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三十三:浮槎

從李蟬幼時開始,筆君佩阿便相伴左右。佩阿是文房四神之一,生而知天下事,合該是一副飽讀詩書的模樣。紫衣男人氣度儒雅,與李蟬料想的幾乎一致。只不過佩阿擁有人身後,卻不關心屋中的書畫,也不在意那塊神異的桃都墨,只是認真地吃了一顆小紅杏。

這情景乍看有趣,又讓人不太好受,若非久未嘗味,何必把一枚杏脯視作珍饈?

衆妖怪圍在書房外,見到窗間忽然現身的紫衣男人,嘩的議論起來。

徐達搶先躍到窗臺上,肥碩身軀看似笨拙,卻絲毫沒碰到花瓶跟果盤,“筆君這話叫人恁心酸,這紅杏算得了什麼,昨日便見到東鄰祭祀六纛神,擺了好些果脯,筆君但凡一句話,咱便去拿些過來!”

“雪獅兒君你又去偷東西了?”鎮水大將說完這話,連忙躲到塗山兕身後。

徐達氣惱地看了水缸蓋妖一眼,又心虛地看向李蟬,硬着脖子辯解道:“是拿,祭祀的事,怎麼叫偷?”說着連忙竄到筆君腳下,磨蹭着討好,“筆君真是神通高強,何時也幫幫咱,畫個人身出來?”

佩阿低頭看着白貓,笑道:“你要變成什麼模樣?”

“自然是……”白貓張口,卻一時拿不定了主意,跑到邊上,抓來覆火大將,“你說說,咱化作什麼模樣合適?”

佩阿搖頭莞爾,環視衆妖,青赤夜叉、紅藥、塗山兕等妖怪相繼問候,他一一答應,待看到掃晴娘,露出感慨的眼神,點了點頭。

衆妖簇擁之間,李蟬收起了桌上的筆墨,“今天急着求墨,倒忘了先準備些好菜。”

掃晴娘輕聲道:“現在準備也不遲。”

李蟬喚徐達叼下樑上的錢袋,正要託塗山兕去買些食材,佩阿卻說:“我也出去走走吧。”

“也好。”

李蟬收回錢袋,披上風兜,離開書房。

佩阿走向門外,紫衣青綬的顏色如被洗去,隨着他的腳步,化作一身白色深衣,只有領口袖緣鑲了黑邊。他走出屋檐下,冷風迎面,吹來雪花,有些許落進他黑白分明的眼睛裡,融作沁人寒意。他頓足四顧,園中棋亭紫藤虯結,庖廚間冒出的炊煙在西風中迅速消散,老槐枝椏輕響,棚下黑驢望見生人,好奇地瞪着眼。

他望見這人間煙火,呼吸風中涼熱,停了好一會兒才離開。

……

李蟬與佩阿離開新園時,已到了黃昏,冬日天黑得早,路邊刻了汪芒氏防風咒的石柱上已亮起燈。

二人往北去大相國寺的萬姓交易之所,李蟬一路向筆君介紹各家商鋪酒肆,不過他來玉京不過一月,對附近也不甚熟悉,知道的消息,大都是從陳皓初那兒聽來的。

“那裡邊的浮元子、蔥潑兔和煎鵪鶉有些名氣。”

“哪裡?”

“掛靛色招子的。”

接近繁露門時,李蟬遠遠指向門內一間食肆。

佩阿循着李蟬的指向一看,笑道:“我只見得黑白。”

李蟬一怔,佩阿又說:“這世間只有黑白二色時,看起來的確簡單多了。”說着,走上繁露門邊的飛樓。

李蟬踏階而上,樓壁隔開了西風,腳步聲在昏暗燈火間迴盪,“筆君不識五色,怎麼又擅長丹青?”

“這說來一言難盡,借道門的說法,陰陽能生五行,亦如黑白能生五色。”佩阿走上飛樓,朝前邊一看,雲橋在樓閣間交錯,感慨道:“真如人間霄漢,地上天國。”

樓間偶有行人車馬經過,李蟬若有所思地琢磨着佩阿的話,忽然在橋頭停步。腳尖前,三寸外,有枝被賣花女遺落被亦或買花人丟棄的海棠,經人踩車碾,凋殘得不成形狀。他忽的想到了什麼,說道:“你說移神定質之上是掛壁自飛,我近來修行,對這畫道境界也有了些許領悟。”

佩阿在橋頭駐足,“說說?”

