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黃元善被刺一事雖了, 然五皇子卻仍未放賈珠歸府。彼時稌永雖仍掛散秩大臣之職,然已是按旨充了王府一等侍衛,素昔大都留在五王府中當值, 惟逢聖上召見方進宮一回。王子騰恰逢升遷, 亦歸京述職。回京後便忙不迭前來五王府中拜見, 亦見到尚留在五王府中的賈珠。此番再見王子騰, 賈珠只覺王子騰年過半百, 已是漸呈衰象。賈珠只得再三婉言勸說王子騰素昔切記保養,方可延年益壽。若說此番留在五王府中有甚好處,自是可撂開榮府中的一干雜務, 獨自躲個清靜。加之如今因了賈府權勢日盛,素聞拜訪應酬頗多, 便連府中老封君亦免不了應酬一番, 賈珠又覺自己有那幾許僥倖偷得浮生半日閒之感。惟有多日與煦玉兩廂分離, 期間偶通款曲,惟有令千霰回府留信叮囑, 卻也難令離愁別緒稍遣。
一日,正逢孝華前來五王府中拜訪,此番賈珠亦是許久未曾見到孝華,遂彼此道了契闊,又詢問何以柳菥未曾一道前來, 可是身體染恙。孝華則答今日柳氏兄妹受忠順王府邀請前往王府作客。賈珠聞罷乃是忠順王府之邀, 心下頓時憶起當日忠順王世子大鬧趣園、戲辱則謹之事, 陡生不快, 暗忖曰世上只怕無人願受這等人賞識邀請罷。
隨後五皇子便與賈珠孝華一道於書房中探討紅夷大炮的改進之法, 期間便連賈珠亦不禁欽佩孝華對於西洋器物的知悉程度,除卻自己, 此世間他稱第二,便也無人敢稱第一。且對了機括器物更似具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敏銳與直覺,兼了對機括的喜好,令他的眼光自能別具一格。此乃孝華與煦玉大不同之處,煦玉素昔對了機括器物無甚興趣。此番五皇子下令改制大炮,亦請孝華前來商議。之前工匠依賈珠建議重新改造舊式大炮,繪了圖紙,又特製一架小型鋼炮模型供五皇子參考。期間五皇子親自爲該鋼炮模型裝彈上膛,隨後點燃引線,炮彈始發,如願炸燬數丈遠的一座箭鵠。周遭圍觀的衆幕僚官吏見狀盡皆鼓掌叫好,五皇子則不置可否,惟詢問身側賈珠孝華之意,孝華尚未表態,賈珠則忖度對曰:“此番這炮彈尚爲規則的球體,若是能將其改造爲錐形尖頭,想必其射程並準頭當會更勝一籌。”五皇子聞罷這話大感好奇,忙問道:“此乃何意?鴻儀快快詳盡道來。”賈珠聞言正待解釋一番,便見王府家人匆匆前來稟報曰:“啓稟王爺,內閣學士林大人求見。”
五皇子聽罷很是意外,隨即往賈珠處望來。
賈珠亦是滿腔疑惑,忙搖首道:“在下亦不知緣由,珣玉未曾知會我。”
五皇子遂道:“林大少爺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此番大駕光臨,想必有了要緊之事需面見本王,本王自當倒屣相迎。”說罷命長史官前往將客迎入出月裁星齋,自己隨後便到。
賈珠聞言正待隨五皇子一道前往,不料卻聞見五皇子對自己說道:“你且留在此處,本王自去會他一會,且看這大少爺意欲何爲。”言畢負手領着稌永孝華一道前往見客不提。
賈珠見狀自是心急如焚,既不知煦玉來此何意,又格外添了相思之意,奈何五皇子又不許他前往。賈珠不得已惟有就近前往宇樑閣,此處乃是除卻王府外書房出月裁星齋之外最高的一處樓閣。賈珠登閣而望,能目見王府外宅中大半區域。此番只見不遠處五皇子正領着一行人信步前往出月裁星齋。而另一邊,只見王府長史官一路領着煦玉往出月裁星齋而去,然不料待行至齋前,煦玉似是不欲進入,惟留在齋前的空地中央。賈珠又尋來千里鏡,方目見此番煦玉乃是抱着瑤琴而來,身邊跟着的兩名小廝正是執扇詠賦,執扇手中擡着琴案,詠賦手中則端着檀香。只見煦玉命執扇將琴案安放妥當,自己亦將瑤琴置於琴案之上,隨後席地而坐。一旁長史官見狀忙不迭勸說煦玉進書房中安坐,奈何煦玉似是有備而來,心下打定主意,亦不聽人勸,惟焚香淨手,將十指置於弦上。
