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說到宮中自老太妃欠安伊始, 景治帝便下令各家禁止省親,且入宮探視之事亦免了。遂待聞說元春身懷龍種之後,賈母王夫人等便再未得以能入宮探望。惟靠與偶爾出宮的內侍之臣接洽, 向府裡透漏些許元春之事。然內侍每回前來, 少不得尋了賈珠勒索許多銀兩, 賈珠亦惟有依言照付, 希欲能借此拜託這幹侍臣私下多加顧看元春些許。
卻說此番未待賈珠想法應對督察院一干言官參劾之事, 便有那內侍前來賈府透露,元春臨盆日近,近日裡卻身體欠佳, 只怕坐蓐之日未能順遂。賈府諸人聞罷此言大驚,只如晴天霹靂, 當頭一棒。在此之前, 賈母王夫人對元春有孕之事心懷期冀, 惟盼着元春能順利誕下皇子,如此元春自當聖眷永固, 賈府亦會永享富貴。不料未待親見希冀之景成真,便聞見這般不祥之信傳來,將個賈母王夫人唬得坐立難安、心急如焚,命賈政賈珠等人千方百計尋人向宮中打探消息。
如此這般提心吊膽地過了半月,王夫人亦日日算着日子, 此番正值臨盆之期, 宮中卻已再無消息傳來。誰知三日後, 宮中忽然派夏守忠前來榮府傳旨, 彼時賈政聞見, 忙命人開啓中門,領着賈珠賈璉等人跪接。只見夏守忠至檐下下馬, 照例步至廳上,此番面上卻毫無笑容,木着一張臉,惟簡單道句貴妃分娩不順,終至難產,於昨日二更之時薨歿。賈府諸人入宮祭奠。跟前垂首跪着接旨的賈政聞罷登時目瞪口呆,連行禮亦是忘卻了。幸而身後賈珠反應及時,強自按捺下己我悲慟,叩首行禮畢,方起身請夏守忠入座用茶。那夏守忠卻是一副忙得腳不沾地的模樣,以宮中事忙、無暇他顧爲由,匆匆上馬去了。
隨後賈母等內眷自是差人詢問出了何事。此番賈政已是五腑俱駭、面無人色,賈珠從旁攙扶賈政往椅上坐了,心中亦是七上八下,幾近手足無措,見人來問,亦不知如何回答。家人見情形有異,又追問幾句。一旁賈璉方低聲將夏守忠之言說了,賈政聞聲,方纔回過神來,又吩咐一句道:“前往知會老太太太太,令其節哀順變,闔府女眷按品着裝,隨後需入宮祭奠。”
家人聞言亦是大驚失色,隨後跌跌撞撞地入內通報。隨後便聞見內裡傳來女眷的慟哭之聲。又見家人媳婦三步趲作兩步地疾走前來報曰:“不好了,老太太暈倒了!”
外間賈政幾人聞罷,忙不迭一面令家人傳了太醫,又一道入內探視,只見衆人將賈母安置於榻上,賈母因方纔耳聞元春之事深受刺激,遂極慟攻心,中了風。此番躺於榻上淚流滿面,雖雙手前伸,勉力張口欲言,卻難以發聲。周遭媳婦丫鬟圍着直哭,賈政等人亦勸慰許久,賈母仍不見絲毫起色。半個時辰後,王太醫方至,診視一回,始終神色凝重,只道是賈母是極慟攻心致使痰迷心竅,隨後留了方子,煎了藥來。隨後又往賈母頭上穴道紮了幾針,然施針過後,賈母雖恢復平靜,閉目沉睡,然脈搏心跳竟也隨之漸弱,待至當日半夜,便就此蹬腿去了。
一日之內接連傳來兩樁噩耗,賈府上下登時一片愁雲慘霧,上房賈母榻前哭聲不迭。這邊賈政亦因遭此雙重打擊而難以自持,萬事不能,自己亦隨之躺下病倒;惟有賈珠尚能支持,只道是闔府誰皆可自亂陣腳,諸事不理,惟他不可,他需得挺身而出,支持這府邸不令其倒下。一面忙不迭將賈母隕歿之事上報禮部,一面對外指揮家人鋪設靈堂、舉哀發喪;對內勸慰王夫人等,按聖旨所言入宮祭奠元春。
這些時日,賈珠幾近未曾闔眼,只覺周遭世界似是已黑白顛倒,入目之物惟有那鋪天蓋地的一片素白麻黃。四肢分明已是麻木無力,然腦中卻一片清明澄澈,發出一道道指令,指揮身體四肢依令行動。此番便連周遭家人亦多番勸說賈珠入內歇下,否則便是鐵打之人亦是熬之不住。然此番府內正值一片忙亂,其餘女眷等皆隨邢王二夫人入宮祭拜守制,裡外皆靠他與賈璉一道應對周旋。遂他剛尋了空閒坐下,手中端了茶杯待飲,便有家人因事尋來,他只得再度起身。
此種狀態一直持續到賈府發喪,煦玉聞罷賈府之事,隨即攜了黛玉熙玉姐弟前來上祭,在見罷煦玉身影的一瞬間,賈珠終於腳下一軟,倒在煦玉懷裡。
再次睜眼醒來,已是當日傍晚。賈珠只見眼前熟悉的帷帳花紋,方知自己正躺在書房的榻上,隨後聞見一人在道:“醒了,可是好些了?”
