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說到宮裡派了官員來榮府傳旨, 賈政聞罷此信,心下忽地沒來由地一緊,一股骨寒心顫之感油然而生, 竟莫名憶起賈珠素昔兢兢業業料理府中外務, 打理府裡各項生意產業, 未曾令自己憂心分毫。自己慣常不理俗事, 然因有長子仰仗, 更是樂得清閒;雖說府裡一向靡費甚巨,然因有賈珠從旁經營,到底收入頗豐, 府裡架子雖大,這些年卻尚能支撐。然如今忽地將府中產業盡皆賤賣, 名曰爲嘗虧空, 當真蹊蹺。若非自家長子忽地燒壞了腦袋, 便是別有用意。
心下雖閃過這一念頭,然此番傳旨之人已騎馬行至府門口, 賈政亦只得按下心中所思,大開中門,整齊衣冠,與賈赦等人一道跪拜接旨。此番不獨傳喚榮府之人,兼了寧府這邊賈敬賈珍父子亦一併傳喚了。然礙於此番賈敬已是病入沉痾, 難以起身, 只得由賈珍攜了賈蓉出面, 代父接旨。
此番傳旨之人並非之前兩度前來榮府傳旨的夏守忠, 乃是忠順王稌緪。衆人見狀, 念及忠順王素來與賈府無甚交情,此番由他出面, 只怕凶多吉少。忠順王於府內檐下下馬,昂首闊步,行至廳內,從身後侍從所呈玉盤中接過聖旨,一臉傲然神色,雙手將聖旨一氣展開,朗聲誦道:“世襲三品威烈將軍賈敬,世襲一等將軍賈赦,工部員外郎賈政,兵部侍郎賈珠接旨。”
衆人聞言忙跪拜行禮,一旁賈珍忙上奏解釋曰賈敬如今已是病入沉痾,萬事不辨,難以起身,無法前來接旨,萬望恕罪。
忠順王聞言雖未多問,亦是冷哼一聲,隨後方宣讀聖旨,期間忠順王以他那年老枯朗之聲冷然宣讀聖旨,地上跪伏聽旨之人卻早已駭得抖若篩糠、魂飛天外。聖旨中言“寧府國孝守制期間賈珍賈蓉父子借習射爲由,聚衆賭博,違制背禮,已屬大罪;賈敬治下不嚴,聽其任行,亦系重罪;賈赦並其子賈璉交通外官,倚勢凌弱;賈政治家無方,豪縱家人……”
這邊賈珠聞聽聖旨之言,心下無限淒涼,賈赦之事皆系自己出徵之時生出,到底是家大業大,宅內諸事是防不勝防、百密一疏,如今終是落入意有所指、別有用心的幕後之人手中。彼時孝華來信提醒賈珠御史上奏參劾之事,只怕這些參劾的御史正是受人指使而爲之,便是清白無辜之人,亦能羅織罪狀,此番自己只怕亦是逃脫不了干係。
正如此念着,便聞那忠順王宣道:“……現任兵部侍郎賈珠,受命南征期間,衆目之下,替匪首遊說減罪,有違聖令,其心叵測……”
賈珠聞罷這一席話,心下苦笑,原來那幹言官尋不到自己把柄,便拿自己向五皇子請求免馬文夢等人磔刑,改判斬首之事作了說辭,即便彼時五皇子並未應允自己之請,然到底現場是衆目睽睽、眼線衆多,因此落了人眼,肆意歪曲,留下參劾的話柄。
最後忠順王宣判:“……賈氏一族,上負聖恩,下忝祖德。現令忠順王稌緪率軍查抄賈宅,蒐集罪證,再行清查新罪,待抄查事了,新舊之罪一併清算。欽此。”
衆人聞言只如五雷轟頂,五腑俱駭,已是渾身戰慄着禮畢。惟賈珠早知此日將臨,事已至此,已是淡然處之。
