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珠在趣園歇至巳時, 又與應麟則謹二人一道用罷早膳,方辭了二人回府。一到府中,賈珠隨即前往賬房, 將府中大部分的當鋪銀莊的店契尋了來, 尋了素昔信任之世交之家, 並了那幾名由本家所提拔的旁親, 將自家店鋪田莊以極低之價轉讓。衆人見賈珠忽地生出此舉, 對此雖不明因由,然看在素昔情意的份上,皆毫不遲疑地接手。亦是知曉近日裡朝上風向有些蹊蹺, 隱約猜到賈珠此舉只怕是爲善後之故。只不料如今明面上是瞧不出一絲異動,賈珠竟提前有了這般動作。隨後又於自家帳面上留下抵押店鋪爲彌補虧空等字樣, 亦不過是故佈疑陣, 掩人耳目罷了。何況闔府皆知近年來榮府開支甚巨, 便是有意省檢,到底外邊架子搭得寬敞, 裡邊裡子無論如何緊縮,亦不可失了外在的體統。何況與朝中內侍外官、京裡皇親貴胄之間往來應酬,便是人情使費,只怕亦是不少。由此不管府裡如何能夠省檢,虧空皆是遲早之事。
此番賈珠在外奔波, 料理自家店鋪諸事, 心下打定主意此番無論如何, 亦斷不便宜了外人。不料待賈璉見罷賈珠抵押店鋪之事, 素昔雖礙於賈珠威信, 對賈珠行徑不敢稍加置喙。然此事非同小可,亦忙不迭往了賈珠跟前詢問此乃何故, 此事豈非乃自斷府裡財路的敗家之兆。賈珠聞言亦不便解釋,只道句我自有主張。然賈璉聞罷此話如何肯信,隨即便往了賈政跟前說道此事。賈政聽罷大驚,便是素昔不理俗務之人,亦知此事非同小可。忙不迭便令人喚了賈珠前來,將賈珠很是理論一通。賈珠惟垂首聽訓,亦不分辯。待賈政訓完,方令賈珠自行收拾善後,將抵押的店鋪盡數贖回,否則便令其跪於祠堂之中,在祖宗跟前懺悔罪愆。
賈珠聞言,不過低頭答是,隨後方行禮退出,心下只道是隨他去吧,大不了屆時逃之不過,便與祖宗閒談便是。
在外奔波一日,方纔料理完府中生意之事。翌日,賈珠又將手下衆家人丫鬟喚來,便連遠在天津經營分店的千霰亦一併到了。此番衆人只見賈珠從袖中抽出一摞白紙,竟是衆家人的身契。先從中取出千霰的,遞與他說道:“早些年便與你哥哥許諾會將此物交還與你,如今總算兌現。此番你不再是我名下的奴才,拿了身契,便是平等人。日後好生做名生意人,亦不枉你兄弟二人早年受這許多苦……”
言罷又轉向一旁的的千霜說道:“至於你並了冷荷的身契,我是早已退還。現下便領着你媳婦家去。此番尋了你來,不過交待一番匯星樓之事,酒樓店契在你名下,早年你向咱家銀號借貸的字據亦在大少爺手中,遂此番憑了字據,酒樓乃是少爺的財產,今後莫要再喚我作主子,且喚了少爺方是……這酒樓亦算我費盡心血,方有如今規模。替我好生經營此間生意,賺得盆豐鉢滿,便是我最爲欣慰之事了……”
之後又轉向另一旁的林紅玉,遞與她三張身契道:“但凡進了我這屋裡的丫鬟,我皆想法子護着,身契皆在手中,如今將你的交與你,其餘你爹媽兩人的,我亦從管事的手中索了來,一併交與你。”隨後又對賈芸紅玉二人道,“你二人亦算跟了我這許多年,我知道你們是有出息的。我那趣園的地契亦在大少爺手中,少爺自己喜歡這園子,只無心經營,更厭棄世俗經濟之事。這園子的經營諸事並照料孝敬我先生公子二人,便全靠你們了……”
待與賈芸二人交待完畢,方轉向潤筆說道:“此番你與執扇的身契我暫不交與你,我知曉你二人自小便已互許終生,是斷不能分離的,大少爺亦知此事。之後你便與執扇一道,前往林府跟隨伺候少爺,之後我便將你二人之身契直接交與少爺,抑或少爺就勢交還與你們亦未可知……今後跟了少爺,不怕少爺養不起你們……”隨後又將幾包包裹交與潤筆,吩咐道,“這些物什皆乃與大少爺相關之物,如今你且將之通通交與少爺保管。”
潤筆聞言大驚,忙問道:“大爺,這如何使得?少爺見到此物會如何作想?!……”
賈珠亦不搭理潤筆,惟將剩餘身契依次交還與諸人,又將自己的大部分現銀分與衆人,最後吩咐道:“此番你們且就此出府罷,小子們便置一方產業安生,丫頭們尋了老子娘,替自己結一門合意之親。這些銀錢適或不多,足夠爾等置辦一兩畝田地抑或做個小本生意。屋裡這些古董珍玩尚需留在此處,若是那幹貪得無厭之人未曾從中謀得好處,只怕還將生事……”
