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2)

解放前夕,坐落在川蜀之交的一個小鎮上,那時候的天空不比現在敞亮,交通也很落後,但這個小鎮比起同時代的其它小鎮繁華多了,錯落有致的商鋪,在那個

比較落後的年代,街道兩旁竟有路燈,這算是一大亮點,很多人慕名前來,甚至很多外姓人到這裡紮根生長,說到外姓,就不得不提到本地的大姓,在全國這個

姓氏都是罕有的:南榮,南榮作爲當地的主要姓氏,而這個姓氏的大部分人都是一個家族的,所以,在當時看來,南榮世家的勢力不容小覷。

南榮家族有三兄弟,大兒子南榮泳義是家裡管賬的,而二兒子南榮泳章則是撐起整個家族的頂樑柱,相反,三兒子南榮泳西則是一名紈絝子弟,正所謂皇帝愛長

子,百姓愛幺兒,這個南榮家族就是這句話典型的印證。

1939年5月28日,今天對我來說是個大好日子,這是我已故祖父來到這個世界報道的日子,相對於南榮家族來說也是喜慶的一天。祖父的父親也就是我的曾祖父他

非常興奮,曾祖父一生只有我祖父一個兒子,所以特別珍視,視爲珍寶的疼惜和憐愛,祖父出生的時候,相傳祖父口裡含着金鑰匙,當然我不信,這一天,全鎮

歇業,趕來參加祖父的生辰,要多風光就有多風光,這是祖父後來引以爲豪的。在曾祖父的呵護下,過着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生活,三年之後,迎來了第一個

妹妹,在相對封建的年代裡,我的大姑婆所享受的待遇就不及祖父了,南榮世家的另外兩兄弟並未前來祝賀,而是冷眼旁觀,這樣不冷不熱的又過了四個春秋,

祖父的第二個妹妹也來到這個世上。這時的祖父已經7歲,祖父天資聰穎,很多人都這麼說,也正因爲如此,祖父常被大叔的兒子修理。

放學回家,已經飢腸轆轆,祖父看見廚房的竈上蒸着饅頭,口水直流了下來,這時,堂哥趕了過來,也想吃,四下看了發現長工(1)不在,便慫恿起祖父道“嘿

,長貴弟,你不是想吃嗎,那你去拿,我到外面守着,給你把風,怎麼樣?”祖父狐疑地看着堂哥(南榮長俊),肚子直咕嚕叫,長俊也就是我的大公,見祖父

將信將疑,爲了說服祖父幹這蠢事繼續道“怎麼着,不願意呀,那你去守着,我來偷,不過說好了我偷的我多吃一點,你就少吃點”聽見堂兄這麼說,祖父就不

願意了,因爲真的太餓了,祖父道“那好,你去守着”南榮長俊在轉身的一霎那不禁偷笑了起來,祖父全然不知。他走到竈臺旁,因爲身高的緣故,夠不着,祖

父便索性爬了上去,正在他神氣之際,伸手去揭蓋子的時候,一不小心被噴上來的水蒸汽灼傷了右手,所謂:吃一塹、長一智,從此以後祖父放的非常聰明,在

之後有我的日子裡,我見到祖父無論是吃飯、還是寫字都是用的左手,還寫的一手好字,不過,這都是很久以後的事了。

當祖父偷吃饅頭而灼傷右手的事被曾祖父知道後,曾祖父有那麼一刻是恨鐵不成鋼,對祖父有些失望。祖父跪在院子裡一天一夜,不吃不喝。其實曾祖父也很心

疼,但更多的是無奈,站在一旁偷偷地觀望着,這時曾祖母走到曾祖父身旁道“泳章,還是讓孩子吃點東西吧,明天還要上課,何況他手還受傷了”說到前面的

話曾祖父還猶豫了一下,當聽到祖父的手灼傷的時候,曾祖父氣不打一處來,心一橫,愣是讓祖父跪了一天一夜,盛夏時節的深夜,蚊蟲特別猖獗,曾祖父母都

睡去了,祖父跪在院子裡不斷地啪着蚊子,這時堂兄跟堂弟走了過來,故意的咳了兩聲道“咦,這不是長貴弟嗎,怎麼在這兒跪着呢”祖父一聲不吭,右手耷拉

在一邊攤着,長俊看到了走到他身邊蹲了下來,拿起他的右手,祖父欲要掙開,不料長俊使勁捏着他的手,祖父疼痛難當,卻始終默不作聲,長俊見狀道“嘖

嘖...還裝什麼裝,疼就大聲叫出來呀,對了,你還沒吃飯吧,要不再去偷饅頭去”說着起身大聲笑了起來,拂袖而去。祖父跪在那裡瞪了一眼堂哥,走了過來長

光對着長俊道“哥,是不是過了點啊”長俊回過頭看着長光道“你懂什麼,知道他爹不,就咱們二叔,可是這個家的經濟來源,雖然咱爹是管賬的,但咱爹還得

讓着二叔三分,沒有長貴他爹,就沒有現在的南榮家族”長光不解道“對呀,爲什麼你還要這麼對長貴哥呀,你不怕二叔責罵嗎”長俊一臉鄙夷的神色道“你懂

個屁呀,我就是怕他因爲他爹的緣故囂張跋扈,所以我要壓着他,你放心,二叔生性不愛惹是生非,也不喜歡爭權奪勢,他整個就一干活的命,長貴跟他爹很像

,天生軟弱”長光聽的張口結舌,他沒想到大哥這麼能算計,也不多說,長俊看了看道“走吧,去睡覺,明天還要上學”