卻說彼時景昌帝在位之時,景治帝尚爲太子,朝中政治勢力分爲兩派,一派以太子、三皇子爲首的外戚權貴勢力,一派以軍功顯赫,威望漸超太子的五皇子爲首的武將兵部一派。兼了稌龍以長子之資並了王妃勢力,已登太子之位;而稌麟則因自幼深得景昌帝疼寵之故,多年以來,兩派勢力皆是勢均力敵,難分勝負。而榮國府一派爲自家前程考量,以長子長女做爲府中的政治投資,長子賈珠以科考入仕、步入朝堂,長女賈元春則送選入宮。而太子爲拉攏京中權貴支持,方擇以擁有國公家世背景的賈元春入太子府,充了女史之職,進而冊封爲妃。與此同時,榮府姻親王氏一族,二老爺王子騰身居武官要職,隸屬五王一派,欲加強己身勢力,與了賈政商議,亦欲爲本府另押一寶,方將深受五皇子賞識的賈珠轉入兵部,繼而隨五皇子南征。南征期間,賈珠頻頻展露才華,更有鐘山山谷獨自於十面埋伏陣中救下五皇子之績,與五皇子結下生死之誼。自此,賈府於景治帝眼中,已然皆屬五王死忠一派。
話說自古權力之爭,皆是此消彼長。彼時五皇子南征得勢,於之後的虎兕之爭中略佔上風,賈珠隨即擢升兵部侍郎,賈府亦隨之衆親顯耀、雞犬升天。而之後待景昌帝作古,素常皆以仁德作佯的景治帝自是再無顧忌,加之兵部大員王子騰病逝,張勳遠調,近年來景治帝又有心安插任用年輕將領,竟是步步蠶食五皇子勢力。待此番邊疆叛亂,夷狄肆虐,正給予了景治帝一絕佳之由,將五皇子發配北方平叛。又爲防五王一派坐大,特意調遣年輕將領並了絕少兵馬,隨其出征。不但借丁憂之故剝奪其兵部尚書並步兵統領之職,更隱有令其永久放逐北境之意。
而之前賈珠見五皇子被委任以山西巡撫出征北疆,便知此乃景治帝爲肅清異己所佈之局。然既已決心清繳五王一派,作爲五王死忠一黨的賈氏一族,如何得以倖免?!遂待聞見五皇子出征,賈珠星夜前往辭行,竟如永訣之態,正是因了不獨五皇子此去凶多吉少,更因元春夭亡,便連賈家佈於景治帝身側的最後一枚棋子亦已失效,遂知曉自家大抵難逃噩運,自此傾覆。
此番待宣旨畢,忠順王大手一揮,衆禁軍一涌而入,將賈府衆人分男女看管,男眷囿於外間廳堂,女眷囿於內宅大堂,令一隊人馬將兩府團團包圍,不可放過一人出入,其餘禁軍則入府中各房之中肆意查抄搜檢,其中不少士兵將搜尋的金銀細軟之物私下侵吞。一時之間,闔府各房諸物登時七零八落、雞飛狗跳,內外只聞一片痛哭之聲,直至夜幕降下,大雨傾盆……
卻說正當禁軍查抄賈府之時,府中有一主子之資之人有幸並未身居榮府,此人正是榮府三小姐賈探春。探春自爲南安太妃認作義女之後,便日日前往南安王府請安,太妃亦對探春之精明才幹賞識有加,常留探春於府中留宿。這日探春照例前往南安王府全禮,與太妃並了王妃、郡主三人一道用罷午膳,正待閒談一陣後告辭回府,便見南安王炎煜匆匆趕回府中。
炎煜進入內堂,於南安太妃跟前急稟曰:“方纔宮中之人道聖上遣了忠順王前往賈府抄家,坐實罪狀,如今已將闔府圍了個嚴嚴實實,義妹只怕回去不得了!……”
衆女眷聞罷這話大驚,探春更是呆立當場,駭得六神無主。待南安太妃呼喚半晌,方纔回過神來,隨即拿了絲帕掩面而哭,口中只道是:“我的祖宗,這當如何是好?……”
一旁太妃、王妃並了郡主均合力勸說,炎煐道:“妹妹便先行在咱府裡住下,隨後再想法子……”
南安太妃則詢問炎煜道:“王兒道是此番如何是好?”
炎煜則答:“我回來通報一聲,隨後便往了北靜王府,與北靜王、侯子卿、蔣子安、韓妙章等人商議,尋個法子請聖上寬待此事……我們本當前往林府,與林珣玉商議方是正理,奈何家人去尋,卻聞知林大少爺尚未歸府,亦不知在這個節骨眼上,珣玉去了何處……”
南安太妃又道:“聽聞賈府素來與史王薛三家同氣連枝,此番不若尋了這三家商議?”