地上諸人聞罷此言,皆已按捺不住,其中那媳婦丫頭們均拾了手帕掩面而泣。衆小子紛紛嚷道:“大爺這是何意?將身契皆送與我們,又送了銀子,可是欲將我們皆打發了?便是我們素昔伺候得不周到,不合大爺的心,大爺便是打了罵了,莫要這般便將我們都打發了……便是大爺厭棄了小的等,亦看在我等跟隨了大爺多年的情份上,留下小的們使喚……”
賈珠聽罷隨即打斷衆人之言說道:“你們莫說傻話,此番如何是我厭棄了,欲打發了爾等?若非迫不得已,我如何欲如此行事?!如今我不過是盡我之能,維護我周遭之人,趁着現在尚未‘東窗事發’,尚有幾許自由之時,將損失降至最低。可知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屆時我大抵自身難保,更無法保全爾等……”
一旁賈芸聞言問道:“珠叔何出此言?府裡出了何事?如今孝期將盡,珠叔堂堂二品大員,正待復起之時,何以忽地竟作破釜沉舟之想?”
賈珠搖首嘆道:“我早料到今日之局,我府裡這多年的謀劃,不過是押大押小之事,開盤之時總會有那輸家;何況槓桿的兩頭,皆是有上有下,既押了一頭,被翹上天之後必當承受下墜之痛,何況升得愈高,自是跌得愈重……”隨後亦是不願多說,轉而令道,“夠了,多說無益,你們現下出府罷。”
衆人見狀,哪裡熬得住,丫頭們只是哭:“我們走了,誰來伺候大爺!……”小子們則嚷道:“無論這府裡出了什麼事,我們皆與大爺休慼與共!”
賈珠聞言佯裝動怒,提高了嗓音道:“此番你們休要意氣用事!你們執意跟了我一道,豈非白費了我保全爾等之心!何況我所能保全的,不過是我房中之人罷了,若是別人房裡的,我亦是有心無力、鞭長莫及了。我千方百計放爾等出府,便是欲保全我房裡這少有的資本,令其莫要落得個全軍覆沒之局!放了爾等自去,亦是爲守住我那幾份財產。但凡我日後得以保全己我性命,我定將失去之物悉數‘贏’回!”隨後便不住打發衆人道,“小子們給爺拿出爺們的模樣來!莫要扭扭捏捏跟個娘們似的!不會爲自我前程打算之人,枉受爺的栽培!”說着又轉向潤筆道,“筆兒且往了林府好生伺候少爺,若是日後少爺有個甚三長兩短抑或我從少爺處聞知他使你們使得不順手,我定然親自理論!”
衆人聞罷這話,方纔勉力止了,賈芸作揖,道句“珠叔保重”;衆家人跪下磕頭,只道是“小的們皆候於京師,待大爺喚我們來伺候”。言畢,方纔攜了各自行李,三步一回頭地去了。
此番賈珠立於院門口,只見層層院落房屋之中,便是個灑掃喂雀兒之人亦瞧不見,已是鴉雀無聲,空無一人。憶起往日裡自己這院裡外間是小子,內間是丫鬟媳婦。從前因了煦玉居於榮府,還有煦玉的小子家人們在此,外間院裡回事的家人進進出出,隨處可見小子家人們立在一處吵嘴。煦玉因生性喜靜,尚嫌外間書房嘈雜,往往進了裡間書房看書。而如今,已是今非昔比、面目全非。見罷此景,賈珠終於按捺不住心下洶涌而來的苦澀,蹲下身淚如雨落……
之後不久,便見賈政的小廝前來喚賈珠前往書房,因之前賈政喝令賈珠將抵押轉手的鋪面土地盡數贖回,否則惟他是問,然賈珠自是並未依言行事。此番賈政來問,賈珠只得如實回答未曾贖買。賈政聞言,氣得頭腦發昏,不知向來理智精明的長子何以竟行出這等蠢事。當即喝令賈珠跪下,命小子們尋了棍子來,一把奪過,抄起棍子氣急敗壞地向賈珠後背打來,一面斥道“看我今日不打死你這孽子”。賈珠倒也倔着身子,跪得筆直,咬牙哼亦未哼出一聲。倒是一干年長的跟了賈政多年的家人見狀皆傻了眼,心下暗道曰這府裡當真變了天了,往昔只見老爺責打寶二爺,對了珠大爺向來是寵贊有加,莫說責打,便是責備亦未曾有過一句,何以今日竟嚷着要一發打死了。然此番賈政到底上了年紀,不比年輕力壯之時,不過使力掄了數十下棍子,便覺筋酸骨軟,累倒在旁。
儘管如此,賈政兀自不肯罷休,還欲令小子們代勞。正值此時,便見聞訊而來的王夫人闖將進來,一把擋在賈珠身前,隨後跪在賈珠身側,扶着賈珠身子對賈政哭訴道:“珠兒一向懂事體恤,這是出了何事,老爺欲這般責打兒子?……這剛去了一個兒子,尚且沒有消息,是死是活亦不知道,老爺怎的又發了狠,是欲將這唯一的兒子也一併打死了嗎?……老爺如今已是這般年紀,亦需保重,何必動怒,如此大動干戈?”
