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死心塌地給我們幹活兒的人。”葉知秋言簡意賅地答了,便問老牛叔,“咱們村裡最窮的是哪一家?”
“董武他們家。”老牛叔不假思索地答。
葉知秋鮮少跟村裡人打交道,幾十戶人家連一半都認不全。認識的也都是臉熟,叫不上名字,對老牛叔說的這個人更是陌生得緊,“董武是誰?”
龔陽倒是有些印象,“老牛叔,你說的董武,是不是夜裡不肯回去、摸黑開荒的那個董二哥?”
“對,對,就是他。”老牛叔連連點頭,“他是村後頭老董家的二兒子,人老實,婆娘也是個好脾氣的,就是命不咋好,一口氣兒生了四個丫頭。
老董太太嫌棄他們,張嘴閉嘴罵他們絕戶,養了一堆賠錢貨。董武受不得婆娘閨女被擠兌,頭年臘月從家裡分出來了。
老董家也是心狠,只給了兩畝薄田和大半袋子粗粟米。一家子六口人,一天就喝一頓稀粥,四個丫頭餓得嗷嗷叫。左鄰右舍看不過眼,隔三差五給點兒吃的,好不容易纔捱着過了年。
起先住的是別人家不要的破茅屋,四面透風,要啥沒啥,也就比住荒地強那麼一點兒。後來成家侄女兒僱人開荒,董武沒白沒黑地幹了一個月,掙得錢翻蓋了一回,置辦了些東西,纔像個家模樣兒了。
雖說這會子緩過來點兒了,可離着收莊稼還有段日子呢。家裡沒存糧,董武兩口子也不會手藝,怕是熬不到頭秋。”
聽他長吁短嘆地說完,葉知秋感覺董武是個不錯的人選。不過罐頭工坊要想順利運作,只僱這一個人是遠遠不夠的。
“老牛叔,除了董武,還有誰家比較窮?要做人本分,踏實肯幹的,那些慣會使心眼兒、偷奸耍滑就算了。”
老牛叔知道她是打算招長工。不敢馬虎,認真地想了半晌,“我瞧着田根能行,馬嬸子家那個小孫子跟多壽差不多歲數。也是個實誠孩子。”
葉知秋細細打聽了這兩家的情況,決定抽空過去問問。如果他們願意,就先網羅過來,讓龔陽帶一帶,做個簡單的培訓。免得正式開工的時候摸不着門路和章法,耽誤出活兒。
多壽嘗過她帶回來的罐頭,對罐頭工坊很感興趣,趁空插話進來,“知秋姐,我能到你那坊子裡幹活兒不?”
葉知秋聞言忍不住笑了起來。“咱們還真是心有靈犀,我正想說這事兒呢。”語氣一頓,轉向老牛叔,“我這邊有菜地,還有魚塘和鴨舍。工坊再開起來,裡裡外外的事情會很多。光靠我、阿福和龔陽三個人,恐怕忙不過來。
老牛叔,你看能不能讓多壽過來幫我?這一次不像開荒,做一兩個月就沒事了,是要常年累月盯在這兒的。顧着我這邊,你們家裡的活兒可就顧不上了。
你們要是同意呢。咱們就商量商量工錢的事兒;要是不同意呢,也別勉強,我可以再找別人。”
老牛叔面露遲疑,“我倒是沒啥,就怕你嬸子……”
“我樂意。”不等他把話說完,多壽就語氣堅決地表態。“爹,你不用管我娘,我的事兒我自己說了算。”
“哥,你說得對。”阿福讚賞地拍了他一巴掌,“咱娘愛叨叨就讓她叨叨去。等見了錢兒她自己就消停了。你啥也別想,跟着知秋姐姐好好做事兒,一準兒虧待不了你。”
多壽感覺自己想說的話都被妹妹搶了,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就你嘴快話兒多。”
阿福也不惱,笑嘻嘻地替他做了主,“這事兒就這麼定了,我娘那邊我去應付。知秋姐姐,你只管可勁兒支使我多壽哥跑腿兒幹活兒就成。”
“對,大小夥子就該勤力點兒。成家侄女兒,你不用慣着他,該咋使喚就咋使喚。”老牛叔也在旁邊附和。
多壽不樂意了,翻着眼睛道:“你們可真是我親爹跟親妹子。”
一句話把葉知秋、成老爹、老牛叔和阿福逗得鬨然而笑,只有龔陽心事重重,垂着眼睛不作聲。待笑聲稍稍停歇,才下定決心一樣擡起頭來,“葉姑娘,把工坊交給我來打理吧!”