炎煜對曰:“莫提這三家了,他們尚且自顧不暇。那王家自當家的王子騰歿逝後,再無族人入得官場,如何進言?史家二位侯爺近日亦遭降職,整日裡戰戰兢兢、如履薄冰;那薛家當家長男不過一介皇商,近日裡被人將昔日所犯之人命官司抖了出來,正被官司纏身……”
南安太妃聞言,亦是雙眉顰蹙,心下亦知此事棘手。隨後炎煜又吩咐了幾句,方又亟亟地去了。
這邊內宅之中剩餘的女眷復又寬慰探春一番,然方纔炎煜與太妃談話期間,探春已然勉力冷靜下來,將雙目之淚揩盡,隨即毅然擡首,對座上南安太妃開口說道:“太妃既收探春作了義女,此番探春懇求太妃將我充了郡主,與那番邦和親!如此既可全了太妃愛女之心,令郡主可常伴太妃膝下,又可令探春領此功績,以稍抵我族之罪。”
卻說近年裡東南沿海海疆不靖、海寇騷亂,恰巧南安王炎煜轉遷鎮海總制,負責海防庶務,近幾年皆駐紮在東南沿海。東海的一個藩屬小國茜香國年年與我朝通貢,又遣本國商人前來沿海販賣番貨,以其所有易其所無。然因沿海官吏秉權逞威,層層盤剝,從中勒索高額關稅,致使藩國商人怨聲載道。遂該國國王惱羞成怒,派遣藩國海盜攔截我朝使節船隻,騷擾沿岸居民。景治帝聞罷,下令停止兩國通貢貿易,又命粵海將軍鄔帆率領水師與茜香國交戰,雙方你來我往數次,亦是各有勝負。
而之後不久,便逢阿速薨歿,北方部族叛亂之事。景治帝委任五皇子出征。與此同時,朝中軍費吃緊,兩廂權衡之下,景治帝惟有暫緩沿海戰事,全力支援北方戰事。
幸而不久後茜香國亦派出使者,由炎煜親自接待,隨後一路護送來京面聖,只道是願與□□共結秦晉之好,國王欲向□□求娶公主,從此兩國之間再無戰事,共修永世之好。景治帝聞知龍顏大悅,允了茜香國結親之意。然念及自家血脈不旺,膝下唯一之女方纔幾歲大小,哪裡捨得就此送出和親。此外便是堂親家的公主,若非皆已娶親,便是年紀尚小。
尋思片晌,方忽地憶起這鎮海總制家裡不正有那待字閨中的郡主,年紀亦很合適,不正可替代了公主和親。遂便將此和親之事交與炎煜,命其籌備郡主和親之事。道是既身爲朝廷命官,又爲海疆大吏,對這一關係沿海民生之要事,自是責無旁貸。炎煜聞言,雖心下萬般抗拒,然亦是無奈,只得應下。
待回去府裡,將此事稟告南安太妃,太妃聞言,更是萬難首肯。只道是自己膝下惟有此女,怎可就此背井離鄉,永無歸家之日!從前雖知愛女親事無法自主,然亦未曾料想會如此這般“發配遠洋”,怎不令人難受。何況據聞那茜香國乃彈丸之國,更屬東海蠻夷番邦,自己獨女素來嬌生慣養,如何住的慣?然亦知皇命難違,遂母女二人成日間便以淚洗面,泣涕漣漣。
而探春來南安王府拜訪之時,亦聞知此事,彼時探春倒也打心裡同情這炎煐,只道是自己雖爲榮府庶出之女,好歹親事尚可由自家做主。此番因了元春早已入宮,王夫人膝下尚無親女,倒樂得將自己作了親女對待。遂探春倒還盼着王夫人能念着素日情分,做主替自己尋覓一門貴親,既能榮耀家門,自己又當顯達,豈不兩全其美?奈何此番尚未待自己美夢成真,便忽聞噩耗,府邸被抄,父兄獲罪。莫說自己親事前程,便是自身安危性命,亦是難保。
心下暗自尋思一回,思及往昔自己那自幼相離的大姐元春,選入宮中,經營數載,榮升貴妃,攜闔府飛黃騰達,不啻於女中豪傑。這等志向才幹,方爲自己心之所向。如今家族罹難,闔府遭災,若是有志之人,豈非正當作爲之時?隨即憶起這南安王府正躊躇不定之事,遂得了主意,自願代炎煜出使和親,抑或便能借此立功,減輕賈府罪狀。何況番邦雖爲海外蠻夷之地,好歹是一國建制,條件雖苦,只怕較了一宅之內,自己倒更能嶄露頭角。遂打定主意,開口請求代炎煐和親。
而一旁南安太妃母女聞罷,心下倒也喜憂參半。可喜之處是若探春代爲出嫁,則炎煐便無需遠嫁他鄉;然憂慮之處是到底同情探春這一女兒家,家族遭難,自身亦遭此遠走他鄉之命,此生再難返鄉。隨後探春再三勸說,懇請太妃母女答應,請求王爺上奏天聽,希欲能就此減輕賈府之罪。南安太妃終是應承,命人將此事告知炎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