夏季的天亮得很早,祖父跪在地裡,一夜未眠,餵飽了這些自家養的蚊子,身上滿是疙瘩,紅彤彤的一片,曾祖母走了過來心疼道“快起來,都成什麼樣了”曾

祖母一不小心碰到祖父的右手,祖父下意識的縮了回去,聽祖父說,他之所以用左手寫字,是因爲右手未及時得到治療,一時之間練習左手寫字、吃飯成了習慣

,當右手好了以後,他已經不會用右手寫字了。

曾祖母看了看祖父的手,一言不發,頓了一會曾祖母道“好了,去吃飯吧”轉過身的一瞬,曾祖母落淚了,祖父說他看見了。來到大廳,一張偌大的圓桌上擺了

許多菜式,兩旁各站着一個幫工,說到這個桌子,是南榮泳義命人特地打造的,能坐下三十個人,而一點不會擁擠,祖父走了過來,大媽,不對,祖父的大叔娶

了兩房媳婦,祖父都不知道怎麼叫了,確切的說是大叔的二媳婦,迎了上來道“長貴,快,過來坐,一晚上沒睡覺,身上還咬了這麼多的疙瘩,多心疼啊”祖父

看着大媽拙劣的表演,不禁嗤之以鼻,再看看席上的人,特別是大叔的大媳婦,那不屑的神情,充分說明了自古以來,二女共侍一夫簡直是水火不容。但祖父是

很懂掩飾的人,他二話沒說,坐上席位,自顧自地吃了起來,誰都沒發現他用的是左手。

時光匆匆流逝,南榮家族日漸繁盛,祖父也過了幾年的少爺生活,衣食無憂,因爲祖父當時家底還算殷實,所以祖父也算飽讀詩書,他的才華有目共睹,在其後

幾十年的光陰裡,他都曾以秀才的名號聞名遠近。如今我還算有點文采,也是遺傳了他的優良基因吧。

日復一日,祖父學會了忍耐,這是他告訴我在曾祖父母死之前他唯一學到的東西,南榮世家在祖父出生後十餘年,就不再光鮮了,準確的說是在曾祖父母死後,

南榮世家就名存實亡了

悠悠歲月,南榮家族的命運就像早已註定,祖父的一生揹負着南榮世家的榮辱,在11歲那年,祖父還是一個不懂事的孩子,別人都在父母的庇護下成長,而他已

經開始學着生存。

又是一個陽光熾烈的中午,還在學校上課的祖父被幫工叫回了家,在懵懂的年紀裡,他似乎還不知道生死意味着什麼,就稀裡糊塗的跪在了父親的靈柩前,那一

刻,祖父連一滴淚都沒流過,許多前來觀禮的人都在背後指指點點,說祖父沒孝心,一點都不傷心,曾祖父的後事是曾祖父的哥哥料理的。這讓祖父的堂哥、堂

弟飛揚跋扈起來,靈堂前,曾祖母痛不欲生,她幾次想要跟着曾祖父而去,似乎她已經不再有生的慾望了,俗話說哀莫大於心死,曾祖母的心在曾祖父去的那一

刻就已經死了。祖父不明白死是一件多麼殘酷的事,年輕的時候,他甚至覺得‘生亦何歡,死亦何懼’生死之於他而言,倒也不顯得多麼傷感。相反,長俊與長

光就顯得受教多了,也許是父母教的‘好’的緣故,曾祖父的死,他們作爲侄子的表現得更加痛苦,也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人生的事,說來湊巧,正所謂:福不雙至,禍不單行,就在祖父爲曾祖父守靈的是夜(1)曾祖母也因過度痛苦,氣死了,至今我都覺得好笑,這種死因是不是太