這話來得突兀,語氣又極其認真,讓另外幾個人都很驚訝。各自斂聲息語,靜待下文。
“你想打理罐頭工坊?”葉知秋看着他,眼神裡帶着小小的探究。
“是。”龔陽直視着她的眼睛,字字鏗鏘地道,“如果葉姑娘把工坊交給我,我會傾盡全力把它做好。”
說這話的時候,他並沒有意識到,自己是雙拳緊握的。他只覺得有一團火,正在胸腔裡熊熊地燃燒着。
在他短短十九年的人生當中,前面十二年父慈母愛,無憂無慮,沒有吃過一絲苦頭。因爲年紀小,日子過得也清閒舒心,他從來沒有考慮將來會怎麼樣。
隨後六年,父母雙亡,家宅被佔,寄人籬下,看盡人情冷暖,嚐遍世間疾苦。爲了給自己和妹妹掙口吃的,每天當牛做馬,忙着各種活計,直到深夜才滿身疲憊地睡去。連明天的事情都沒有閒暇去想,更遑論將來了。
到成家的這幾個月,他依然在忙。可忙得充實,忙得自在,既不同於十二歲之前美夢般的虛無感,也不同於後面六年噩夢般的窒息感,是一種腳踏實地、在世爲人的真實感。
他開始思考,開始打算,開始嚮往。午夜夢迴的時候,他也曾在腦海之中勾勒過未來的情景:妹妹帶着豐厚的嫁妝出閣,與一個才貌雙全的男人相親相愛,幸福美滿。自己也找到一個志趣相投的女子,成親生子,織布耕田,過着平淡而快樂的生活。
他以爲只要自己努力,就不會在乎別人怎麼看怎麼說。可是今天,被人指着鼻子罵“吃軟飯”、“不要臉”的時候,被人一口咬定勾引別人家女兒的時候,被人當衆毆打、無力還手的時候,被人警告發下重誓承認自己配不上別人的時候。他才發現他錯了。他是在乎的,只是迫於生計裝作不在乎罷了。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寧笑白鬚翁。莫欺少年窮”,在聽到葉姑娘這兩句話的瞬間,他的心再也無法保持平靜。
他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感覺恥辱,也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渴望做些什麼來證明自己。過去他的確努力了,如今他也在努力,只是努力得還不夠。
爲了自己不再任人羞辱,爲了妹妹不再揹負哥哥吃軟飯的名聲,爲了葉姑娘的維護和期待,他想更努力一些,不。他必須更努力。
大概覺得自己剛纔的話還不足以彰顯決心,他又加了一句,“請你相信我,我一定能做好。”
葉知秋從他一向清亮無波的眼睛裡看到了灼熱和迫切,便知道他被劉家人激起鬥志了。欣慰地彎起脣角,“我果然沒看錯你!”
龔陽愣了,“葉姑娘,你……”
“就算你不主動提出來,我也打算把罐頭工坊交給你來經營。”葉知秋笑眯眯地看着他,“我不是跟你說過嗎?我喜歡種地,對做買賣沒什麼興趣。”
龔陽聽了這話又窘迫又感動。臉孔微微漲紅,語氣依然認真,“葉姑娘,你放心,我不會辜負你的信任的。”
“不用說得那麼嚴重。”葉知秋怕他有壓力,故作輕鬆地道。“這個工坊只是副業,能賺錢當然好,不賺也沒關係,你放開手腳去做就行了。”
龔陽重重地點了一下頭,“我知道了。”
阿福不滿地撅起嘴巴。“知秋姐姐,你把工坊交給他了,那我幹啥?”
“放心,閒不住你。”葉知秋嗔了她一眼,“龔陽全權打理工坊,跟婁掌櫃交易的活兒就交給你了。你們各自負責,兩不耽誤。”
阿福樂了,“這還差不多!”
老牛叔有些不放心,“成家侄女兒,阿福才十二,還是個孩子,讓她出面做買賣能行嗎?別再讓人給哄了騙了。”
“老牛叔,你別擔心。”葉知秋笑着摸了摸阿福的腦袋,“你家這小丫頭崽兒聰明着呢,一般人騙不了她。”
若是跟旁人做生意,交給阿福確實不妥。婁掌櫃雖奸,可還不至於算計一個初出茅廬的小丫頭。這次的買賣沒什麼風險,讓她獨當一面鍛鍊一下,順便把學來的東西消化消化。學以致用,方能成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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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阿福驕傲地揚起下巴,“爹,你別瞧不起我,我現在也算是半個生意人了。”
“你少跟我顯擺。”老牛叔哼了她一鼻子,“你是我閨女,你有幾斤幾兩我還能不清楚?我不懂做生意的門道,可我也知道那些生意人一個個都賊精賊精的,三言兩語就能把你說暈乎了。
成家侄女兒把這大攤子事兒交給你了,你可得加點兒小心,別把買賣給弄砸了。跟家裡咋呼咋呼就算了,出去得沉住氣兒,穩住神兒。該說的話說,不該說的話一句也不能透,聽見沒?”
阿福驚奇地張大了眼睛,“哎呀,爹,你嘴裡也能說出這些大道理啊?”
“廢話,你爹我吃的鹽粒子比你吃的米粒子都多。”老牛叔神色愈發正經,又翻來覆去,絮絮叨叨地叮囑了她一番。
正說得熱鬧,靜靜趴在旁邊的黑風忽地一下站了起來,幽綠的眼睛警惕地盯着田畦的方向。幾人隨着它的目光看去,就見踏雪穿過菜地,飛快跑了過來。
葉知秋一眼看見它嘴邊和頸腹的白毛上染着血跡,心頭猛地一跳。急急掃視,前後左右都沒有發現虎頭的蹤影,不詳之感油然而生,臉色刷地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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