賈政聞言指着地上的賈珠怒道:“你且問問他行出甚混賬事!此番若非璉兒前來告知,我尚且被瞞在鼓裡,如今一發被這孽子氣死了!”
賈珠忙對王夫人說道:“太太,此番老爺教訓得是,皆是兒子之過。”
賈政隨即又令兩個小子押着賈珠往寧府裡跪祠堂道:“你且給我滾到祠堂裡跪着,在祖宗跟前好生反省!”
賈珠聽罷,垂首答是,忍痛立起身來,禮畢後自去。
此番兩個跟來的小子中一個悄聲問道:“大爺,可需小的替大爺尋了筆哥兒、墨哥兒來,替大爺上藥。”
另一個伶俐的忙打斷那話說道:“哪還用請示,還不快去!”
那人聞言正待前往,賈珠忙止了那人說道:“我已將他們皆打發出府了。”
兩個小子聞言大吃一驚,面面相覷,隨後又道:“這般如何是好?大爺屋裡其餘哥兒呢?”
賈珠道:“都走了。此番只得私下裡尋了太太的人,告知太太一聲,將傷藥送來。”
待寧府之人開了祠堂門,賈珠自覺往祖宗牌位跟前磕頭,隨後便一動不動地跪着。倒是寧府衆人見狀皆如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聞罷賈政的小子道此乃老爺的主意,便又不敢來勸,只得任由賈珠這般跪着。
卻說此番賈珠面對着跟前賈氏一族林立的先代牌位,很是感慨萬千,登時只覺心下堆積了滿腔之言欲訴,隨即專注對着眼前牌位默禱一陣:“雖年年隨衆親一道祭祖,然像今日這般單獨跪在祖宗跟前說話還是頭一遭,想來這便是咱這輩長子共同的宿命吧,想必當初那玫大爺在世之時,亦曾跪過祠堂……”想到此處便禁不住笑了一回,隨後又道,“卻說自古後輩,出門之前並了歸家之後,皆需往了祠堂中稟告祖宗,將了自家行動心事皆向祖宗剖白一回。在咱家,這等規矩反倒是落下了,懇請列祖列宗恕罪……”頓了頓方又道,“此番賈珠特來祖宗跟前請罪,賈珠不肖,未能將祖宗留下的家業護得周全,待今後入了地府,只怕亦是無顏面對列位祖宗……只賈珠亦有那肺腑之言,祖宗今日儘管責怪降罪。賈氏一族走至今日,亦算是命中劫數,世間萬事皆遵循泰極否來、盛極必衰之理;此理雖萬事不可倖免,然若是狡兔三窟、籌算得當,當可避免一敗塗地、無可挽回之局。此番賈珠籌劃這許久,便是爲令這一刻到來之時,我族斷不至於手足無措、毫無防備……賈珠在此起誓,斷不會令我賈氏一族就此灰飛煙滅、一敗塗地!……”
正如此默禱,便聞見祠堂外傳來一陣腳步聲,正是王夫人令幾個僕婦攜了跌打損傷的傷藥前來替賈珠塗抹。其中只見一已拄了拐的年長婦人跌跌撞撞隨着僕婦們前來,往了賈珠身側半條腿半條腿地跪下,一把將賈珠摟了,哭嚷道:“我的珠哥兒啊,長了這些年,從未捱過老爺的打,素來最得老爺太太的心,怎的也被老爺打了?還不令人心肝兒的疼……”
此人正是賈珠的乳母鄭嬤嬤,賈珠見狀忙不迭將老婦扶起,寬慰道:“媽媽無需擔心,不過被老爺打了兩下子,一點不疼,老爺捨不得下重手責打,不過裝裝樣子罷了……”
那鄭嬤嬤聞罷,忙令賈珠將上衣解了,她親自抹藥。賈珠拗之不過,只得將上衣解了,登時只聽背後響起一陣抽氣聲,那鄭嬤嬤哭道:“還說是裝樣子的,這後背都紫青滲血了,只怕痛也痛死了,我可憐的哥兒啊,千盼萬盼好歹長了這般大,老爺竟也下得去手……”
賈珠打斷這話另言一事:“媽媽今日怎的想來府裡逛逛?”
