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五皇子便往吏部銷假,隨後前往步兵統領衙門處置之前所遺諸事。先將當日士兵鬧戲院之事提出,將彼時在場三人皆召至跟前審問, 其中重傷身亡的巡捕營士兵, 五皇子以步兵統領之名出銀二十兩作爲安葬資費, 補給其家人。另兩名黃元善親衛則按軍法分別罰以一百軍棍, 二人領罰之後尚需前來五皇子跟前謝恩。而對那賞罰不公的左翼尉寅康, 五皇子奏請吏部,免其左翼尉之職。卻說那寅康這段時日正跟隨刑部諸官一道參與黃元善遇刺事件的審訊,如今因被五皇子免去左翼尉之職, 左遷至京外任了別職,只得心不甘情不願地帶着對黃元善一事的遺憾, 離京上任。此外, 對於巡捕營所生的數起譁變事件, 五皇子亦毫不容情。不問因由,將爲首之人盡皆降職發配, 其餘從者皆罰兩百軍棍,扣除三個月糧餉。對於這等懲處責罰,巡捕營衆士兵卻無有不服之人,皆系五皇子統領巡捕營多年,威望俱在之故, 遂與當初的代理統領並其親信自是不可同日而語。而五皇子亦趁機將衙中滲入的黃元善親信一併剪除。而待將步兵統領衙門諸事了卻, 五皇子又親手爲黃元善書寫一副輓聯, 前往弔唁一番, 方前往刑部, 與諸會審官員一道審訊左雋。
卻說此番會審衆官員對此案的態度並非全然一致,甚至可謂是大相徑庭。那主審之一的刑部尚書郭應霖自是明哲保身, 能拖便拖,在五皇子作爲主審官員接手此案之前,這郭應霖皆是以等候會齊主審官員爲由將此案撂在一旁,待之前將審訊結果寫成奏摺上達天聽後,便再未審訊過左雋。郭應霖在己心之中將那如意算盤撥得噼啪作響,他此番專候五皇子前來,甚至曾上書奏請景治帝曰:“請飭孝親王迅速赴任參審。”而此舉自是出於兩個目的:其一,作爲正統步兵統領的五皇子自是此事真正的出頭之人,自己如何審判,皆可以五皇子的態度馬首是瞻。其二,若是以自己一人的名義呈遞出此案的審判結果,此事一旦出甚差錯,自己當承擔全部後果;而若是與五皇子一道,五皇子“樹大招風”,最終由自己所承擔的責任自會小上許多。
而會審官員之中雖有郭應霖這般惟求自保之人,然仍有刑部侍郎高文銘並了左翼尉寅康這般欲查清真相,爲黃元善平冤昭雪之人。那寅康雖因處理巡捕營士兵不公之事被五皇子降職遠調,然高文銘尚在,且高文銘亦將五皇子參審之事視作福音,希求五皇子能率領衆官查明真相。遂待五皇子將將駕臨刑部之時,高文銘便急忙取了此案卷宗與五皇子審閱,又將左雋從獄中提出,會同衆官一道審訊。
然出乎高文銘意料之事便是此番五皇子坐於高案之後,期間惟靜靜聽審,一言不發,既不開口詢問左雋口供,亦不發表看法,令在場衆官皆無法明瞭他心中所想。大抵在場惟有那郭應霖猜到幾分,只道是五皇子之前尋了藉口百般推諉接任統領之職並審理此案,不過便是爲了避嫌,擺出任由他人裁決而自己不欲插手此事的姿態。既如此,此番五皇子又如何肯輕易作爲,只怕是惟欲靜觀其變。
此番作爲主審官員的高文銘見狀自是大失所望,只道是五皇子此來,亦並無爲黃元善主持公道之意。此番若想令其沉冤昭雪,仍惟有孤軍奮戰一途。遂打定主意,又將黃元善事件從頭至尾細想一遍。首先,高文銘尋到當日閱射回衙之時,一路保護黃元善的親衛詢問其遇刺詳情。可知刺客對於黃元善行動的規律——閱射後從衙後小徑返回衙署瞭如指掌;又精心策劃了行刺時間——閱射結束後,刺客混入圍觀百姓之中,僞裝成跌倒之狀出現;一氣呵成的行刺動作——從拔出匕首到一舉刺中黃元善胸口,顯然是經過多次演練,如此方能一蹴而就,馬到成功;兼了刺客行刺成功後仍選擇留在現場的詭異舉動——從行刺過程中可知刺客頗具身手,然他被擒之後竟毫無反抗,更未伺機逃走可知,這刺客分明是欲以自己一人抵罪完事,因而亦從側面說明,這是一起精心策劃的行刺事件,斷非如左雋本人所稱的個人復仇行爲,而其背後亦掩藏着不欲被透露的勢力。
