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牛叔答應一聲,將驢車趕得飛快。
驢車轉彎,障礙盡去,一眼就能看到劉家的人:比劃叫罵的劉嬸,神色憤懣的劉叔,被菊香死死拉着不得近前、哭號不已的梅香;菊香的新婚丈夫被劉鵬達攔腰抱住,正大力地掙扎着。
被劉家五六口人一襯,身邊只有一個多壽相陪的龔陽顯得格外勢單力薄。看他衣發散亂,眼眶烏青,鼻側還沾染着一片血跡,顯然是吃了虧的。
虎頭不在,成老爹被村裡的兩個人攙着,一臉焦慮地站在遠處。
站在外圍圍觀的也都是村裡的人,有的臂彎裡挎着籃子,有的拄着鋤頭,想是下地幹活兒的途中得了信兒,跟來看熱鬧的。
葉知秋一見這陣仗,就已猜到了七八分。眼見菊香那個身材魁梧的丈夫掙脫了劉鵬達,就要撲向龔陽,情急之下脫口喝道:“住手!”
她的聲音又脆又亮,相隔百米傳來,貫穿一線,頗具氣勢。菊香丈夫當即住了手,其他人也紛紛扭頭看來。
“哎喲,成家孫女兒來了!”
“那可是個嘴利有手段的,哪能眼瞧着自家的上門女婿被人欺負?”
“是啊,是啊,這下可有熱鬧看了。”
圍觀的人面露興奮,壓低了聲音,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
成老爹聽到葉知秋的聲音,慌亂的心緒頓時平復了大半,聽見有人說“上門女婿”,忍不住呵斥,“龔陽就是來我們家幹活兒的,跟秋丫頭啥事兒也沒有,你們別閒着沒事兒亂嚼舌根子。”
說那話的人沒接茬,躲在人後不屑地撇嘴。還沒出嫁的大姑娘,整天跟個大小夥子膩在一塊兒,還說啥事兒也沒有?誰信呢。
比起這些看熱鬧不怕事兒大的人。劉家那邊的表情就精彩多了。劉嬸正指揮二女婿胖揍龔陽,聽到葉知秋的聲音,氣焰登時矮了一大截,掐在腰上的手也不自覺地放了下來。
劉叔神色僵了幾僵,有些心虛地別過頭去;菊香先是一喜,隨即想起打人的是自己的丈夫,頓時羞愧得紅了臉;梅香則如同看見了救命稻草,立即止了哭聲,將期盼和求助的眼神投射過來。
劉鵬達怔怔地看着隨驢車漸行漸近的人,心中五味雜陳。說不出的尷尬和後悔。
多壽聞訊趕來的時候。這邊已經打起來了。因爲不曉得箇中究竟。也不敢偏幫龔陽,只在中間幫着拉了幾把。見葉知秋回來了,大有如釋重負之感,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龔陽則下意識地挺直了後背。臉上的怒意迅速收斂。
衆人神色和心情各異的時候,驢車也到了跟前。
葉知秋從車上跳下來,目不斜視,徑直走向龔陽,“傷得重不重?”
龔陽神情有些不自在,啞着嗓子答道:“葉姑娘,我不要緊。”
“你確定不要緊?”葉知秋目光湛湛地看着他,“有沒有哪裡傷筋動骨?有就說出來,不用顧慮。誰打了你誰付醫藥費。村裡沒有說理的地方,還有官府和公堂呢。”
此言一出,劉家人齊齊變了臉色。
龔陽沒想到她會說出這樣的話,眼帶訝異地凝視了她一眼,還不等開口。就聽劉嬸忿忿地嚷了起來,“秋丫頭,鄰里鄰居的,你咋能說出這種寒心的話呢?”
“劉嬸。”葉知秋目色冰冷地看過來,“你把話說反了吧?你們一家人跑到我的地方,打了我的人,該寒心的那個人是我纔對吧?”
劉嬸被她幾句話噎得夠嗆,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半晌纔不服氣地爭辯,“那你咋不問問爲啥打他呢?還不是他先勾……”
“我不管你們有什麼理由,打人就是你們的不對。”葉知秋不客氣地截斷她的話茬,“就算龔陽做錯了什麼,那也該由官府來懲罰他,輪不到別人說打就打。
打了就是動用私刑,就是犯法。你們家出了一個秀才,不會連這點兒道理都不懂吧?”
聽了這話,劉家人又一次齊齊地變了臉色,不約而同地看向劉鵬達。
劉鵬達被葉知秋一番話說得羞憤難當,氣呼呼地道:“我早就跟你們說過,不能打人,不能打人,你們不聽。”
劉嬸有些慌了,“不是沒打壞嗎?”
