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三十二:筆君

申初二刻,大相國寺裡響起齋鍾,傳至臨近數坊。

光宅坊南的金母橋上行人稀少,裘衣文人青髯上沾着片片雪花,聽見隱約的鐘聲,擡眼一望,風雪裡大相國寺輪廓依稀。

他攏袖提着手爐,過了橋,在埂巷中尋人打探一番,不多時便找到了將軍府西邊的舊園。

昨日的辛園雅集過後,傳出了《說蓮華》、《水上書》、《辛園宴集序》等多篇佳作,也傳出了靈丘鶴子與黎州清陵李澹的名字。

裘衣文人曾在玄都與李澹有過交集,聞訊尋到了光宅坊,過巷時,便聽聞了“三日成宅”的神仙傳說。他在園牆下瞻望裡頭的黑瓦硬山頂,不禁心生遲疑,難不成這位園主人,不是自己知道的那個李澹?

他到園門口提起銅環,扣了好一會兒,園裡也沒人應聲。

凝神細聽,窸窣的落雪聲裡,只偶爾傳出幾不可聞的驢叫。

正想着園主人的去向,忽然一驚,猛地瞥向門上銅鎖。卻見那銅鎖的虎眼雕飾粗糙,並沒什麼異狀,暗自奇怪,今日怎這麼心神不寧?

裘衣客避雪檐下,又等了一會兒,正欲離開,轉頭就見到倉米巷那邊走過來一道身影,走得很快。

隔着雪,那身影又戴着風兜,看不分明,待接近了,裘衣客看見來者的模樣,面露喜色,喚道:“李郎!”

李蟬揣着三兩紫玉光,一路上都想着筆君化形的事,乍看到門前的不速之客,愣了一下。

“崔講書?”

來者是崔含真,李蟬隱居鹿鳴山上時,二人有過交集。李蟬磨鏡種道的時候,這位講書也有所領悟,離開書院,趕赴玉京,要再試乾元學宮。

時隔大半年,二人再次相見,眼下崔含真穿着一身狼裘,神態減去了三分古板嚴肅,換成了殷切熱情,欣喜道:“今早從辛園雅集傳出的消息裡聽到了黎州清陵李澹,尋來一看,原來真是李郎!”

李蟬時常流離奔波,只在玄都定居過幾年。他與崔含真交集不多,但能在玉京城見到數千裡外的玄都人,卻讓人感到十分親切。

他走上臺階推開門,那銅鎖咔嗒一下,便自行滑開,引來崔含真訝異的目光。緊接着門吱呀一聲打開,露出後邊的積雪的新園。

“外邊天冷,進來坐吧。”

……

崔含真進門,好奇地打量這座在鄰里口中三日落成的神仙宅,園裡的棋亭雖破舊,卻收拾得很整潔,階上苔痕泛青,除了錯落點綴的幾簇繡墩,就沒了別的雜草。

園圃裡還栽了些冬時的花兒,驢棚的地上沒有乾草和驢糞。這園子被打理得井井有條,是件費工夫的事,怎麼也沒個僕役?

崔含真這麼想着,李澹朝庖屋呼喚一聲,屋裡便走出一位臉膛赤紅的昂藏大漢和一位紅衣少女。

李蟬手下的妖怪們,還是頭一回在人前現身,紅藥袖手胸前,微微俯首屈膝,問候了來客,既不失禮又保持了恰到好處的疏離。赤夜叉初次接客,卻顯然有些激動,熱情過了頭,還沒進門,就爲崔含真解下狼裘,又赤手端來一銅盆燒得通紅的桐木炭,令崔含真眉頭直跳。

而那赤夜叉拍去掌中炭灰,矮身鑽進庖屋時,徐達正誇讚道:“好啊,神女娘娘不愧是受了多年香火供奉的,待人接物真叫人挑不出半點毛病!”

“咱呢?”赤夜叉嘿嘿直笑,搓着一雙蒲扇般的大手,“雪獅兒君,咱做得如何?”

徐達把貓眼睛瞄過來,上下打量赤夜叉,重重嘆了口氣。

一旁的青面病郎君道:“又不是沒見過生人,怎的如此失措?也罷,下回換咱出面吧,莫再失了禮數!”

赤夜叉本來滿心歡喜等着同僚稱讚,卻反被責怪,臉色唰一下變得鐵青,氣急敗壞道:“你懂個什麼?”

