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上回賈政在書房中怒笞寶玉,此番正待於自己書房的賈珠聞說了這般動靜,便忙忙趕到賈政外書房中,只見寶玉跪在地上死死地將頭抱住,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賈珠見狀一步上前攔在賈政面前說道:“老爺請消消氣,何苦這般大動肝火,若是氣壞了身子如何是好?”
賈政見賈珠來勸,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念及賈珠從前從不令他這般怒意滔天,遂慪得直跺腳道:“想當初你亦是小小年紀進學讀書,從未累及我擔憂過分毫!如今場也下了舉也中了,更是一時一刻都不必再憂心。奈何此番同出一母的兄弟,寶玉哪怕是有你這做大哥的一半的懂事,我也不會這般氣極難忍了!”賈政說着便又將手中笤帚向寶玉揮來,賈珠忙地攔住了,賈政便指着寶玉怒斥,“不知此番怎的就誕下個這等孽子,看他那葳葳蕤蕤的模樣我恨不得打死他!”
賈珠聽了這話忙開口勸道:“老爺您消消氣!您剛不也說了嗎?我是寶玉大哥,寶玉尚且年幼,貪玩乃是小兒本性,待他長大之後自會懂事,老爺何苦爲此便打罵於他呢?想來我們何人不是從年幼懵懂無知成長而來的呢?|寶玉不喜讀書,老爺慢慢教導他便是,何苦這般大動干戈呢?現下這親戚又在咱家住着,見了說咱家老爺發狠打傷孩子,傳出去了這話也不好聽的是不?若是爲老太太知道了,又要埋怨了……”賈珠這話還未說完,便聽見走廊上傳來賈母上氣不接下氣的怒斥聲,不多時便見賈母在一夥丫鬟的攙扶簇擁下進了書房:
“這青天白日的,你打孩子做甚啊?!”
一旁賈政父子見狀,忙從旁一左一右地扶住賈母道:“老太太,您怎麼親自來了?”
此番王夫人亦跟隨在賈母身後趕來,見寶玉被打傷在地,便也一面哭着一面從地上將寶玉摟進懷裡,嘴裡不迭地念着“我的兒啊”。賈珠見王夫人只管哭,便忙吩咐門外的僕婦擡一張藤椅來將寶玉擡回賈母院中。
賈母見寶玉臉上被打出一條條紫青的痕跡,心疼地直哆嗦:“我是坐不住了,好端端的,這不剛帶寶玉面見了先生回來嗎?怎麼就下死手狠命打他來着?!”
賈政賠笑:“兒子這不是見寶玉不長進,也是恨鐵不成鋼的,氣急了方纔教訓他兩下……”
賈母冷笑一聲對曰:“不長進?寶玉才這般大小,你便知曉他不長進?!你若下了死手打他,若是打出個三長兩短的來,便是長進的也不長進了。”
賈政又道:“老太太說的是,可是老太太也看見了,珠兒作爲寶玉哥哥,年紀不大便已知曉進學讀書,此番取試皆中;寶玉作爲其兄弟,卻不肖其分毫,兒子此番不過略作懲戒,怎的便驚動了老太太……”
賈母聞言知曉賈政埋怨她爲寶玉之事前來興師問罪,便冷笑着說道:“哼你教訓自己兒子我是不管你,此番你也知曉珠兒是寶玉兄長,你在珠兒跟前責打幼子,可想過珠兒見了會不會心寒?!珠兒倒是爭氣爲你掙了個進士的名分,可這些年爲了讀書吃了多少苦頭?好好的孩子給折騰的形銷骨立。如今你便連寶玉也不放過,知曉我老婆子便只有這麼個孫子還能承歡膝下,你便也忙不迭地奪了去,你便見不得我老婆子能夠有兒孫陪伴着享幾天清福!……”
一旁賈政惟被賈母一席話數落得面紅耳赤、羞赧非常,忙不迭跪下說道:“老太太教訓得是,做兒子的何敢擾了老太太的清福!若老太太要寶玉陪着,兒子便再不逼他,也不打他!……”
賈母聞罷這話方纔將氣消了一些,對賈政說道:“你能這樣便再好不過了……”隨後又轉向一旁的賈珠和顏悅色地說道:“讓你父親自個兒在這裡反省,珠兒便隨我一道回去瞧寶玉去!”