鄭嬤嬤則答:“我見文兒被哥兒趕出了府,只道是定是文兒有甚不好。想來便是文兒再不好,我拼着老臉來府裡求一回,哥兒便是看在我的面上,也要將文兒留下……”
賈珠聞言笑道:“你老多心了,哪裡是文兒有甚不好。”
鄭嬤嬤正待令賈珠伏着上藥,便又聞屋外傳來一陣腳步疾走之聲,衆人轉頭循聲望來,只見來人正是煦玉。此番賈珠見狀,心下納悶之餘又嘆了一回,只道是這亦是個難以輕易打發的主兒,隨即便率先開口,以先發制人:“你莫擔心,這不過是被老爺教訓兩下子罷了。寶玉不在府裡,老爺欲教訓兒子,方只得拿了我作法,不礙事。”說着又指了指自己身側的位置笑道,“玉哥過來,坐這兒,令我趴會子。”
煦玉聽罷依言跪坐在賈珠身側,賈珠便就勢趴在煦玉雙腿上,神情悠閒,對鄭嬤嬤道句“媽媽上藥罷”。
煦玉打量着賈珠後背的傷勢,又見賈珠神色愉悅,不禁修眉輕蹙,心知此事如何是賈珠所道那般玩笑,只不知賈珠此番是打甚主意。方纔他見潤筆前往林府,將幾大包裹的物什交與自己,道是賈珠令他交與自己的,又道是賈珠已將他打發出府,令他前來林府投奔。待打開那包裹一瞧,皆是自己與賈珠的定情之物,心下大驚,只不知自己與賈珠之間出了何事。亦不待向潤筆詢問,便忙不迭趕來榮府,欲尋了賈珠當面問個明白。
煦玉問道:“你此番到底做何之想?爲何令筆兒來我府裡跟了我?”
賈珠聞言一面從袖中掏出兩張身契遞與煦玉,一面隨意答句:“我將筆兒炒了,玉哥便替我收了他,任你使喚;順帶着‘買一贈一’,扇兒亦一併送你了,這是他跟扇兒的身契。玉哥且好生使喚了他們,日後我再將他們一併討回來。”
煦玉聽罷無奈道句:“何謂‘炒了’?……他道是你將他打發出府,既欲留着使喚,又爲何打發了?這話且不提,卻是爲何令筆兒將那東西盡皆交與我?”
賈珠惟笑道:“你勿需多想,不過因了那些東西寄放你那處安全罷了。”
煦玉又追問道:“何以如今放你那處便不安全了?”
未及賈珠回答,鄭嬤嬤便道傷口上好藥了,賈珠聞言嗔道:“這般快便好了?我還欲多趴半會兒。”隨後亦只得直起身來着衣整裝。
隨後賈珠則握了煦玉之手,總算斂容說道:“我知曉你現下心裡定是存了許多疑惑,我如今亦難以同你解釋理論。不過你且信我,我自有道理,日後你自會知曉……”
這邊珠玉二人正說着,便聞見一干家人慌慌張張闖將進這祠堂,對賈珠道:“聖旨到,老爺令大爺前往府里正堂接旨!”
賈珠聽罷,心下咯噔一下,隨即冷笑一聲,說道:“總算該來的,都來了。”隨後身子前傾,飛快吻了煦玉嘴脣一回,鄭重吩咐道:“待聖旨宣畢,你萬事莫管莫問,即刻回去林府。”
煦玉聞言尚未明瞭其意,賈珠已然放手起身,跟隨喚人的家人一道離去。煦玉見狀心下莫名的惶急,忙喚道了聲“珠兒”,賈珠聽罷住了腳,轉過身來對地上坐着的煦玉笑了笑,道句“再會了”,方又迴轉身,自去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