從上述現象得出上述結論並不困難,然而審訊一開始卻朝着一個難以駕馭的方向發展。首先是以刑部尚書爲首的衆官員雖接手此事,然實則卻是百般推諉,不欲深究;其次,左雋的供詞分明是欲千方百計將此事引向個人復仇的方向,然而污衊之語中卻多次透露出其深諳兵部、巡捕營、步兵統領衙門、東宮等處內情之信,令人懷疑左雋的背後,有着那不爲人知的龐大勢力,作爲左雋的支持者,暗中向他提供情報;再次,這樁朝廷命官被刺身亡的疑案自發生伊始便已爲百姓所知,在民間引起不小的風浪。幾近於倏忽之間,此事便已傳遍京師的大街小巷。而期間更有那有心之人從旁推波助瀾,不懼將此事鬧大,令人編排戲曲、話本,在酒肆茶寮之中傳唱。有意助長左雋等人之勢,將左雋塑造成義薄雲天、行俠仗義的俠義人士;而將黃元善塑造成爲忘恩負義、漁色負友的宵小之徒。民間所流傳的左雋刺黃之案有着三個以上的傳聞版本,皆滿足市井衆人茶餘飯後的八卦獵奇之心。除卻黃元善的親信族人,竟無人願爲其辯白,探究此事真相。念及於此,高文銘方知此事的棘手之處,乃是他數年來所應對的刑事案件中不曾出現過的。一件背後深藏政治陰謀的行刺案件與民間輿情混合在一起,真假莫辨、衆說紛紜。
隨後高文銘愈想愈覺驚心,此間種種跡象無不指向左雋刺黃背後,存有一龐大的政治勢力,是兵部、是步兵統領衙門、是巡捕營、是五王黨抑或便是五王爺本人。然無論是其中的哪一種勢力,皆是普通官員不願開罪、當今不欲決裂的勢力。如今此案拖延至此種境地,皆系當今已存息事寧人之心之故。而若是自己執意查出真相,勢必打破兩派政治博弈之間的平衡,將這狀似風平浪靜之下的波濤暗涌拉至檯面之上。如此一來,勉力維持的政治平衡將被打破,朝堂之上將永無寧日。此番對於朝廷、對於景治帝而言,若是犧牲捨棄區區一個黃元善便可勉力按捺下當今與五皇子之間的矛盾,那是求之不得之事,可謂是去卒保車,何樂而不爲?
整整十四日,高文銘便一面審訊左雋、試圖探求真相,一面思忖琢磨,直至猛然觸到此案深處脈絡。終至於某一夜,他冷汗浸浸地從夢中驚醒,方纔恍悟到之前郭應霖等人何以敷衍了事,皆是因了不敢深究下去,唯恐審出真相。而事到如今,他高文銘努力許久,雖逐漸接近真相,然待他真正將觸碰真相之時,方纔發覺自己如臨深淵,再向前踏出一步,只怕便從此萬劫不復。
而對於高文銘所行之事,五皇子惟冷眼旁觀,不發一言,待十四日過去,見高文銘終是無能爲力,委曲遷就,遂對高文銘說道:“若高侍郎無甚良策,不若仍依尚書大人當日所審之結果上奏。”
高文銘聞言,無可奈何之下,亦惟有依從。
此番審訊的奏摺由五皇子親自擬寫,摺中道:“會同複審兇犯行刺緣由,請仍照原擬罪名及案內人犯按例分別定擬。”不同之處惟在奏結比郭應霖原擬敘述更爲詳細,取供、採證、行文更加縝密,但基本內容不出前者。只摺中強調左雋行刺乃是挾私怨,而其中實無另有主使及知情同謀之人,審判結果則是“按謀反大逆律問擬,擬以凌遲處死並摘心致祭”。摺末則是四名主審官員分別是步兵統領五皇子、刑部尚書郭應霖、刑部侍郎高文銘與大理寺少卿惲彥琦以及其餘陪審官員順天府尹並了通州知州等人皆需於奏結書諾。此外那前左翼尉寅康亦曾參與此案審訊,寅康直至爲五皇子降職,仍不認同郭應霖等人對於左雋的審訊結果。然五皇子摺中亦全然不提寅康參與審訊之事,遂更無寅康認同此案結果的簽字。此番五皇子寫罷奏摺,又命刑部尚書將供招抄錄,於刑部存案,將此事做成既定事實、最終定讞。
便在此案了結的次日,刑部侍郎高文銘便向吏部遞交了奏摺,以年邁有病爲由請求開缺。期間有刑部其餘諸官聞罷皆開解勸慰,奈何高文銘如鐵了心腸一般,堅決請辭,心下只道是此案的結局他自知愧對九泉下的黃元善,且有負於自己“鐵面無私”之名,遂憤而辭官。彼時尚未待到左雋被處決,高文銘便已離京歸鄉,隨後再未從宦爲官。
之後,五皇子呈遞奏摺,五日後,景治帝降下諭旨,認可五皇子對此案的奏結。隨後又降旨,道曰五皇子對審訊左雋一案並處理步兵統領衙門諸事有功,加封五皇子爲文淵閣大學士。其餘官員調遷如下:王子騰遷九省都檢點,賈珠擢兵部侍郎,賈政擢工部郎中,稌永復調王府一等侍衛等,則不消贅述。至此,榮府權勢到達頂峰,隨後登門拜訪、奉承送禮者不可勝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