賈珠聞罷只得低頭答是,攙扶着賈母一併去了。
而書房之外,煦玉倒只是遠遠地於一旁觀望着,作爲府中作客的親戚,亦不好直接前往相勸。此番見吵鬧聲停止,而賈珠隨了賈母一道進了小院,方纔尾隨而至,前往寶玉房中探視。因了此番珠玉年紀尚小,加之煦玉又是在榮府之中住慣了的人,遂賈母院中的丫頭媳婦之類見了他都並未迴避。
此番只見寶玉被衆人安置在牀榻上,王夫人亟亟地命人前往請了大夫來診視,隨後便領着一干丫頭僕婦圍在寶玉榻邊不住地淌眼抹淚。隨後又見了一旁前來探視的賈珠,便又攬過賈珠來哭道:“我的珠兒啊,幸虧還有你啊!你自個兒長進纔沒被你父親打罵!可寶玉才那般大的,你父親何苦來哉要這般嚴厲啊!寶玉不也是自個兒養的兒嗎?……”
賈珠聞言只得又從旁勸慰一番,此番便連帶着令一旁的元春、迎春、湘雲等小姑娘莫要只顧於一側垂淚。而寶玉見自家姐姐妹妹們俱圍着自己,爲自己捱打心疼抹淚,自是心花怒放,遂亦從榻上勉力撐起身說道:“姐姐們莫要憂心,一點都不疼了,這不過是些皮外傷,塗點藥很快就會好……”
一旁衆人見狀忙令他躺下,王夫人又爲其掖了掖被角。
賈珠見此番寶玉已無事,又有姐妹們並一干丫頭看着服侍着,保管比甚仙丹靈藥都見成效,遂正待悄聲離開。卻見一旁煦玉正立於寶玉屋內的一方案前,案上擺放着各式石鉢、石槌、紗布、牙筒等物,其中盛着的正是胭脂水粉等物,此外一旁的地面還有正在澄清的紅藍花汁。煦玉見狀本是好奇,便向賈珠問道:“這些是何物?看起來似是胭脂……”|
賈珠見狀心下一沉,只道是寶玉如此行事便是又爲自己挖坑了,此番便是賈珠有心爲寶玉隱瞞了去,也不知能以何言去支吾,遂只得踟躕地答道:“怕是寶玉房裡的丫頭們做的胭脂吧……”
煦玉聞言反問:“丫頭們做的怎放於此處?”
“這……”
賈珠正不知如何應答,便忽聞寶玉榻邊的湘雲回過頭來,聞見一旁珠玉二人在談論胭脂一事,性子爽直的姑娘遂張口便道:“這些啊都是平日裡二哥哥帶着我們做的。”口音中還帶着咬舌音。
此言一出,賈珠便嘆息一聲,湘雲說完這話尚且不自知,隨即便又轉向榻上寶玉,殊不知這邊煦玉聞言面上神色喜怒各色俱轉了一遍,最終竟是怒極反笑,道句:“見罷寶玉此等富貴閒情之狀,想必他是無從知曉古人所謂‘富貴必從勤苦得,男兒須讀五車書’的道理。大抵讀書的確是清苦了一些,於他而言總歸是富貴已從天而降,又何必再去費心苦求……”
一旁賈珠聞罷則辯解道:“玉哥何必如此說?寶玉畢竟年幼,家中老太太太太寵着些,令其承歡膝下,也算是替着我們做兒孫的盡些孝心……”
煦玉則道:“珠兒此言差異,我尚且還記得你年幼之時便是一門心思只爲進學讀書,彼時年紀較我還小,卻從不以年幼作爲推託的藉口,如今怎的竟爲寶玉尋了這等理由?”