“我種道時用巽寧宮中蒼狴圖影,凝聚了一道妖神。這蒼狴有孟章神君血脈,雖不能司掌春時,好歹也能掌握花開葉落。”李蟬撿起那凋殘的海棠,輕捻花莖,花上殘雪與泥塵抖落,“這與佛門的逆轉枯榮如出一轍。”

佩阿望着李蟬手中蔫萎的花瓣逐漸豐盈,挺括,再復容光,點頭道:“不錯。”

“道門也有花開頃刻的神通,這三者雖然異名,卻十分相似。”

“這與丹青之道有何關係?”

“聽說道門最厲害的神通,莫過於斡旋造化。”李蟬掂着花,“所謂斡旋造化,是無中生有,化死爲活。而丹青本是死物,若掛壁而自飛,也是無中生有,以死爲活,與斡旋造化無二。”

“然。”佩阿微笑。

“所謂逆轉枯榮,草木枯萎時,並未死透了,還存着一線生機。我挑動氣機,施展花開頃刻之法,不過是讓一線生機,勃發壯大。與無中生有,憑虛造物,完全不可同日而語。我如今雖已領悟了移神定質,但對於掛壁自飛……當初在巽寧宮中有過些許體悟,方纔爲筆君你畫人身時,也稍有體悟,卻終究是霧裡看花,看不分明。”

佩阿道:“悟道雖有個悟字,也要步步積累,不必急迫。同樣是花開頃刻,你種道時能讓一林桃花盛開,孟章卻能吹出萬里春風,雖本質相通,卻大不相同。不過你見道的積累已經不淺,遊歷諸國見衆生十餘年,又有那姓呂的送了二十四鏡,爲你磨去隱患,至少省下了十餘年苦功。說不準,某天一覺醒來就入了知境。”

“如此最好。”李蟬笑了笑,隨手扔掉海棠。

海棠花枝離瓣散,混着雪落下雲橋,佩阿道:“你如今也未必不清楚自己困在了哪一步。”

李蟬望着雲橋飛樓間的暝色,想起種道的那一日,在桃花林的亭間的自畫,說道:“我見衆生,卻不見我。”

佩阿一笑,走到橋欄邊,北望大相國寺,那大佛殿間香菸若靄,塔殿間僧人來去,信衆如雲。寺外的街巷間,車馬穿行,行人各不相同。他說:“這世間衆生各不相同,衆生中的某一人,處在不同的天地間,亦不相同,你看那繁露門下。”

佩阿遠遠地指向一名挑擔子賣餛飩的羊裘男子。

“那賣餛飩的男子,笑面待人,縱使有惡客,也決不變臉色。但他回家後,到了妻兒面前,也許又變成了嚴父,脾氣或許會暴躁些。他在父母面前,又是兒女。”

“這玉京城的繁華,造就了那餛飩攤主,爲謀生計故,不得不逆來順受。他又是一家之主,無人制約,在家中自然不必再百般忍耐。他若是孝子,則是受大庸國的孝悌之風所教化。”佩阿看向李蟬,“此一人,非一人,是名一人。”

“人生天地間,撰書立綱常法度,掘土成水渠城池。天地人三者,是爲一體,相互造就,不分彼此,若獨見一人,而不見天地,自然看不分明。你見衆生,而不見我,只因你口中的自我在天地之外。但那個走出桃都山遊歷諸國的李蟬是你,青雀宮上的李雉奴是你,岐州青靈縣的昌平鬼主是你,鹿鳴書院及玉京城的李澹是你,衆妖眼中的阿郎也是你。你雖不知自身身世,這些個你,卻活得很分明,你也能看得分明的。”

李蟬沉思,望着那繁露門的燈火下的餛飩攤主賣出一碗碗餛飩,目光又彷彿落在虛無處,“筆君這麼一說,的確爲我解開了一些疑惑。”

“不過旁觀者清而已。”佩阿道,“說到李雉奴,你在青雀宮裡的這個小名,倒也順耳,不過卻不大符合你的年紀。你從桃都山出來,如今已二十餘歲,也該有個表字了。”

李蟬驚訝道:“筆君要爲我取字?”

佩阿道:“你可願意?”

