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入虎穴

深入虎穴

消息傳播得真快,第二天一早,俞武成從青浦回同裡,中途在一處村鎮歇腳吃茶,便有人向他打聽胡雪巖和劉不才。因此,在朱老大家的水閣初見面,他向胡雪巖說的第一句話就是:“老兄一到,名氣就響。我們在江湖上混了幾十年的,真要甘拜下風了!”

這話不是句好話,胡雪巖自然聽得出來,只好這樣答道:“我們是仰仗大哥的聲光。這種毫無道理的風頭,不出爲妙,所以今天步門不敢出,專誠等候大哥,一切聽大哥的吩咐。”

賓主之間,一見面便有些格格不入的模樣,楊鳳毛大爲不安,趕緊將俞武成的袖子一拉,“師父!”他輕聲說道,“你老請到這面來!”

將俞武成拉到一邊,楊鳳毛將三婆婆如何看重這門乾親,一一細陳,最後極鄭重地說:“臨走之前,三婆婆特爲拿我喊到一邊,叫我告訴師父:這位胡大叔是極能幹、極講義氣的人。她老人家說:幾十年工夫當中,看過的也不少,狠的有,忠厚的也有,像胡大叔這樣又狠又忠厚的人,還是第一趟見——”

“什麼?”俞武成說,“我倒不懂她老人家的話,怎麼叫又狠又忠厚?”

“忠厚是說他的本性,狠是說他辦事的手段。”楊鳳毛又說,“我倒覺得三婆婆的眼光到底厲害,這‘又狠又忠厚’五個字,別人說不出。”

“那麼,你說對不對呢?”

“自然說得對!”楊鳳毛接下來又轉述“慈訓”,“三婆婆說,我們在這裡,寄人籬下,受人的氣,也不是辦法。想要打開局面,都在胡大叔身上。師父要格外尊敬他!”

“昨天章老闆賭場裡又是怎麼回事?”

“這件事,”楊鳳毛的神色顯得很興奮,“師父也有面子!”接着,他將當時的情形,細說了一遍。

“這倒難得!說他忠厚不錯。”俞武成又說,“那姓劉的,看起來也是‘老白相’,居然對他服服帖帖,這就看得出來,有點本事的。”

“本事不止一點點。師父,你老跟他一談就知道了。”

於是俞武成再跟胡雪巖交談時,態度就大不相同了,他很客氣,一定要讓胡雪巖和劉不才“升炕”,而敘起禮節來,劉不才是芙蓉的叔叔,長了一輩,所以稱謂亦自各別,俞武成叫胡雪巖“老胡”,叫劉不才則是官稱“劉三爺”,劉三爺卻又尊稱他“俞老”,跟胡雪巖所叫的“大哥”一比,彷彿又矮了一輩。反正江湖上各敘各的,稱呼雖亂,其實都是一律平等的朋友。

俞武成的門規甚嚴,楊鳳毛、朱老大都是站着服勞,他自己則坐在水閣臨窗的一張太師椅上相陪,跟胡雪巖大談松江漕幫。他稱“老太爺”爲“松江老大”,說起許多他們年輕時一起闖蕩江湖的故事,感嘆着日子不如從前好過。

劉不才在這場合,只有靜聽的份兒。一面聽,一面打量俞武成,年紀六十開外,打扮得卻如紈袴子弟,緞鞋、緞袍、雪白的袖頭,不時捲上翻下,等袖子翻下來時,已經蓋過手面,所以必得翹起一隻大拇指來,將袖口擋住,才便於行動——這原是江湖上人特有的一種姿態,只是俞武成身材魁梧,服裝華麗,大拇指一翹起來,那隻通體碧綠的“玻璃翠”扳指,異常耀眼,所以格外顯得有派頭。

然而劉不才感覺有興趣,也感到困惑的是,俞武成那件在斜陽裡閃閃發光的緞袍,無風自動,不時東面凸起一塊,西面蠕動片刻,不知是何緣故!目不轉睛地看了半天,總想不透,心便癢得厲害,正忍不住要動問時,謎底揭曉了。

朱老大捧了一大冰盤出於太湖中洞庭東山的櫻桃來款客,但見俞武成抓了一串在手裡,平伸手掌,很快地,袖子裡鑽出一隻毛茸茸的小松鼠來,一對極大、極明亮的眼睛,靈活地轉了轉,然後拱起兩隻前爪,就俞武成掌中捧着櫻桃咬。

劉不才嘻開了嘴笑,“俞老,你真會玩!”他問,“怎麼養只松鼠在身上?不覺得累贅?”

“養熟了就好了。”

“整天在身上?”