賈珠隨聲轉頭一看,正是煦玉坐於榻前向自己垂首望來,登時只覺百感交集,伸手欲摟。煦玉見罷,忙不迭將賈珠扶起,攬入懷中,心酸道句:“這幾日累你獨支,辛苦了。”
賈珠聞言,只將臉龐埋於煦玉肩上,默然搖了搖頭,半晌方低聲道句:“老太太活了大半世,這數十年來,歷經無數風雨,見證這家族府邸的興衰榮辱,好歹亦算替其下兒女子孫支撐起一方天地……如今她遽爾去了,這家便如缺了一角似的……”賈珠如此說着,尚且輕描淡寫,未曾將心下那更深的恐懼透露而出。
煦玉對曰:“話雖如此,亦需節哀順變。”
賈珠則搖首道:“你無需憂心,我無事。”言畢,用拉丁語輕聲哼唱了一曲Lacrimosa,旋律空明哀婉、如泣如訴,以示悼念之意。唱罷,方自顧自說道:“想來這首安魂彌撒乃是我數十年前,在教堂聽唱詩班唱的,曾有一段時日,我日日前往聆聽,心內會不自覺變得寧靜。未想過去這許久,我竟忽地又記起了……”
此番賈珠這話說得蹊蹺,幸而煦玉聞罷亦未多問,惟讚了句:“惋忿激越,感慨纏綿,當是餘音繞樑,而三日不絕。”
正說着,家人端了晚飯進屋,知曉煦玉在此,便端來兩人份的清淡小粥並幾樣素食。此番賈珠依偎在煦玉懷裡,頭回享受煦玉爲自己餵食,宛如老爺一般指着要這要那,一面又嘲笑煦玉餵食的動作扭手扭腳,果真乃不會伺候人的大少爺,竟是樂不可支。心下暗忖曰若人生得以日日如此,而未曾遭逢親人離世之痛,大抵便能宛若天堂了。
卻說邢王二夫人並尤氏婆媳一道入宮守制上祭,七日後歸府。此番賈母屍骨未寒,大房二房之人便商議瓜分賈母所遺財產。卻說賈母活在榮寧二府最爲鼎盛之時,又是史侯家的小姐,無論是嫁妝抑或私房,皆是不少。此番兩房之人在清點了財產總數之後,賈政這方尚且只道是兩房平分便可,然賈赦這方卻道是自己這方本是長房,於這榮府本有支配之權,然這些年皆因了二房受賈母偏疼,自己這房惟有挪院別居,未曾享受榮府的大堂正廳許久,此番分配財產,自當補償自己這房,多分爲是。如此一來,兩房之人爲這財產鬧得烏煙瘴氣,很是不堪。
此番惟賈珠日日於外間應酬,閒來之時便與暫居於榮府守靈的煦玉廝守,斷不理會那內宅的財產之爭。心下只道是如今的賈氏一族已是風雨飄搖,誰知是否便於未來的某日就此傾頹倒塌。屆時便是手中財產再多,不過盡皆做了他人嫁衣。兩房鬧騰了幾日,雙方爭不出甚結果,倒令隔壁寧府諸人瞧盡了笑話。
後由族長賈敬出面,彼時賈敬年邁,走路亦需拄拐。於祠堂之上祖宗跟前,將賈母財產平分,令兩房諸人各得一半,此事方纔作罷。
而此番賈母的喪葬諸事與數年前秦氏的喪事相較,竟是寒磣許多。上祭之家寥寥草草,除卻與賈府要好之家,其餘諸世家不過態度曖昧,惟持觀望之態。待了七七四十九日停靈過後,便需將棺槨一併發往城外鐵檻寺停靈,待之後扶靈南下回鄉。而此番送殯之景,與了從前更是今非昔比。從前是晝夜之中燈火通明,客送官迎、熱鬧非凡,一條榮寧大街之上,俱是王侯世家所設路祭。出殯隊伍更是浩浩蕩蕩,宛如壓地銀山。如今的出殯隊伍,已是冷冷清清,惟見自家送殯隊伍,不見招陪的官客。待將靈柩送往鐵檻寺安置妥當,衆家人便隨即歸城,再無興致滯留寺中。隨後靈柩由賈赦賈政兩兄弟扶靈南下,回鄉安葬;又將賈珠賈璉二人留下,料理府中諸事。
此番時序已至深秋,滿眼裡只見衰草敗花、疏林黃葉,一派蕭條。賈珠賈璉寶玉並了寧府賈敬賈珍賈蓉等族人一併於城外灑淚亭送別賈赦賈政二人南下。而賈珠見罷眼前之景,只覺心下愁緒較了從前任何時候,皆要更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