父親是一件好事,時光過得有些支離破碎,看着日漸衰敗的

古老街道,上面盡是刻上了歲月斑駁的痕跡,讓人不忍心回頭去看。母親婚後的生活過得似乎並不那麼幸福,這只是我的看法,當年輪漸漸老去,在母親的口中

得知,她過得還行,並不如我看到的那般不幸。

婚後,母親決定脫離祖父而另起爐竈,這事情在當時看來,有些不孝,至今我也不能理解,孝與不孝之間是如何定義的,說起長達20年的共處,其間多少歡笑、

多少爭吵,豈是能與外人道。看盡人世無常,我常感嘆人生無奈,每當這時,祖父都會笑我傻,他總會說“傻丫頭,你的路還長,很多事都是無法預料的,別這

麼悲觀絕望”聽完祖父的話我只能沉默以對,想起以往和祖父在流螢的盛夏夜,搧着扇子談天說地的時光,總會不知不覺心酸。在祖父下葬的那一天,正巧是母

親的生日,母親也是在那天啓程從雲南飛回來的,在這一刻,我竟荒謬的推斷祖父與母親的水火不容是命裡註定,現在想起都會覺得好笑,不過我得承認母親跟

祖父真的不和,不知是30年代與70年代出生的人有了人生三觀的代溝,還是其他。所謂“家家有本難唸的經”我們家又豈會例外,也許直到今天我仍舊怪母親的

一點是,母親嫌棄祖父有一怪病,常常會把話說得有點過了,當時祖父還會和母親爭執幾句,我還以爲祖父沒事,其實不然,每當祖父喝醉酒總會說很多話,父

親和弟弟都不愛聽,祖母也會說祖父話多、愛叨唸,每每這時,祖父就會多我說他的心事,他告訴我其實每當聽到母親那樣說,他都會事後躲到一角,眼淚在眼

眶裡直打轉,心裡會難受,聽到祖父這麼說我也會覺得心裡被抽了一下,很心酸。我沒見過祖父流過淚,父親也這麼說過,他的脆弱沒有人知道,而父親的話也

會時而中傷祖父,不知爲何,這些事在我記憶中深種,以至我無法打心底裡尊重父親,那些悠悠歲月,將祖父的容顏映上了褶皺,看着祖父額際深深的痕跡,我

有是會感嘆生命易逝,或許生死就在一眨眼之間,前一刻還笑着的人,下一刻已不再身旁,我得說我拉得最多的一個男人的手是祖父的手,甚至是父親,我都不

怎麼牽過,記憶中祖父的手牽起來更有親切的感覺。時光如流水,在不經意間悄悄流逝着,那一年,春暖花開,這一年,祖父的大妹因病離世,而祖父突然之間

蒼老了許多,因爲祖父把自己的兩個妹妹看得比自己還重要,經過一次生死的人,再一次活下來他得有多麼珍惜,祖父就是這樣的人。大姑婆的離世,我已經能

在地上跑了,雖然還不懂什麼是心痛。時至今日,我已記不得祖父當時的樣子了,是笑過,還是哭過。

在我的心裡,祖父的一生是個傳奇,無論其間多少離殤,依舊不變的是他從不怨天尤人的人生態度,這是父親和我輩人都無法企及的高度,也許這是我愛祖父的

原因之一,因爲他豁達。

時光是用來浪費的,我一直都這麼想,不知道從何時起,我開始覺得時間很寶貴,似乎是因爲經歷過兩次地震的緣故,第一次地震的時候,祖父還在,我雖然沒

有呆在他的身邊,我清楚地記得祖母描述起當時的畫面,作爲身處重慶邊境的我們來說,這是多麼幸運的事情,當時的汶川地震,給了多少人珍惜生命的警示,

至少我是從那時起,開始害怕突然有那麼一天消失在這片土地上,臨死前趕不及見親人一面,這是多麼悲情的結局,對於當時的情景來講,我不知道是歡喜還是

憂傷。祖母正在做飯,等祖父從地裡幹完活回來就吃,祖父回到家見飯還未做好,就空腹喝了點酒,祖父生平就好這口,沒有別的要求,以至於最後也死在這個

上面,地震來的那一刻,家裡的所有東西都在晃動,特別厲害,祖父躺在牀上一動不動,嘴裡還叨唸着什麼,祖母也在大聲地吼着祖父,見到此情此景,祖母告

訴我說,她當時以爲是祖宗回來找她了,因爲她說她當時正在罵祖父,後來我和弟弟聽到都笑了,當我告訴祖父母什麼叫地震的時候,他們聽的是似懂非懂,我

突然覺得有些解釋是沒有必要的,也許這樣更好,不用每天擔驚受怕的過日子,因爲祖父不想死,但他並不怕死,人生說來很奇怪,當你在什麼都不怕的時候,

什麼事都不會來找你,當你有一天突然害怕或是恐懼起一樣東西來,那麼這件事便隨之而來。祖父就這樣,曾經不管生活多麼艱難,他都不曾害怕死亡,直到生

活條件都好起來了,祖父希望能享齊人之福,頤養天年時,死亡之神卻無情地帶走了他,我不曾看見祖父臨時前的眼神,有多麼不捨,我想他一定是含恨而終的

,祖父走了,我突然覺得我失去了人生重要之最,那時候,大學在讀,我信誓旦旦地對祖父說“爺爺,等我,你能活到八十歲,我就給你辦一場風光的壽宴”祖

父笑了笑,眼裡滿是無奈與感動,我曾乞求過,給祖父一點時間,上天一定要讓祖父活到能用上我的第一筆工資,似乎人往往越擔心的事越容易發生,人世無常

,白雲蒼狗。

如今的生活不見得有多好,可是死去的人卻很嚮往,如果有一天,我瀕臨死亡,那麼我最想要的是什麼呢,應該是活下來吧。笑一笑天真的自己,曾經對着蒼穹

聲嘶力竭的叫到我要的夢想,到那時還算個什麼呢。

過去,有那麼一個時候,我想我要是不曾來到這個世界多好,然後輕生,過去,有那麼一個時候,要是我不是我,而是其他的任何一個人該有多好,甚至要是現

在的父母不是我的父母,或者我不是一個這麼沒有背景的無名小丑又會怎樣,祖父曾說“不要抱怨,一切都是命裡註定,怪只怪你沒有投生到好人家”現在想起

來心裡一陣陣隱隱作痛,當時的祖父說這番話的時候心裡是什麼滋味呢,似乎有一絲無奈,也有一些暗自落寞。今天的我,不想就這樣一文不值的死去,我希望

能夠找到與生不俱來的財富,和安慰一顆飽經滄桑的心。

後記:(1)男主外,女主內:男主外,指男子專注幹外面的體力活;女主內,指女子在家做一切 家庭主婦要做的事。

(2)束髮:特指男子十五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