“嗯!”俞武成點點頭,“幾乎片刻不離。”

“一天到晚,在你身上爬來爬去,不嫌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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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也有睡覺的時候,只要拿它一放到口袋裡,它就不鬧了。”俞武成又說,“劉三爺喜歡,拿了去玩!”

“不,不!”劉不才搖着手說,“君子不奪人所好。而且,說實話,在我身上爬來爬去,也嫌肉麻!”

俞武成笑笑不響,回頭問朱老大:“快開飯了吧?”

“聽胡大叔跟師父的意思。”朱老大答道,“如果不怎麼餓,不妨稍等一等,火腿煨魚翅,火功還不大夠。”

“那就等一下。先弄些點心來給胡大叔點飢,等我們談好了正事,痛痛快快吃酒。”

這段話中要緊的是“談正事”這一句,胡雪巖怕他不願劉不才與聞機密,便不經意地使個眼色,劉不才會意,站起身來說:“你們談吧!我趁這會兒工夫,上街去看個朋友。”

“那麼,”朱老大自告奮勇,“我陪着劉三爺一起去。”

劉不才是想去看週一鳴,這是暗中埋伏的援兵,不便讓俞武成這方面的人知道,所以拱拱手說:“不敢,不敢!你做主人,要留在府上,而且,同裡我也熟,絕不致迷路。”

這是假話,他也是第一次到同裡,只是不如此說,朱老大還會派人引路。果然,做主人的不再客氣,放他一個人走了。

於是,俞武成跟胡雪巖,還有楊鳳毛在一起密談。俞武成表示願意聽從胡雪巖的安排,老實相告,原來準備動那船洋槍的人馬,都由周立春手下一個得力的頭目“蹺腳長根”安排。所要借重俞武成的,是因爲這條水路,是松江漕幫的勢力範圍,必須請他出面,來打通“松江老大”的路子。現在松江方面,由於守着“兩方面都是朋友,只好袖手中立”的立場,所以“蹺腳長根”也躊躇着不敢下手。如今得有這樣一條出路,深符所願,但條件如何,必得跟胡雪巖談一談。

“那當然。”胡雪巖問道,“怎麼樣跟這位朋友碰頭?”

“那還得再聯絡。老胡,我是直心直肚腸,”俞武成很鄭重地說,“有句話我想先請教你,你是一家人了,而且我老孃的眼光是不會錯的,我當然相信。不過,那批做官的,我吃過他們的苦頭,實在不大相信。當初我兒子要去考武舉,我就跟他說:‘做官也沒啥意思,不要去考。’也是我老孃‘望孫成龍’親自料理,親自送考。至於招撫這一節,我是無所謂的,辦成功了,幫裡弟兄,可以去吃一份糧,也算是餬口,再說,拿他們拉過來,也總算是替朝廷出了力。就怕那批做官的老爺,口是心非,等出了毛病,我怪你也無用,那時候,我就不是在江湖上好混不好混的事了!”

聽他這夾槍帶棒一大頓,胡雪巖相當困惑,不知他說的什麼,只是抓住“出了毛病”這四個字極力思考,慢慢悟出道理來了。

“你是說,人過去以後,當官兒的,翻臉不認人,是不是?”

“對了!”俞武成說,“光是翻臉不認人,還好辦,就怕——”他搖搖頭,“真的有那麼一下子,那就慘了。”

“你是說——”胡雪巖很吃力地問,“會‘殺降’?”

“保不定的。”

“不會!”這時候胡雪巖才用斬釘截鐵的聲音說,“我包你不會,大哥,我跟你實說吧,我接頭的是何學使的路子,他馬上要放好缺了。京裡大軍機是他們同年,各省巡撫也有許多是他同年。這一榜紅得很,說出話來有分量的。”

“那麼,何學使跟你的交情呢?”

“何學使託我替他置妾。交情如此而已!”

“那就沒話說了。”俞武成欣然問道,“何學使可曾談起,給點啥好處?”他趕緊又補了一句,“不是說我。是說對蹺腳長根他們。”

“提到這一層,就我不說,大哥也想象得到,棄暗投明,朝廷自然有一番獎勵,官是一定有得做的。”接下來,胡雪巖便根據何桂清的指示說道,“弟兄們總可以關一個月恩餉,作爲犒賞。以後看撥到哪裡,歸哪裡的糧臺發餉。本來,一個月的恩餉好像少了點,不過也實在叫沒法子,地方失得太多,錢糧少收不少,這些情形,大哥你當然清楚。”

俞武成當然清楚,他自己和這一幫無事可做,便是朝廷歲入減少的明證,所以點點頭表示領會,“恩餉不恩餉,倒不在話下,照蹺腳長根的意思,將來投過去,變成官兵,駐紮的地方要隨他挑,說老實話,也就是仍舊想駐紮在這一帶。這一點,”俞武成很難出口似的,“總要把它做到!”