客室裡,崔含真端起紅衣少女沏好的一碗御賜雀舌茶,喝了一口,潤了潤喉嚨,低聲道:“李郎的家僕不簡單吶。”

“你說那大漢麼。”李蟬朝西窗一瞥,隱約能聽到爭吵聲,“原本是個山匪。”

“難怪。”崔含真放下茶碗,“說來我來玉京途中,也歷經了不少波折,若非有些武藝,也要交代在半路上。近來世道紛亂,好在帝駕已經入關了……”

二人就行路所見,交談片刻,崔含真忽然猶豫不言。

“有什麼話,但講無妨。”

“我今早聽說,李郎去了辛園雅集,不過傳言對李郎卻有些不利。”

“哦,傳言怎麼說的?”

“說你在那雅集中,譁衆取寵,惹惱了靈璧公主,被驅趕出去。”崔含真說到這裡,嘆了口氣,“我與李郎有過爭執,卻知道你定不是譁衆取寵之輩,你可是被人排擠了?”

“原來傳成這樣了……”李蟬略一沉吟,卻沒大放在心上,搖頭笑了笑:“不是被人排擠,只是我不願在那待下去了。”

李蟬雖這麼說,崔含真卻確認了自己的猜測,認真道:“李郎切莫不放在心上,玉京雖大,人脈卻盤根錯節,若遭人針對,極易招致麻煩。況且而今正在乾元學宮入試前夕,李郎若不重視名聲,是要吃大虧的。”

他微微一笑,“多謝提醒,我省的了。”

“李郎留心就好。”崔含真點頭,“李郎來玉京多久了?”

“一月有餘。”

“一月……時日也不短了,我卻沒聽說過李郎,李郎難道不與人交際?”

“不多。”

“這……李郎就算事忙,也該在行卷上花些心思。崔某才疏,所作文章,只能供覆瓿之用。不過我到玉京後,四處投獻,因鹿鳴書院山主的人脈,也得了保寧坊昊天觀觀主的賞識,又與幾名同道,結成珠璣詩社,人稱珠璣四友,雖稱不得聲名鵲起,所幸也博得了一些名聲,算是在玉京城站住了腳跟。李郎學問遠勝於我,若有意投獻詩文,我可以向李郎引薦昊天觀觀主。”

昨天在西市的羊肉湯鋪裡,白微之也說過類似的話,但沒崔含真說得這麼認真詳細,這古板書生不鑽牛角尖時,倒是個熱忱的人,李蟬微微一笑:“若有暇,一定去拜訪那位昊天觀觀主。”

正說着,紅藥敲了敲門,端着兩碗湯走進來,放到桌上,輕聲道:“二位聊得口乾了,這湯熬煮了白檀、陳皮、甘草和忍冬花,喝了潤潤嗓子吧。”

所謂“客至設茶,客去設湯”,崔含真一看,便知道這是主人家有事,要送客了。當即喝下那五味湯,起身笑道:“今日不邀而至,多有叨擾,珠璣社中友人還與我有約,今日就先告辭了。”

李蟬起身挽留,崔含真推脫幾句,最終被李蟬送到門外,提着紅藥添過炭的手爐,原路離開。待崔含真的背影消失在倉米巷裡,李蟬回身走上臺階,看了紅藥一眼,“我還沒說送客呢,怎麼就上湯了?”

“我瞧阿郎跟他說話時,都朝窗外看四五回了。”紅藥嘻嘻一笑,眸子映着雪,十分明亮。

“什麼時候學的,還會察言觀色了。”李蟬微笑,雖說在玉京看見玄都人,頗感親切,可那塊紫玉光揣在懷裡,雖不至於熱化了,想到筆君化形,也不禁有些迫切。

“不過,下回可別這麼自作主張了。”又說了一句,李蟬入園,正要關門,一道身影從雪裡趕來。

“李郎!”

童子遠遠呼喚一聲,小跑靠近園門,臉凍得發紅,謹慎地捧着一件巴掌大小的赤紅桃木匣,“這是潘翁交給李郎的。”

李蟬有些詫異,收起桃木匣,讓童子向墨仙人帶一句謝,入園回到書房。

他取出那三兩紫玉光,乍看墨塊漆黑,捏起來對着窗外雪光一照,墨塊邊緣與指肚擠壓處的影子又泛着些微紫色。眼一眨,那漆黑眼眸泛起丹青二色,墨塊倒影在瞳仁裡,表面紫色光華流轉。

就如旁人不諳畫中爲何能藏納妖魔,李蟬見到墨中有氣機流轉,也十分奇異,對着雪光把玩墨塊,細細端詳。

筆君從桌邊飛起,凌空寫道:“原來是壺樑翁的法力,壺樑翁長生數千年,它的枝幹燒製成墨,的確是難得的珍品了。”