勉強了,不過,連曾祖父如何死的都不得而知,何況曾祖母的追隨。第二天,天漸明,霧濛濛的一片,黑壓壓的雲壓得有些揣不過氣,祖父說那天的天空很應景

,祖母走的時候,面容很安詳,絲毫不痛苦。

曾祖父母雙雙去世,這時,祖父才覺得心裡掠過一絲冰涼,如若說曾祖父的死,祖父並不傷心,那麼,曾祖母的死,祖父也不是難過。眼見如日中天的南榮世家

一步步走向毀滅,祖父也實在無能爲力,在曾祖父母下葬後的第二天,全鎮人都還未從悲傷中抽離出來時,南榮泳義把蓄謀已久的想法付諸了實施。

家族會議召開的前夕,祖父讓兩個妹妹先睡去,自己在大廳裡一夜未眠,祖父後來告訴我,他其實一早預料到接下來將會發生的事,他不過是有了心理準備。

翌日,雞鳴聲響起,祖父知道早在平日,他的父親一定餵雞起夜,而這時的冷清與不安蠶食着祖父幼小的心靈,這一夜,彷彿很漫長,比之前被曾祖父罰跪的那

夜不知長了幾個世紀。天亮了,一切都結束了。

祖父的大叔聚集了一家人坐在這張大圓桌上,祖父沒讓自己的兩個妹妹參加此次的家族會議,十幾個人坐在桌邊全然沒有悲傷的氣氛,祖父感到一絲悲涼,亦帶

有一絲憤怒,卻也忍了下來。南榮泳義看了看祖父道“長貴呀,你父母也走了,以後你怎麼辦,還有你兩個妹妹怎麼辦,想好了嗎”祖父一臉淡漠,他低着頭什

麼都沒說,南榮泳義繼續道“最近忙着處理你父母的後事,我也是鞍前馬後,你不會就讓大叔就這樣白忙活,是吧,雖說你是我的親侄子,但俗話說的好:親兄

弟、明算帳,我不求你能給我什麼,我想了一下,如今這年代,新中國剛建立,百廢待興,這些當然不關我們的事,但當下誰的日子也不好過,我們經濟也不寬

裕,所以,我打算你以後跟我,至於你兩個妹妹就丟了吧”聽到這話,祖父猛然擡起頭看着他的大叔,南榮泳義驚訝了一下,道“怎麼,你不願意,那我也沒什

麼好說的,不過,我得把醜話撂在前頭,從現在開始,南榮家族三房弟兄,自立門戶,互不照火(2),你要怎麼帶你兩個負累妹妹是你的事,我們可沒有閒暇去

管”說着起身一鬨而散,衆人紛紛倒戈相向。祖父獨自一人坐在桌上,想着什麼,這時祖父的兩個妹妹走了過來,一邊拉着一個,看着妹妹的眼神,那麼澄澈、

天真無邪,祖父不忍心告訴她事情,而大姑婆似乎感受得到這一份失去至親的疼,她已經8歲,而小妹只有4歲,祖父看着大妹道“大妹,記得好好照顧小妹”說

着拉着她們回房了。曾祖父剛入土不久,可謂屍骨未寒,便出現‘本自同根生,相煎太急’的局面。

凌晨許時,天空一片漆黑,祖父還在沉睡,就在祖父半夢半醒之際,他聽到有樓板被撬的聲音,他親眼目睹了家產被一掃而空,能拿的就拿走了,不能拿的就砸

毀了,他不敢想象,所謂人走茶涼,竟是這麼現實的鮮活存在着,同一個祖先,同一張桌上吃飯,怎會落到如斯田地,祖父不解,這時候的他不懂人情冷暖,但

這一幕很真實,他不由得倒吸涼氣。祖父眼睜睜地看着這一切發生到結束,他不敢出來阻止,天亮了,一切都恢復了平靜,大叔,幺叔的行爲與強盜何異?看着

空蕩蕩的屋子和七零八落的殘跡,祖父一聲不吭,他突然想到了兩個妹妹,不由得擔心了起來,他衝到妹妹的房間,看到她們兩抱在一起,蜷縮在一角,似乎早

已被嚇醒,祖父無奈極了,但始終沒流過淚,在我記憶中的祖父,他從未流過淚,我與祖父生活了二十年,朝夕相伴。他的一顰一笑我都記得。

亡者已矣,活着的人還要繼續生活,如今家徒四壁,祖父堅持將兩個妹妹拉扯成人,他不斷學習各種生存的本領,冬天的風凌烈刺骨,家裡的房屋每到下雪天都

顯得搖搖欲墜,下雨天,外面下大雨,屋內下小雨,祖父爲了讓兩個妹妹得以存活,四處打零工,幫別人編揹簍,幫有錢人家的子弟寫字...一切能做的他都試過

,1958年,祖父20歲,世紀罕見的饑荒,持續了兩年,原本以爲生命就此終結的祖父,沒想到硬生生地拖了下來,他偷過別人家地裡的番薯,也下過別人稻穀田

,爲了不讓人起疑,他墊着腳尖下田,讓人以爲這是一個小孩的腳印,祖父將偷回來的食物煮熟了分給兩個妹妹吃,自己就喝點湯,說白了,就是煮食物的水,

什麼都沒有,就這樣祖父帶着兩個妹妹熬過了五八、九年的兩個冬天,活了下來。

後記:(1)長工:在過去富人家會請一些工人在家裡幹活,分兩種工人,做一輩子的叫長工,還 有隻幹幾個月的,叫短工。

(2)是夜:即當夜;是,既是這

(3)照火:即發放救濟,指援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