胡雪巖對這方面雖不在行,但照情理而論,覺得不容易做到,他略想一想問道:“那麼我倒請問大哥,如果叫他去打小刀會,他肯不肯?”

“這不肯的。原來是一條跳板上的人,怎麼好意思?”

“這樣子就難了!”胡雪巖說,“這一帶駐了兵,都是要打小刀會的。軍情緊急,一道命令下來,就要開拔,如果不肯出隊,就是不服調度。大哥,你想想看,你做了長官,會怎麼樣處置?”

“我倒沒有想到這一層——”俞武成搔搔頭皮,顯得很爲難似的。

胡雪巖看得出來,俞武成大概已拍了胸脯,滿口應承,必可做到,所以纔有此着急的神情。正在替他傷腦筋時,楊鳳毛已先開了口。

“師父只有這樣回覆他,還是調得遠些的好,本鄉本土,如果小刀會不體諒他的處境,或者事急相投,拒而不納,就傷了感情,要幫忙呢,窩藏叛逆的罪名,非同小可。何不遠離了左右爲難的窘境?”

“這話說得透徹。”胡雪巖趁機勸道,“大哥,你就照此回覆,蹺腳長根如果明道理、講道理,一定不會再提什麼人家做不到的要求。”

這兩個人一說,俞武成釋然了,“今天就談到這裡。”他站起身來,“我想,大致可以談得攏了。我們吃飯吧!”

開席要等劉不才,而劉不才遲遲不回,於是一面先用些點心,一面閒談坐等。等到天黑淨了,才見劉不才趕回來,進門向主人道歉,卻偷空向胡雪巖使了個眼色,暗示着週一鳴那裡有了什麼花樣。

胡雪巖聲色不動,席間談笑風生,跟俞武成無所不談,散了席又喝茶,有意無意打個呵欠,朱老大便提議讓客人休息,送入客房,各道安置。胡雪巖和劉不才各住一間屋,但有門相通,爲了慎重,他先看清了沒有朱家的人住在臨近,才招招手將劉不才邀了過來,細問究竟。

“老周在這一帶很熟,水路上到處有朋友,據他聽到的消息,俞老頭的處境,相當窘迫。不知道他自己跟你談了沒有?”

“略爲談了些。卻不是什麼‘窘迫’。”胡雪巖問,“老周怎麼說?”

“老周是這麼說,他聽人談起,這一帶是松江漕幫的勢力,也很有人知道你跟尤五的交情,所以‘松江老大’一說退出,名爲中立,在旁人看,就是不管俞老頭的事了。江湖上雖重義氣,但也要是熟人才行,俞老頭的地盤都丟掉了,在這裡是靠松江老大的牌頭,松江老大一不管,就沒有人買他的賬了。”

胡雪巖拿這些話跟俞武成自己的情形,合作一起來想,覺得週一鳴所得到的消息,相當可靠。照目前的情形看,俞武成確在窘境之中,成事不能,敗事不足,變成無足輕重的人物,如果說他還有什麼作用,無非是他身上,還維繫着蹺腳長根這條線索而已!

“我看,你也犯不着這麼敷衍俞老頭。”劉不才說,“我看他跟藥渣子一樣,過氣無用了。”

“話不是這麼說。既然交了朋友,也不便太過於勢利。”

“朋友是朋友,辦正事是辦正事。他已經沒得用了,你還跟他攪在一起做什麼?”

“不!”胡雪巖還不想跟他說蹺腳長根的事,只這樣答道,“我要從他身上牽出一個要緊人來!所以還要跟他合作。”

“你跟他合作是你的事,不過,你要想想人家會不會跟他合作呢?”

這句話提醒了胡雪巖,心裡在想:是啊!蹺腳長根當然也已曉得,俞武成的行情大跌,然則是不是會像自己一樣,跟他推心置腹,就大成疑問。說不定週一鳴所說的“沒有人買他的賬”,正就是蹺腳長根那面的人。

念頭轉到這裡,覺得自己佈下週一鳴這支伏兵的做法,還真是一步少不得的棋。於是他將俞武成跟他密談商定,要與蹺腳長根見一次面的話,都悄悄說了給劉不才聽,然後囑咐他第二天一早,再去看週一鳴,託他找水路上的朋友,好好去摸一摸蹺腳長根的底,看看俞武成跟他的關係如何。

到了第二天早晨,劉不才依舊託詞看朋友,一個人溜了出去,胡雪巖則由楊鳳毛和朱老大相陪吃早茶,說俞武成一清早有事出去了,到午後才能回來。胡雪巖心裡有數,是安排他跟蹺腳長根的約會去了。

到得吃過午飯,胡雪巖深感無聊,正想利用這段閒工夫,去打聽打聽絲市,劉不才匆匆趕了回來,一見胡雪巖便悄悄招手,拉到僻處,壓低聲音問道:“俞老頭回來了沒有?”