“總算是不虛此行。”

李蟬放下紫玉光,這纔打開赤紅桃木匣。

匣初啓時,並無異狀,那黑裡透紅的墨塊躺在黃帛間,平平無奇。李蟬卻雙眼一眯,下意識擡掌遮目,彷彿人剛出暗室,乍見烈陽,過了一會兒才適應過來。放手睜開雙眼,眸中倒影的那一墨塊,光華氤氳,彷彿籠罩在涌動的赤霞中。

“這……”

李蟬探手拿起墨塊,只見那墨上刻有“桃都”二字。縱觀整個大庸國,當屬李蟬對這二字最熟悉。他露出回憶的神色,眼神透過那赤色墨光,彷彿又見到了見到了緋如烈火的桃花,遮天蔽日。

細細端詳,這哪是墨?分明是天地間流轉的玄妙氣機的凝成的象。

循着一縷氣機,尋索過去,好似隨一尾金鱗逆流而上,越過龍門,額上那紅鱗染血,隱有成角之勢!

這一尾金鱗沖天而起,又循着另一縷氣機,化作丹頂鶴,展翅排雲。

日出似火,鶴飛雲海之上,又斂翅飛入萬里朝霞中。

朝霞涌動,於在山崖上凝成一銖丹砂。

丹砂隨雨水入江,流入宮渠,染紅落葉。

宮女拾葉,拔下發簪,在葉脈間雕琢詩句,涼風吹來,擡頭一望,前方碧葉接天,芙蕖映日……

李蟬循着那墨中氣機,似乎看盡了世間至紅之物。

良久,他回過神來,盯着掌間墨塊,喃喃感慨。

“這塊墨裡,竟整整凝聚了九九八十一種驚人氣象。不過,撥動天地間的氣機,這是種道後纔能有的手段,可我看那墨仙人,卻不像修行者。”

“我原以爲制墨是小道,不成想潘谷竟能做到這地步。”筆君寫道:“他身無法力,卻憑藉外物勾動氣機……”

“左道旁門也。”李蟬笑了起來,雖種道已久,卻好像看見了同行,“筆君,我用這墨,必定能爲你畫成人身了。”

“用那紫玉光即可。”筆君寫道,“這塊桃都殊爲難得,留下收藏吧。”

李蟬卻把聽潮石硯拉到身前,將桃都墨放進去研磨起來。

“獅子搏兔亦用全力,我爲筆君你畫人身,可節省不得。”

那筆鋒一頓,一勾。

“也好。”

硯中墨水漸盈,蓄滿半硯後,李蟬小心收起剩下的墨塊。

推窗,迎着冷風鎮定心神,排除雜念後,便鋪開一張玉版宣,臨着一窗小雪,捉筆,蘸墨。

……

筆毫一動,李蟬閉上眼,他是執筆人,又隨筆而動,再次窺見那天地機杼,循着錯雜交織的蠶線,在風聲雪影裡,看見一個男子的身影。

那男子紫衣青綬玄冠,坐態疏狂,李蟬執筆勾勒這道身影,心神逐漸衰微,畫出男人的眉目時,又有了不支之兆。

墨仍飽蘸在筆毫間,便在此時化作縷縷氣機。

赤鱗、鶴頂、丹霞、紅葉、芙蕖……

在機杼間穿梭,織滿了畫布最後的空缺。

……

對李蟬而言,作畫是一樁趣事,縱使偶爾會因耗神而感到疲憊,也從不會減少半分熱情。

但畫完這幅人身,卻覺得五臟六腑都被掏空,恐怕十天半月內,都生不出提筆的興致了。

落下最後一筆時,心中的身影散去,他睜開眼,卻見眼前那張玉版宣,仍然白淨光潔。

畫呢?

李蟬一怔。

西窗前,不知何時已多出一名紫衣男子。

男子臨着窗外小雪,模樣約莫四十餘歲,鬢角染了些霜色,眼角生出細紋,五官卻仍如少年人般俊逸。青綬帶順着肩帔垂掛下來,隨着他擡起的衣袖滑開。

那袖中探出一隻手,指節修長,伸向窗臺上的青瓷碟,把一顆琥珀色的杏脯拿到鼻端,閉目輕嗅。

杏脯購自大相國寺恆沙門集市裡,是再普通不過的小紅杏,但他與五味暌違已久,於是聞得格外認真。

他把杏脯送入嘴中,細細咀嚼,閉目品味。

直到嚥下那酸甜津液,他纔回頭,與李蟬對視,感慨道:

“比畫的好吃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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