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靖四十七年與四十八年交接之際的大雪下得浩浩蕩蕩,這一年從天空俯視,鵝毛大雪覆蓋了山西、山東、陝西、直隸、河南,俗話說瑞雪兆豐年,下雪對來年是好的徵兆,這預示着不會發生大範圍的蝗災。
紛紛揚揚的大雪在亥時飄盡了俞家書房的窗櫺,飄到了案几上磨好了很久的硯臺墨汁裡,飄進了放有幾支狼毫的筆筒裡邊,飄到了鋪開紙張的素描線條上,圍着火盆夜話的君、臣二人似乎便喜歡這種韻致和雅興,他們的話題聊到了這場雪,洛敏木訥地站在旁邊,能讓人無視。廂房那邊的俞母高興中帶着惶恐地親自下廚,割好肉叫人帶來這邊烤。
“這大雪陷入土壤,對糧食有益,來年春夏若不幹旱,直隸、豫、魯三省也不至於再生蝗災。”俞祿翻着鐵篩上的烤豬肉,難以想象與他並排同坐的嬴正吃的津津有味,俞祿上回進京述職,與嬴正匆匆而過,這回對方夤夜來訪,他料定必有後文。
“是這個道理,我差點忘了,你還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哎呀,小心火星子燙着了。”嬴正一指俞祿的棉布袍角,俞祿連忙拍了拍,二人相視一笑,竟然從對方眼中發現了一種濃濃的信任感,嬴正眼睛在書房逡巡一圈:“可惜我沒閒情逸致做詩詞書畫,否則如此雪夜,必有佳作。我不解的是,上次父皇來府上,你爲何連連對我搖頭?”
俞祿沉吟道:“四爺是當局者迷,我是旁觀者清,第一次對四爺搖頭,皇上不對微臣加封爵之賞,難道不是將來留給別人?比如……第二次對四爺搖頭,因爲皇上說了,我是四爺的門生,皇上賞我,豈不就是賞四爺?”
嬴正眼中的精光微微一閃,泄氣道:“道理是對的,可你現下賦閒了,近來之事總讓我摸不着頭腦,你可知道,八弟提議的改稻田爲桑田的事情,父皇居然通過了。”
“改稻田爲桑田……”俞祿放下了鐵篩子,顧不得肉在火盆中糊焦了,飄出又香又臭的味道,發出呲呲的聲音並噴出煙霧,愣了一下嘆息道:“江蘇百姓苦矣!”
“汪恆與秦郎中一樣是一根筋,比不得你會變通,但是此人好在品行清廉、一心爲民,金無足赤,人無完人,不過我擔心他扛不住江蘇的局勢。”嬴正拿着兩棵鐵柱夾出了燒糊的烤肉丟在一邊,又從進來伺候的麝月手中接過茶水漱口,吐在鉢盂裡,再拿另一杯茶水吃了,他平素極爲講究“食有時”,也吃得清淡,這種沒規律還是第一次,站起來憂心忡忡地眺望窗外帶着沙沙風聲的雪花:“我覺着東南局勢,唯有你扛得住,也只有你最懂分寸、最知變通。”
“所以,本王在下一任應天府候補知府中,報了你的名字,到時候你一張履歷遞到吏部文選司就行了,其實我的心意你明白,爭權奪勢並非我所熱衷,身爲天潢貴胄,我實在不忍見東南生靈塗炭。”
俞祿袖中的手指在不停動着,這習慣動作代表他在思考,若是將來能升任金陵,也能去看回鄉的秦業秦可卿父女,於公於私都是不錯的選擇。
“走吧,邊說邊談,我看你這私宅忒也寒素了些,簡妃誕下一子,父皇就二話不說賜了價值幾十萬兩的絲綢,累國累民,天家雖有吃不完用不盡的東西,但上下規矩森嚴,簡妃雖是正妃,你也知道,從沒和我琴瑟和鳴地相處過。”嬴正出了書房,繫了大氅行到天井旁邊,那風雪小了些,但那寒風還是非常刺人。
“四爺這般傾心相交,請恕我直言不諱,世間諸事,有得必有失,貴族之家羨慕平民的天倫之樂,殊不知平民還羨慕貴族之家的衣食無憂、出行排場,這本是難解之事。莊子的老婆死時,弔唁者大哭,唯獨莊子本人高興地彈琴,四爺,事若求全何所樂。”俞祿踱着棉布靴子,從洛敏手中接過油傘爲嬴正打着,已行到了門樓照壁的一側。
嬴正內心的難過在俞祿說破後一閃而逝,繼而變得十分堅定,洛敏麻利地去馬廄牽兩匹汗血寶馬,嬴正回身放低語氣道:“俞卿,目前人人皆知你是我的左膀右臂,你說得不錯,父皇賞你,就是賞我,父皇不賞你,又何嘗不是留待我將來賞你,只是……苦了你呀。兵部競選一位親王統領西北戰事,開了春便要遠赴西寧,嬴祥與我最爲親近,可父皇把擔子交給了心高氣傲的老十四嬴題。”
嬴題雖然是嬴正的親弟弟,但又是八爺黨,而且是搖擺不定的八爺黨,他也有自己的小算盤,俞祿斟酌道:“下圍棋在於看‘勢’,看得清楚大勢,那麼收官之時,滿盤皆是活子,四爺,十四爺掌兵,我看並非壞事,只要他不在京師就好,還是莊子的道理,置之死地而後生。”
“說得好。”嬴正殷切地從俞祿手中接過油傘,執手時眼中含着熱淚道:“不說這些煩心之事,秦郎中因爲太子爺,也輸得冤,你要看便去看,我在西山銳健營督理軍務,過後你過來替我參謀參謀。賈雨村在應天府還有得待,但是此人未必肯爲民,又是賈王兩家保舉,那時你再多多費心,何懋卿應該也來了,他還是待在揚州好,川陝、湖廣、閩浙都安不進人去。”
“四爺放心,我定會竭盡所能的。”俞祿沒行出門口,嬴正便讓他回去,這天的夜晚陰沉沉的,雪花倏忽大倏忽小,風把落下的線條軌跡吹斜了,堆滿樹頭屋檐,門口的兩個大紅燈籠亮着,在風中吹來吹去。
……
每年的外城難民都歸戶部賑災,等一日陽光普照,又是新年新氣象,太平年間,邊疆戰事危及不到平民,至多是交了些苛捐雜稅。
漸次融化的雪水沿着秦府的滴水檐點點落下,因爲秦業的作風,他家的僕人屈指可數,往常也不見的兩個遠房弟妹,卻在秦業大病之時感情溫暖地出現,候在客廳。
臥房之中,秦可卿正手拿湯匙親侍湯藥,寶珠雀躍着來回道:“老爺,俞大人過來了。”
“快……快請進來!”秦業垂死病中驚坐起一般想要站起,秦可卿急忙拿一個引枕靠在養父背後,回身擡起眸子來,果然見俞祿走上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