“你怎麼知道俞老頭出去了?”

“你先不必問。”

“還沒有回來!”

“還好,還好,真是命中該救。”

“咦!”胡雪巖大吃一驚,“你怎麼說?”

“週一鳴真得力。打聽來的消息,說出來要嚇你一跳。蹺腳長根擺下了‘鴻門宴’,不但你,連俞老頭都要陷在裡面。”

“這——”胡雪巖定定神先想一想,然後沉着地問,“你慢慢兒說,是怎麼回事?”

據週一鳴打聽來的消息是如此,蹺腳長根聽說“松江老大”變了卦,俞武成又談什麼招安,疑心他要出賣朋友,因而一不做,二不休,決定連俞武成一起下手,預備綁架勒索,條件就是那一船洋槍。

蹺腳長根的打算是:請俞武成跟胡雪巖到他家會面,一入牢籠,移換密處,等所欲既償,便帶着那船洋槍,投奔洪楊。而且還怕胡雪巖不敢深入虎穴,預備了第二處地方,是同裡鬧市中的一家“私門頭”,內中有一雙墜溷的姐妹花,妹妹叫妙珠,姐姐叫妙珍,是蹺腳長根的禁臠。她家跟朱老大家一樣,開出後門,就是河埠,半夜裡綁架落船,人不知,鬼不覺。

這消息太可驚了,但也太可疑了,胡雪巖實在不能相信,因爲這樣做法,在江湖上來說,是異常“傷道”的,蹺腳長根既有此心,部署一定異常機密,如何輕易能讓週一鳴打聽得到?

“我也是這麼想。”聽胡雪巖提出疑問以後,劉不才這樣答道,“但老周說得斬釘截鐵,消息萬分可靠。他又說,這也是無意中遇到一個知道內幕的人,他承認事情太巧,說是你鴻運當頭,纔有這種逢凶化吉的機遇。”

“那好!這一試就試出來了。你說,那私門頭姐妹叫什麼名字?”

“妙珍,妙珠。”

胡雪巖點點頭,四面一望,窗前就是書桌,有副筆硯,硯臺塵封,墨剩了半段,拔出筆架上的筆來看,筆鋒已禿,這都只得將就了。他親自倒了點茶汁在硯臺中,一面磨墨,一面招手將劉不才喚到跟前,低聲說過:“你隨便找張紙,替我寫下來,寫一句話好了:不在長根家,就在妙珍家。”說着,他走到門外去替劉不才“望風”。

急切間就是找不到紙,情急智生,劉不才將一方雪白的杭紡手絹,鋪在桌上,提筆寫了那十個字,然後折了起來,交到胡雪巖手裡,他很慎重地藏在貼肉小褂子的口袋裡。

這一來,胡雪巖就改了主意,託詞想睡午覺,把自己關在屋子裡,籌劃應付可能會有的這一番意外變化。劉不才則在主人的安排下,上了牌桌。

到了四點多鐘吃點心的時候,俞武成回來了,一來便問胡雪巖。他倒是真的睡着了,爲朱老大喚醒,請到水閣跟俞武成見面。

“我去看了蹺腳長根,他聽說你來了,很高興,明天晚上替你接風,詳談一切。”俞武成說,“我把你的話都告訴了他,他也很體諒,藩庫已不比從前,一個月的恩餉,對弟兄也總算有了交代。”

俞武成說得很起勁,胡雪巖卻顯得相當冷淡,平靜地問道:“他預備請我在哪裡吃飯?”

“主隨客便!”俞武成說,“如果你不嫌路遠,就到他那裡,他住在平望,說遠也不遠。不然,就在同裡,他有個老相好是這裡出名的私門頭,名叫——”他敲敲自己的額角,“這兩年的記性壞了,怎麼一下子就想不起?”

“是不是叫妙珍?”

“妙珍,妙珍!”俞武成一疊連聲地,“老胡,你怎麼知道?”

“大哥!”胡雪巖用極冷靜的聲音答道,“我給你看樣東西。”

不用說,就是劉不才的那塊杭紡手絹,展開來鋪在桌上,潦潦草草十個大字:“不在長根家,就在妙珍家。”

“老胡,”俞武成疑雲滿面,“這,這是啥講究?”

