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什麼場合都有慕修寒出沒,這件事讓蘇易寧挺心塞的。原是想把他支開,少了一個貼身監視自己的人,不管做什麼都會自在一些。三天雖少,也足夠自己確認柳暄的身份,順便敘箇舊。
但是現在……
慕修寒對門外的守衛交代了一句什麼,一邊往裡走一邊朝上座看,見座位空着沒人,愣了下才四下裡張望尋找。
看樣子是很着急。
旁邊就坐着自己朝思暮想的人,不管是不是柳暄本人,單說外貌長相,也夠自己睹人思情,有個精神寄託。
蘇易寧撇開頭,當做沒看到慕修寒,轉眼看到柳暄嘴角一抹譏諷,瞬間有些無地自容,手足無措似的,不知道該怎麼應對。
以前跟柳暄胡鬧耍賴時臉皮也挺厚的,被罵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好意思,照舊要黏着他。
一到了這裡竟然知道什麼是羞赧了。感覺像是脫離出去,換一個角度來看柳暄,也就看到了他身上冷傲不可侵的氣質。
難怪自己那些朋友都不愛跟他打交道,原來是這種感覺。
皇上當側,侍婢不敢替柳暄佈菜,僵硬地站在一旁。
蘇易寧灌下一杯酒壓自己的情緒,柳暄眸光流轉,視線從空掉的酒杯上掠過,然後又看着慕修寒的方向:“陛下,你的忠犬來了,何以如此不快?”
是問句,但一點關切的意思都沒有,完完全全是在反諷。“忠犬”二字成了一根刺,戳進耳朵裡,然後狠狠紮在心上。
蘇易寧在瞬間惱怒起來,對上柳暄那張臉卻發泄不出來,胸腔憋悶不已。
慕修寒恰好趕到。
慕承龍,慕修寒……
朝中權臣,手握邊關幾十萬大軍,控制內廷所有侍衛。自己坐在龍椅之上,身邊的侍婢噤若寒蟬,但自己手中到底有幾分權,他們這些人懂多少?
如今的苦難折磨來得毫無道理,誰纔是誘因?
兩杯酒下去,人就開始情緒化。理智上清楚自己不該怪任何人,私心裡卻想爲這一場刑罰找到一個罪魁禍首,如此纔有出口,才能發泄,自己纔會好受一些。
唯一的矛頭只剩下慕家父子。
蘇易寧因爲突如其來的煩躁,眼睛也開始挑刺,看慕修寒哪兒哪兒都不順心。
腦子裡的不滿一下子炸開了,蘇易寧指着謝又安厲聲道:“誰讓你這時候進宮的?還不趕快回去!”
慕修寒還未來得及說話,迎頭砸來這樣的命令,完全不能理解這是什麼狀況。
柳暄冷眼旁觀,宋漪兒笑盈盈地朝這邊走來,幸災樂禍着,唯恐熱鬧不夠多。
蘇易寧一拍桌子,小指帶翻了酒杯,滾動着到桌子邊緣,堪堪停住。
有什麼東西從內裡爆發出來,呼嘯着,卷着風將衆人裹進去,然後狠狠肆虐。晁千兒腳下頓住,人有一瞬間的失神,眨眼之後眼底帶出來一絲驚訝。
連柳暄
一臉的嘲諷都熄滅,轉成另一種晦暗不明的神色。
蘇易寧側仰着頭看面前的慕修寒,卻如睥睨一般,從未有過的高高在上。用詞沒有什麼變化,語調卻帶了凌然的寒氣,壓在人胸口上,沉重得讓人透不過氣。
“我說,出去。”
任憑誰都不看好大皇子,卻也不能抹殺他的皇室血脈。他是先皇的親子,他骨子裡帶着帝王家的驕傲,是一國之君,是天子!
他可號令天下,做昏君也好,使人世間塵土變成自己想要的樣子。
他該是如此高傲,不受人約束。
酒宴之上的熱鬧漸漸壓低,最後趨於安靜。樂曲聲止,翩翩廣繡垂落,人人自危地縮在角落,低着頭不敢言不敢看。
公主皇子們還保持着舉杯對飲的姿態,沒能從這氣氛中脫離出來,有不解有驚奇。
蘇易寧定神,張口道:“慕統領!你的你的懲罰結束了?”