此番未及五皇子等人行至出月裁星齋,便聞見撫弦奏琴之聲響徹整個王府上空。五皇子聞罷腳步微滯,一旁孝華重又將之前摘下懸於胸前的眼鏡戴上,一面淡笑打趣一句:“殿下可有那不慎開罪了林少爺之處,此番竟令大少爺以焦尾撫出一曲《廣陵止息》以抒己心之忿。”
五皇子聞言笑曰:“本王何敢稍加開罪了林大才子,屆時大才子定然不依不饒,將本王口誅筆伐。”言畢又轉向稌永說道,“然大才子既來本王府中以琴會友,本王當不負所望,將本王柯亭笛取來。”
稌永領命自去。
卻說這段時日賈珠未曾歸府,皆是煦玉一人居於榮府,兩廂分離多日,難免相思成疾、心下悒鬱。不巧近日來訪之人絡繹不絕,煦玉不堪其擾,期間有人慾奉承討好煦玉,道是如今賈府當真權勢正熾,聖眷正濃,賈大公子南征功不可沒。據聞江寧刑場之上,五王爺曾將賈公子擁坐膝上、二人行止親密,談笑無間。無怪乎此番歸京后王爺對賈公子器重有加,委以重任。這話落入煦玉耳中,又觸動其心中往事,當真別具意味。遂煦玉登時於心中大添醋意,怒不可遏,隨即便命執扇擡着琴案,詠賦端了檀香,自己抱着焦尾,使氣欲往了五王府中與五王爺一較高下。執扇擔着琴案跟隨在煦玉身後轉悠,一面唸叨着“少爺您再考慮一日可好,如今五王爺正炙手可熱,能一手遮天呢,又是大爺的頂頭上司,得罪了他咱們如何還有好日子過?少爺好歹也爲大爺想想吧……”,煦玉只充耳不聞,任誰來勸說皆不聽。
此番待五皇子手持長笛步至出月裁星齋之下時,只見煦玉內着月白深衣,外罩素色雲紋大氅,廣袖如雲,斂容授節。衣裾翠粲,檀麝流芳;飛纖指以馳騖,舞皓腕以流漫;觸擊如志,惟意所擬。激清響以赴會,奏絃歌之綢繆;寬明弘潤,優遊婉轉;拊弦安歌,新聲代起。此曲齊萬物兮超自得,委性命兮任去留。
五皇子見狀劍眉微蹙,道曰:“此番珣玉可是欲與本王試樂鬥氣?”
稌永聞言忙道:“試與殿下鬥氣,這林瑜君未免太過不自量力,他一介弱質書生,如何與殿下這般經年習武之人較量‘內力’?……”
五皇子對曰:“那可未必,你尚可詢問一旁的子卿,他這師弟的意氣若何,可謂是奮逸凌厲,可驚濤駭浪……”
只聽孝華說道:“依在下觀之,此番他是認真的……”
隨後只見空地中煦玉擡首,將一雙星眸往五皇子面上望來,眸光如矩,如火似電,對抗挑釁之意盡顯。
五皇子見罷嘴角掠出一抹輕笑,隨即持笛橫吹,奏出一曲《鷓鴣飛》。此番琴音笛聲雖雙聲不同,然卻是齊頭並進,駢馳翼驅;相凌而不亂,相離而不殊。笛聲清越激響,琴聲沉鬱低緩;然笛聲雖繁促復疊,奔遁相逼,卻仍未能壓倒琴聲之勢;琴聲倨傲慷慨、飄搖清邁,縱橫絡繹、環豔奇崛,由緩至急、由輕至促,反倒將笛聲催逼得間不容息。笛音弦響,曲引向闌,只聽聲擊長空,響徹寰宇,兩廂對峙競趣,宛如崇山之遇駭浪,鬱兮巍巍,浩兮湯湯。只不料卻忽地傳來一聲金石裂帛之聲,隨後衆音齊歇,定睛一瞧,原是焦尾絃斷。於此同時,一口血從煦玉口中嘔出,與四周紛揚飄零的紅梅花瓣一道赤灑琴身。而出月裁星齋周遭所植十數株紅梅,滿樹繁花已於倏忽間盡皆散落,緋色花瓣灑滿一地。
對面之人見狀皆大駭,稌永驚道:“竟彈得傷了內腑!”隨後轉頭向身側五皇子望來,只見五皇子雖已停下吹奏,然亦是維持着吹奏的動作一動不動,十指顫抖不止,宛如痙攣,面色煞白,冷汗淋了滿臉。
一旁孝華淡淡道句:“殿下竟也輸了。”
稌永聽罷難以置信地問道:“殿下輸了?!這如何可能!”