胡雪巖不答他的話,只顧自己說:“大哥,今天我們同船合命,有啥話你無論如何不能瞞我!”

看他面色凝重,俞武成便知內中大有文章,而且事機可能非常急迫,於是拉着他的膀子說:“來,來!到我房間裡去談。”

朱老大爲他師父預備的住處,不但講究,而且嚴密,是個花木扶疏的小院落,北面三間平房,俞武成住在最裡面那一間,引客入內,在一張臨窗的紅木小圓桌旁邊坐下,臉朝着外,窗外若是有人經過,絕逃不脫他的視線——其實這是顧慮,從開始籌劃要動那票洋槍開始,這三間精舍,便成了禁地,除卻朱老大和楊鳳毛以外,什麼人都不敢擅自入內的。

“老胡,我想你一定另外有路子!”俞武成說,“既然你說同船合命,你那邊如果另有打算,也不要瞞我。”

真是“光棍眼,賽夾剪”,一下就看出端倪來了,胡雪巖自然不肯再隱瞞,“另外打算是沒有,另外有路子,倒是真的。不過這條路,來得也意外,回頭我當然一五一十都要告訴大哥你聽。”他停了一下說,“我先請問大哥一句話,蹺腳長根爲人怎麼樣?跟大哥的交情夠不夠?”

“要說他爲人,向來是有心計的,外號‘賽吳用’,至於跟我的交情,那就難說了。”

“怎麼呢?”

“我跟他本人交情不算深,不過,他的‘前人’跟我一輩,叫做‘金毛狗炳奎’。我救過金毛狗的性命,這話一時也說不清楚。”俞武成緊接着說,“長根是金毛狗最喜歡的一個徒弟,金毛狗臨死的時候,關照徒弟:俞某人的恩,我今生是無法報答了!將來你們見了他,就當見了我一樣。等他的徒弟點頭答應了,金毛狗才咽的氣。所以他的徒弟都叫我俞師父,長根也就是爲此,纔來找我幫忙。”

“這樣說,此人就是‘欺師滅祖’了!”

聽這一說,俞武成駭然,這四個字是他們幫中極嚴重的惡行,犯者“三刀六洞”,絕不容情,所以俞武成神情緊張,一時竟無法開口了。

“大哥,你大概不大相信?”

“是的。”俞武成慢慢點着頭,“蹺腳長根腳一蹺就是一個主意,我也不相信他是什麼好人。不過,老胡,江湖上不講義氣,也要講利害,他做了‘初一’,不怕我做‘初二’?”

“你做初一,我做初二”,是與“君子報仇,三年不晚”大同小異的說法。大同者有仇必報,小異者時間不同,一個是“三年不晚”,一個是初一吃了虧,初二就要找場。

俞武成的話問得自然有道理,不過胡雪巖也可以解釋,誠如他自己所說的,“不講義氣,講利害”,蹺腳長根認爲俞武成已經失勢,“虎落平陽被犬欺”,無足爲奇,只是這話不便直說,怕俞武成聽了傷心。

“大哥的話是不錯。”他這樣答道,“蹺腳長根已經預備逃到那方面去了,當然不怕大哥做初二。”

“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廟——”

“跟他算賬是以後的事。”胡雪巖有些着急,搶着開口,將話題拉了回來,“我們先談眼前,這消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俞武成搖搖頭,“不是什麼信不信!要弄清楚,這個消息真不真?”他擡頭逼視着胡雪巖問,“你這個消息哪裡來的?”

“有個姓周的湖南人,從前在水師衙門做過事,水路上的情形很熟悉,是他得來的消息。”

“能不能請來見個面?”

“當然可以。我託劉三爺去找他。”

於是將劉不才從牌桌子上拉了下來,胡雪巖當着俞武成的面,把任務告訴了他,特意說明是俞武成要跟週一鳴見面。這是個暗示,週一鳴一定會想得到是怎麼回事,該當如何答覆,便好早作準備。

在等待的工夫中,俞武成將楊鳳毛、朱老大都找了來,關門密議,宣佈了週一鳴所得來的消息,楊鳳毛跟朱老大的看法不同,一個信以爲真,一個說靠不住。

說靠不住的是朱老大,他的理由是,妙珍、妙珠這雙姐妹的香巢每日戶限爲穿,人來人往不知有多少,衆目昭彰之下,根本不能幹那種綁架的事。而且,她家後門那段河面,離碼頭不遠,整夜有船隻來往,要想悄悄將俞武成、胡雪巖弄上船,運出水關,也不是輕而易舉的。

“你是小開出身,沒有經過這種花樣。”楊鳳毛平靜地駁他,“只要他起了這種心思,辦法多得很。說實話,蹺腳長根這個人,照我看就是魏延,腦有反骨。事情有七八分是真的,幸虧周朋友的消息得來得早,我們還好想法子防備,不過,也難!”