慕修寒的眉頭稍微皺了皺,不明顯,很快就掩飾過去了。
顯然他對蘇易寧這一場突如其來的刁難很不贊同,卻說不出口,只好妥協三分,堅持自己的立場道:“事發突然,臣顧不得其他。陛下,現在——”
如畫中景一樣靜止的大殿忽然動了一下,慕修寒回頭去捕捉那個正在不合時宜地移動者。
烏青光明甲,內廷侍衛的裝扮。
慕修寒心下大驚,再看那個瘦長臉,和宮外小巷中的人是同期入宮,大約還是老鄉。
長劍出鞘,蘇易寧後仰身體,皺眉呵斥:“你做什麼?”手肘碰到酒杯,顫動兩下終於滾落,碎裂聲炸起。
但聲音遠比青瓷酒盅該有那一聲響得多,硝煙騰起,刺鼻的味道直竄而來。
熱浪之餘,衆人尖叫起來,丟下手中的筷子、酒杯起身逃竄。大殿着起火,有土礫簌簌落了下來,砸進羹湯之中。
上座處,只餘爆破之後的漆黑慘烈。
蘇易寧難以置信地看着那堆碎裂燃燒的木頭,再回頭看慕修寒的長劍,努力將自己的猜忌壓回去,不在表情上有所泄露。
不應該是慕修寒。他要殺自己早多少次機會都能神不知鬼不覺地下手了,完全沒必要搞得如此複雜,算着時機,還未能成功。
是有其他人。二公主現今重傷,黨羽被剪,連她自己都沒有翻身的慾望了,只求自己放過她。明宇風一脈發配邊疆,兵權回收以後,她就沒其他能耐了。
那還有誰?
算着這一出,恰到好處,將慕修寒也拉進來。
還以爲敵人只剩慕家,沒想到還藏有其他人。
要是這樣……就有人能牽制慕家了吧?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蘇易寧立刻搖搖頭,否定自己。
還未及細想,又有兩處爆破聲傳來,原本已經在尖叫的人叫的聲音更尖更利,大殿之中更加混亂。
埋伏的人是有了心,
除了第一處是在上座,要置自己於死地,餘下幾次都避開了宴桌,不求傷到其他人。偏偏這羣人四處亂跑,有個把人自己往埋好的火藥上站,巨響之後抱着傷處四下打滾,哭爹喊孃的。
身邊也有低呼,不像那些人一樣失態,短促的一聲之後立刻壓回喉嚨間。蘇易寧回頭看到柳暄原本白皙冷清的臉此刻更顯蒼白,連脣色都淡了下去,沒一點血氣。
他是嚇壞了吧……
蘇易寧擡腳在慕修寒屁股上踹了一下,顧不上慕修寒回頭呈現一臉精彩繽紛的羞赧,大吼道:“愣什麼!救人,捉賊,該幹嘛幹嘛去!”
慕修寒尷尬地收回捂在屁股上的手,神色變化莫測,說出的話卻很堅定:“這夥人是衝着陛下來的,我的職責是保護陛下。”
蘇易寧覺得這句話在這種場合下太適用了,自己完全不應該和他打辯論,應聲道:“行,先出去,這火一會兒就要大起來了。”
蘇易寧踩在青瓷碎片上,轉身將手伸給柳暄,彎着腰問道:“你還好吧?”
柳暄看看他攤開的手掌,換了相反的方向,將手搭在婢女手上站了起來。
蘇易寧的手掌在半空中不自在地捻了兩下,若無其事地收回來,轉頭交代慕修寒:“柳公子受了驚,護好公子,送他回怡景宮。”
“可是——”
蘇易寧打斷慕修寒的話:“我跟你一起去,安置好柳公子之後再說。”
許是慕修寒在進殿之前已經做好部署,兼之平日裡侍衛訓練有素,這一出裡鬧的也就是那幾個嬌生慣養的公主皇子,連樂伎的反應力都不如。
蘇易寧回頭看這些吃乾飯不辦事兒的人身邊都有至少兩個護衛,地上打滾的也都有簡單的包紮,才放下心來。
蘇易寧突然覺得自己對慕修寒的態度有點可惡,氣歸氣,但他真是這皇宮之中最聽自己話的人了,讓做什麼做什麼,任勞任怨,無條件配合。
他不會無緣無故地違抗命令,突然跑回來大概也是因爲聽到了什麼風聲。自己卻因爲柳暄在身邊,迷了眼徹底失控。
完全不佔理了。
經歷過宮變的兇險,這一場暗殺僥倖逃脫之後算不得什麼,蘇易寧還在邊走邊琢磨着該怎麼就剛剛的事情跟慕修寒賠禮。
緊張感是有,但比之一同的柳暄,蘇易寧和慕修寒都顯得太淡定。
倒不是柳暄有多慌張,他確實受了驚嚇,到這會兒臉色都沒緩過來,依舊慘白無血色。
侍婢扶着他,將能邁開步子不倒下而已。蘇易寧懷疑那個丫頭一鬆手,他就能禿嚕下去。
想他活到這麼大估計也就是被冷落被欺壓,沒經過什麼大災大難。
這個年紀本就是平和地生長,自己何嘗不是。要不是穿越直接面對逼宮,這輩子也就是摔破膝蓋磕腫嘴脣的程度。
這麼想,蘇易寧看着那副纖瘦的身體就更能感同身受,更多了一絲心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