賈珠:“……”
“何況長兄如父,教導敦促弟妹乃兄長分內之責,此番弟弟爲父母責罰,本便是兄長敦促不力之過,若非失於管教,怎會坐視寶玉在房中與一干女兒家的搗弄胭脂水粉?!”
聽罷煦玉這話,雖非以疾言厲色道出,然話中指責賈珠未盡兄長之責之意卻是盡了十分。一時之間各種念頭頓時紛紛涌上賈珠心頭,他只道是煦玉向來爲人直率,仗義執言,眼中揉不得渣滓,見罷不滿之事便欲宣之於口。此番見罷寶玉如此不思進取,當是不會姑息。然轉念又想,此事確是寶玉不對,而家人無人不曉,可又見誰數落他?那喜好胭脂的性子乃是天生的,難不成靠他賈珠唸叨兩句,寶玉便能從此改過自新?!若是如此還需要輪到煦玉你一外人前來念叨?若是寶玉真能洗心革面,從此奮發圖強,他賈珠還需如此獨自拼命努力?!如此念着,只道是煦玉尚且與己一道長大,此番卻也無法理解賈珠周遭的形勢嗎?遂低聲反問道:“玉哥之意是說寶玉如此行事,倒是我的不是?”
煦玉聽罷賈珠這話,只覺其聲幽咽,分明透着萬分委屈,剛想開口分辯兩句,便見元春一面向二人行來一面說道:“兩位哥哥在說何事?”說着便佯裝拿眼掃視了一番案上胭脂等物,便接着道,“哦這些胭脂啊,乃寶玉專程做了爲着孝敬我這做姐姐的。大哥哥下場不久,平素又是公務繁忙,對這事恐是不甚明瞭。何況寶玉素昔都是跟着我念書的,我念在他此舉也是一片孝心,便也沒有制止他,由着他做了些。如果林大哥哥欲向大哥哥打探此事,怕是無法得償所願了。”小小一番話便將此事全攬在自己肩上,與賈珠卸了個乾淨。
煦玉聽罷自是樂得拾階而下,遂對身旁賈珠作了一揖說道:“原來如此,珠兒請恕玉哥未曾明瞭此事箇中緣由便胡說亂道,玉哥此番便對珠兒賠個不是,我的好珠兒此番可是千萬要寬恕哥哥之過!……”
賈珠見罷煦玉之狀早已啞然失笑,遂對曰:“我亦非那小氣之人,計較什麼。”
煦玉見賈珠說話間神色已恢復如常,遂也展顏一笑道:“如此說着,此番我又吟成了一首詩……”一面說着一面便於己身之上翻找摺扇,卻發現摺扇被遺落在了賈珠的書房之中,遂忙又叫上賈珠一道前去題詩。而賈珠跟隨在煦玉身後步出寶玉房間,匆忙間亦不忘回首對身後目視他二人離去的元春使了一個眼色,又暗地裡拱了拱手,感激她方纔出言相助。元春見狀嘴角彎出一縷微笑,亦對着賈珠福了一禮以示回敬。
而待珠玉二人回到吟風賞月齋,只見煦玉的摺扇正被撂在案上。煦玉隨即撐開摺扇,又從筆架之上取下一隻小號湖筆,就着硯中所剩殘墨便揮筆寫下一詩:
“破曉摘花露溼衣,
淘去黃液始成汁。
王孫公子制胭脂,
曼妙淑女對鏡妝。”
寫畢擱筆,墨跡未乾便遞與賈珠賞鑑。此番賈珠見罷此詩,面上尚且平靜如常,內心卻是止不住汗顏,只道是煦玉此番可是將寶玉混跡內闈又喜胭脂水粉之事記在了心上,今後要令他對寶玉的印象改觀卻是談何容易?寶玉你自求多福吧,今後你若有心追求林妹妹而她兄長卻萬般不允之時,可莫怪爲兄的未曾助你,爲兄盡力了,只怪你自己挖坑太大,已填補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