“怎麼呢?”俞武成說,“你說出來,向胡大叔討教。”

“胡大叔!”楊鳳毛問道,“你老看,是軟做,還是硬做?”

“怎麼叫軟做?”

“軟做是當場戳穿他的把戲,勸他不要這樣子做!”

“不好,不好!”俞武成大搖其頭,“這樣子軟法,越讓他看得我們不值錢。而且他真的敢這樣做,就是生了一副狼心狗肺,你跟他說人話,他哪裡會聽?”

“這話說得是。軟做怕沒有用。”胡雪巖又說,“不過硬做要做得漂亮。最要緊的是,先把證據抓在手裡。”

“着啊!”楊鳳毛拍着大腿說,“胡大叔的話,一滴水落在油瓶裡,再準不過。硬做的辦法很多,就是要看證據說話。”

“怎麼樣抓證據,我們回頭再說。”俞武成問,“你先說,硬做有幾個做法?”

楊鳳毛很奇怪地,卻又躊躇不語,他師父連連催問,纔將他的話逼出來:“我的辦法不妥當!”

爲來爲去是爲了證據,照楊鳳毛的設計,俞武成和胡雪巖要先入牢籠再設法跳出來,纔可以抓得住蹺腳長根犯罪的真憑實據。萬一配合得不湊手,跳不出來,反激起長根的殺機,那就神仙都難救了。

相談尚無結論,劉不才卻陪着週一鳴到了,他在胡雪巖面前,身份低一等,但對俞武成師弟而言,卻同樣是朋友,而且有了那個消息,等於已嘉惠俞武成,所以他們師弟對他很客氣,着實敷衍了一陣,才談到正題。

話當然要由胡雪巖來問:“老周,你那個消息,很有點道理。不過其中也不能說沒有疑問。這件事關係太大,非要弄清楚不可。這消息是怎麼來的,你能不能講出來聽聽?”

如果光是胡雪巖一個人私下問他,他自然據實而言,但有初會面的俞武成師徒在,不免有所顧忌。俞武成看出端倪,便作了很誠懇的表示:“周老兄,你儘管說,我們這面,絕不會泄漏半個字。你如果不相信,我拿我老孃來罰咒——”

週一鳴倏然動容,連連搖手:“這怎麼可以?”他想了想問,“我想請問俞大爺,蹺腳長根做的那些壞事,你是不是都曉得?”

“曉得一點,不能說完全曉得。”

“他欺侮過一個寡婦,這件事你聽說過沒有?”

“聽說過。”俞武成點點頭,“他先搭上了一個寡婦,賭輸了就去伸手,那寡婦的一點私房跟首飾,都讓他逼光了。長根要她賣祭祀田,她不肯,就嚇她,要撕她的麪皮。那寡婦想想左右做不來人,一索子上吊死了,是不是這麼回事?”

“是的,那寡婦姓魏,有個兄弟在長根手下,長根大意,不在乎他——”

“我懂了。”俞武成不需他再說下去,“姓魏的,是你老兄的好朋友?”

“不是,我跟他初交。我有個換帖弟兄,跟他是好朋友,這趟跟我換帖弟兄談起長根,他才找了小魏來跟我見面。消息是絕不假,可惜詳細情形他還不清楚。”

“這已經夠了。”俞武成問道,“不知道小魏肯不肯出面做見證?”

“不會肯的。”胡雪巖接口,“就肯出面,口說無憑,長根也可以賴掉的。”

“那麼,”俞武成斷然決然地說,“就我一個人去會他!”

“不!”胡雪巖說,“大哥,你一個人去無用,他一定按兵不動。我看此事只好作罷。那一船洋槍,承大哥情讓,我另有補報——”

“嗐!”俞武成搶着打斷,“老胡,你這不成話了。事情弄到這步田地,糟糕得很,窩窩囊囊,叫我以後怎麼再在場面上混?這樣,你先請回去,我跟松江老大去商量,一定把你這一船洋槍,運到杭州。蹺腳長根,當然也饒不過他,不要看我借地安營,我照樣要跟他拼個明白。”

看到俞武成有些鬧意氣的模樣,胡雪巖認爲這件事不宜再談下去,先要讓他冷一冷,消一消氣,所以一面向劉不才使個眼色,一面擺擺手說:“‘性急吃不得熱粥’,回頭再談吧!反正有大哥在這裡,沒有什麼辦不通的事。”

“對了!”劉不才領受默喻,附和着說,“我陪俞老先玩一場牌九,換換腦筋!”