李蟬既無師長,又無父母,雖身在大庸國,卻一直是無根之萍,那日觀李昭玄的元服禮,既感慨那禮節之繁瑣,也考慮過自己給自己取字,他笑道:“當然。”

佩阿點頭,笑道:“禮節上你我一切從簡,不過既然要取字,也不能太過潦草,走,去那萬姓交易裡頭看看吧。”

二人穿過飛橋,天色已暗,行人稀少,地面雪泥混雜。到了繁露門裡,花去三百錢,買來了一個籠冠。

門樓下,佩阿幫李蟬戴上籠冠,“我爲你取的字,喚作‘浮槎’。曾踏雪泥樊籠裡,也泛浮槎日月邊。日後不論被何事羈絆,也望你能長存逍遙心。”

傳說東海能通天河,舟船不能過,唯有神木之槎能浮渡其間,李蟬默唸“浮槎”二字。

天邊殘日隱沒。

他笑道:“從今往後,我也有字了。”

……

李蟬與佩阿同行一趟,買回一些食材,雖然家中存銀尚未捉襟見肘,塗山兕也能補貼一些,但畢竟歲況困窘,慶祝筆君化形的宴會裡,酒肉只是零星,於是妖怪們吃得極其珍惜,連半點油星子都不放過,青夜叉爲了舔淨甕中殘酒,整個腦袋鑽進去,竟被困在其中,被赤夜叉拔了半天才脫身。

宴後,李蟬便獨自進了書房。今日爲筆君畫成人身,他本耗神甚劇,沒了半點提筆的心思。但在大相國寺外,筆君的一席話,又讓他有了些領悟,鋪紙磨墨,對着燭光,自畫了一幅圖,末了,在紙側題下“李浮槎”三字。

夜色正濃,棋亭裡,佩阿側目望着書房內的燈光,又低頭看那棋盤,滿盤白子中,獨有天元落着一枚黑子。

掃晴娘在亭邊問道:“阿郎今日何不畫些酒肉?難得的日子,大家卻吃喝得不夠盡興。”

“我倒也想動筆,只是恐驚天上人。”

佩阿擡頭,沿着棋亭的檐角望天,落雪的夜幕泛着灰色。

……

數日過去,辛園雅集鬼圖的流言與白微之的詩漸漸傳入了市井中。

雅集中的文人,大都不吝貶低那一詩一畫,市井百姓雖也懂個合轍押韻,也讀得出詩詞是否朗朗上口。但聽許多文人士子對白微之的詩不屑一顧,便也不敢覺得那是好詩了。

直到某天,有一位北門學士讀到此詩,大爲稱讚。與此同時,那雪衣娘誇讚好詩的傳言,也在坊間流傳開來。幾天的功夫,百姓口中的風頭便急劇調轉,誇讚那靈丘鶴子果然不是摧眉折腰之輩。

而那一幅鬼圖,被收入了唐家之後,誰都不知道究竟畫得怎樣,市井中流傳開的,只有對那黎州清陵李澹譁衆取寵的評判。

李蟬並不瞭解外界傳言,只待在園中,除卻修行,便是自畫,與筆君探討丹青之道。

這期間,白微之來過一趟,邀請李蟬去赴詩會。他腰間又懸着一卷書,這回不是志怪,而是詩文。這位靈丘鶴子有個“日攜一卷”的癖好,每日必讀一卷書,來玉京結識的第一個人,便是某位蘭臺校書郎。

李蟬正沉浸在作畫中,婉拒了邀請,白微之只好告辭離去,約至下回。

也正在這一日清晨,曾在辛園雅集上以一篇水上劍書力壓諸生的均渚謝凝之,邁入了大相國寺。潘谷今年製出了六兩紫玉光,三兩已交由姜濡,送給了徐仲皓,謝凝之的來意,便是爲了那剩下的三兩。

因那一篇水上劍書,謝凝之近來的名聲十分響亮,坊間傳言,謝凝之出生以後以後,先是用樹枝在沙上寫字,後來用水在桌上寫,還曾在梨山學劍,用三尺清鋒在石上書寫,唯獨不曾用墨在紙上寫。這傳言有些離奇,也正因此引得衆人關注,這位惜墨君子求得墨仙人的寶墨,究竟能釀成何等驚世之作?

謝凝之入大相國寺,自然得到了知客僧的殷勤接待,畢竟這位名人若能購得一尊佛像,請走一冊經書,知客僧向人推薦經像時,就又有了一個有力的證據。上香的信衆,亦好奇地想要見證惜墨君子求墨的珍貴時刻。

於是,一大清早,便有烏泱泱的一大片人,聚向了寺南邊的中蘭院。

有人會問爲什麼給呂紫鏡畫時能動筆?

嗯,有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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