五皇子聞言方纔放下雙手,將手中長笛交與稌永持拿,略顯無力地笑道:“是了,本王輸了。珣玉以損傷內腑爲代價與本王一較高下,本王如何是他之對手?只怕此番便是子卿親上,亦難敵珣玉。”
孝華搖首道:“琴音本沉鬱曠遠,聞知雪躁靜心,平和泰然,若在下奏來,尚可達此至德中和之境;然珣玉與在下不同,他之琴音鬧中取靜、凌而不亂,不平則鳴、激憤深廣,昔時嵇中散臨危而奏《廣陵》,抒不忿之氣,感發心志、泄瀉幽情,此間惟珣玉得嵇中散之境。《醉漁唱晚》向來最合他心境,《廣陵散》亦然。終歸了是我二人心性境界不同,他若較真,在下如何能敵。”
稌永聽罷仍是不解其故,說道:“屬下仍是不明,對樂曲亦是一竅不通,不知他何以能勝。”
此番半晌過去,周遭之人皆不答。只見本留在宇樑閣觀望的賈珠早已按捺不住,從宇樑閣上飛奔而下,一面飛馳一面喚着“珣玉”,奔至出月裁星齋樓下一把將煦玉摟在懷裡,雙目盈淚,口中喃喃嗔道:“你何以這般使性子妄爲,竟以命相拼?!難道不曉絃斷不祥,如此行事會折壽的嗎?……”
煦玉拿絲帕捂嘴,又咳了幾聲,將血跡掩了,嗓音喑啞着道句:“我無事,見到你便好。”
賈珠聞言只覺酸澀填膺,忙不迭說道:“你怎的便不信我,無論我身在何處,我滿心滿眼裡都只有你一個……”
煦玉笑曰:“得卿此言,死而無憾。”
這邊五皇子方開口對稌永說道:“……之前你道林珣玉乃一介書生,不過弱不禁風之輩。然你不曉所謂書生意氣,揮斥八極,上達青天,下潛黃泉。但憑一腔意氣,便可以命相搏,他人如何能及?伏屍兩具而天下縞素,昔日相如以勇退秦,莫不如是。”說到此處,五皇子方喃喃自語,“正因如此,本王素來不喜林珣玉此人此性,太過意氣用事、任性妄爲,卻令人莫可奈何……”
正說着,便見空地中央賈珠跪伏在地懇求道:“賈珠懇請殿下開恩,珣玉怕是內腑受損,懇請殿下允在下暫離,送他回去。”
五皇子並未多言,揮手放行。
賈珠忙不迭謝恩,隨後便命執扇詠賦二人將琴、案諸物收拾妥當,一面扶着煦玉出門登車。此番賈珠唯恐煦玉如此這般回去榮府不妥,遂決定先去城外趣園令應麟診視一番方可安心。另一邊只見王府的家人匆匆引着一小廝前來,對五皇子並孝華請安,賈珠見罷,認出該小廝正是柳菥的小廝畫梅。一行人匆匆說了兩句,孝華便忙不迭向五皇子告辭。這邊賈珠喚住孝華詢問可是出了何事,孝華惟道句:“詳情我亦是不曉,只知菥兒令我前往忠順王府接他。”賈珠聽罷不安陡增,遂忙道:“兄且快去,若有需相助之處,派人前來城外趣園尋我二人便是。”孝華聞言應下後領人自去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