說着,他將俞武成硬拖了走。朱家吃閒飯的人很多,等場面擺開,自有人聚攏來,很快地湊起一桌小牌九。劉不才有意推讓俞武成做莊,絆住了他的身子,以便胡雪巖與楊鳳毛好從容籌計。

他的測度,絲毫不差,胡雪巖正是這樣希望。他對俞武成有多少實力,肚子裡有些什麼貨,以及他的想法和脾氣,盡皆瞭然,覺得跟他談,不如跟楊鳳毛談,來得有用。當然,還有個少不得的人:週一鳴。

三個人是在水閣中促膝畫策。胡雪巖首先表明了態度,他的目的已經有所更改,那一船洋槍如何運到杭州,猶在其次,主要的是想幫俞武成翻身,也不枉三婆婆一番器重的情意。

江湖上就講這一點“意思”。楊鳳毛對胡雪巖的態度,一變再變,由不甚在意,到相當佩服,而此刻是十分感激了,“胡大叔,”他說了句很坦率的話,“你老的心,我師父或許還不明白,我是完全曉得的。只要胡大叔吩咐,我們做得到的,一定出全力去做。現在胡大叔是這樣的用心,我倒想請問一句,照胡大叔看,我師父要怎麼樣才能翻身?”

“官私兩面。”胡雪巖很快地回答,“官的,譬如說能夠辦好這一次招撫,自然最好,不然,就要有殺搏的做法,也是大功一件。”

楊鳳毛領會得他的意思,一顆心怦怦然,相當緊張,但還不便表示態度,隻眼神專注着,等他再說下去。

“私的,在江湖上要把你師父的名氣,重新打它響來!”

“是的。”對這一點,楊鳳毛深有同感,“我也一直這樣子在想。不過,也要有機會,能夠有機會幹一兩件漂亮的事就好了。”

“眼前就是個機會。這且擺下來再說。我現在想到一個主意,說出來你看看,行不行?”胡雪巖說,“有句話叫做‘明修棧道,暗渡陳倉’,現在蹺腳長根全副精神,都在你師父跟我身上,一雙眼睛,只顧看着同裡,別的方面就疏忽了。我想趁這個空檔,將上海的那船軍火,趕緊起運。好在松江那方面有照應,一定不會出毛病。”

“嗯,嗯!”楊鳳毛連連點頭,“這個險值得冒。”

“不過也有個做法,我想請少武押運。當然,”胡雪巖緊接着說,“萬一出了毛病,絕不要他負責任。我的意思是,有這樣一趟‘勞績’,等軍火到了杭州,奏保議敘,就可以拿他的名字擺在前面,多少有點好處,對三婆婆也是個交代。”

“好的。胡大叔挑他,那還有什麼話說?等我回蘇州去一趟,當面告訴他。”

“不必你去,我會安排。”

接下來便是商量如何對付蹺腳長根。胡雪巖與楊鳳毛的看法相同,整個關鍵,就在證據!有了證據,怎麼樣都好辦,大則動用官兵圍剿,是師出有名;小則照他們幫裡“家門”的規矩,“開香堂”問罪,亦可問得他俯首無辭,三刀六洞,任憑處置。

“現在只有這樣的消息,既無書信字跡,也沒有人肯挺身指證,這就莫奈其何。當然,我也可以想法子拿他抓到公堂上,嚴刑拷問,不過這一來,我結了怨還在其次,損了你們老頭子的威名,說他仗勢損人,這個名聲,我想他也絕不肯背的。”

“當然,當然。”楊鳳毛一疊連聲地說,“一落這個名聲,在江湖上就難混了。”

“所以,除非罷手,不上他的圈套,不然就只有一條路子,叫做‘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我也想到過,覺得太危險!”

“只要接應得好,絕不要緊。我想這樣子做法——”

胡雪巖的做法是跟俞武成去赴這一場“鴻門宴”,準備談判決裂,準備被綁架,等船到關卡,借稽查爲名,出其不意,上船相救,那時候就證實了蹺腳長根的不逞之心,是官了還是私了,到時候再說。

楊鳳毛極注意地聽着,從頭到底,細作盤算,認爲他的計劃,比自己的打算來得周密——前面的一段經過相同,不同的是脫險的方法:楊鳳毛預備邀人埋伏,唱一出“臨江奪計”;胡雪巖是動用官方的力量作掩護,圍趙救燕。一個力奪,一個智取,自然後者比前者高明。

“胡大叔,你老隨機應變的功夫,我是信得過的,就怕我師父脾氣暴躁,搞得蹺腳長根惱羞成怒。除此以外,只要接應得好,不會不成功。”