“打壞就晚了。”劉鵬達怨怪他娘多事,連帶聽了他孃的話動手打人的菊香丈夫也一併怨上了,狠狠地瞪過去,“人家真要有個三長兩短,你就等着給我二姐夫送牢飯吧。”
說完自覺再無顏面待在這裡,穿過圍觀的人,邁着大步朝山坳外面走去。
他一走,劉嬸心裡更慌了。看看鼻青臉腫的龔陽,再看看面無表情的葉知秋,終究不願意相信她會爲了這麼點小事翻臉告官。有心說幾句好話把這事兒蓋過去,又抹不開那個面子,便悄悄地捅了捅劉叔。
劉叔也覺得這個時候,該拿出一家之主的魄力和威嚴,於是乾咳了一聲,拿腔捏勢地開了口,“我們劉家算不上大富大貴的人家兒,那也不是啥人都能當女婿的。這一回就算了,下回要是讓我瞧見你在我們家梅香眼前兒轉悠,我不管犯法不犯法,先打斷你那兩條腿再說。”
梅香一聽這話急了,“爹,你瞎說啥呢?他啥時候在我眼前兒轉悠了?是我……”
“你給我收聲。”劉叔一嗓子喝斷她,“還嫌不夠丟人是咋的?”
劉嬸也狐假虎威地瞪過來,“不知道好歹的死丫頭,看我回去咋收拾你。”
梅香還想說什麼,就聽龔陽語調平直地道:“劉叔,劉嬸,我雖然一無所有,可自知之明還是有的,我知道我配不上梅香姑娘。
今天我就當着衆鄉親的面跟你們發誓,我龔陽日後要是跟梅香姑娘有半點瓜葛。定當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梅香沒想到他會發下這樣的重誓,心如刀割地呆立了半晌,突然推開拉着自己的菊香,拔腿就跑。
葉知秋見她奔向池塘的方向,臉色大變,“快攔住她!”
衆人還在爲龔陽的話震驚,被她這麼一提醒,才紛紛緩過神兒來,七嘴八舌地喊着“梅香”、“快抓住她”之類的話追上去。
梅香站的位置本就離池塘不遠。此時又是一心尋死。將渾身的力氣都用在了腿上。跑得飛快。等菊香丈夫和劉叔雙雙搶到池邊的時候,她已經“噗通”一聲跳進了水裡。
“梅香——”
劉嬸嘶聲長叫,雙腿一軟,便跌在菊香懷中。
池邊更是吵吵嚷嚷亂作一團。有人喊“快救人”,有人急急地解釋“我不會水”,龔陽最爲清醒,“我去划船……”
話音未落,就見一人矯若飛魚,迅捷地躍入水中,在池面上激起一朵碩大的水花。還沒看清身形樣貌,只聽“嘩嘩啦啦”一陣水響,兩個腦袋同時探出水面。
其中一個雙眼緊閉。正是跳水求死的梅香;另外眉清目秀,脣紅齒白,竟也是一名女子。
“葉姑娘?!”他失聲驚呼。
其他人大概也沒料到救人的是葉知秋,臉上都露出了不同程度的驚訝之色。
葉知秋攜着梅香快遊幾下,靠近岸邊。見一羣人大眼瞪小眼地傻站着,忍不住蹙了眉頭,“還愣着幹什麼?趕快把人拉上去。”
畢竟是血脈相連,劉叔最先反應過來,招呼菊香丈夫,合力將梅香拖到岸上。叫了幾聲不見反應,伸手一探,沒有感覺到呼吸,頓時如遭雷劈,“沒……沒氣兒了……”
聽到有人喊“救上了”,劉嬸這邊剛剛打起精神,在菊香的攙扶下奔了過來,冷不丁聽到“沒氣兒了”,眼前一黑,當場厥了過去。
菊香三魂七魄也去了一半兒,呆呆地抱着劉嬸,不知道該哭妹妹,還是該喊娘。
葉知秋隨後上岸,顧不得擰一擰溼衣服,快步走過來,“讓開。”
待劉叔木然地往旁邊挪了挪,蹲在梅香身邊,動作飛快地檢查了一遍,確定她只是嗆水假死,便吩咐菊香丈夫將人翻過來橫在膝上,拍打她的後背。
幾下之後,就聽她“哇”地一聲噴出一口水來,緊接着咳嗽不止。
“活了。”不知誰喊了一句,衆人齊齊鬆了一口氣,紛紛面露喜色,就連昏迷之中的劉嬸也悠悠地醒轉過來。
葉知秋讓菊香丈夫將人放下,又細細地檢查了一遍,感覺沒什麼大礙,這才放了心。見梅香緊閉着眼睛,默默流淚,忍不住嘆了一口氣,“你這是何苦呢?”
劉嬸踉踉蹌蹌地撲過來,抱住梅香嚎啕大哭,“梅香,我那寶貝閨女啊,你咋能想不開呢?你要是沒了,讓娘可咋活啊?”
被她這麼一撩撥,梅香哭得更厲害了,纖瘦的身軀不停地抽搐着。
葉知秋唯恐梅香傷上加傷,便開口勸道:“劉嬸,你先別哭了……”
“都怪你。”劉嬸霍地擡起頭來,用哭得紅腫的眼睛恨恨地瞪着她,“你要一早兒跟姓龔的小子成親,哪還會有今天這事兒?”
劉叔似乎被這話提醒了,騰地一下站了起來,擼胳膊挽袖子就奔龔陽去了,“看我不打死你這個不要臉的臭小子!”
葉知秋被這對蠻不講理的夫婦惹怒了,隨手搶過一個籃子,重重地摔在地上,“都給我閉嘴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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