“成敗的關鍵在明暗之間。”胡雪巖說,“蹺腳長根以爲他在暗處,我們在明處,其實他明我暗。如果消息泄漏出去,就又變成我們在明處了。”

“是的。”楊鳳毛鄭重地答道,“我想,這件事就胡大叔、周先生跟我三個人知道。等籌劃好了,再告訴我師父。”

“一點不錯。”

於是彼此不動聲色,吃罷了飯,仍舊由劉不才陪着俞武成賭錢,他們三個人接續未完的話題,將一切細節,都籌劃到了,然後分頭行事。

首先當然是要告訴俞武成。對於整個計劃,他有不以爲然的地方,譬如由他兒子去押運那一船洋槍,俞武成就覺得將來說出去,是他先背棄了蹺腳長根,名聲不好聽。但他一向倚人成事,楊鳳毛是他最得力的學生,胡雪巖又處處顯得比自己這面高明,加以有那一層乾親在,越發不便多說什麼。所以慨然答應:“都隨你們,你們怎麼說,我怎麼做!”

“有一層要請示大哥,等事情抖明瞭,是官了,還是私了?”胡雪巖說,“官了,我來奔走,私了,是你們家門裡的事,我就不能過問了。”

俞武成想了想說:“我想還是私了。驚官動府也不大好。”

“那都隨大哥的意思,好在我跟大哥始終在一起,有事隨時聽招呼就是了。”

“始終在一起”這五個字,俞武成深深印入腦中,不由得便有患難禍福相共的感覺,因而對胡雪巖的情分也就不同了。他是豪爽,加上些紈袴子弟想到就做的魯莽性格,當時便說:“鳳毛,你告訴你那些兄弟和‘小角色’,以後胡大叔說的話,就跟我同你說的一樣。”

“是!”楊鳳毛心悅誠服地答道,“我們不敢不敬胡大叔。”

“不敢當,不敢當!”胡雪巖既得意,又慚愧,“賢師弟如此厚愛,叫我不知何以爲報。”

“老胡,你說反了——”

“師父!”楊鳳毛打斷他的話說,“這不是談這些話的時候。胡大叔還有正事要趕着辦,晚上消夜再談吧!”

胡雪巖深知江湖上行事,越是光棍,越易多心,過節上的話,要交代得清楚,無端冒出個週一鳴來,已有些自張一幟,獨行其是的味道,再藏着個“黑人”裘豐言,更不成話,因而把握機關,作了說明。

“有件事,我要跟大哥回明白。老周跟我還有個朋友,也就是那一船洋槍的押運委員裘豐言,他們兩位不放心我,現在都趕到同裡,預備幫忙。人多好做事,我們調兵遣將,原該在一起,不過,人一多,怕風聲太大,我跟大哥請示,是大家住一起,還是分開來的好?”

是合是分,俞武成無從作判斷,不過聽話是聽得懂的,胡雪巖既“怕風聲太大”,則意向如何,不言可知。於是俞武成毫不遲疑地答道:“分開來的好,分開來的好!”

“那位裘大老爺是‘州縣班子’,跟劉三爺一樣,極有趣的人,三婆婆認胡大嬸,算是他引進。”

“喔!”俞武成說,“那麼,我該盡點道理,明天下個帖子,請裘大老爺吃飯。”

“那就不必了。等事情成功了,我們再好好熱鬧一下子。如果大哥想跟他見一面,我今晚上就把他帶了來。”

“那好極了!只怕簡慢不恭。”

這樣說定了,胡雪巖便由週一鳴陪着去看裘豐言。他正在客棧裡,捏着一卷黃仲則的《兩當軒集》,醉眼迷離地在吟哦。一見胡雪巖便即笑道:“老胡,我真服了你!來,來,先奉敬一杯。”

“等等,等等,回頭消夜,我再陪你吃。如今‘軍情緊急’,你先把酒杯放下來。”

奪去他的酒杯,自是件極掃興的事,但他是真的服胡雪巖,說什麼是什麼,當時便陪着胡雪巖到另一張桌子坐下,細談正事。

胡雪巖將“暗渡陳倉”的計劃說了一遍,當時便請他寫了三封信,一封是給松江老大,說明經過,請求在水路上照應;一封是由裘豐言自己出面,寫給王有齡,說明委任俞少武押運洋槍,作爲將來敘功的根據;再一封是寫給何桂清,介紹週一鳴晉謁,說有“機密要事”密陳。

寫完了信,胡雪巖邀他到朱家消夜,跟俞武成見面。“酒糊塗”的裘豐言,卻忽然謹小慎微了,認爲做事以隱秘爲上,而且他也沒有跟俞武成見面的必要。但胡雪巖認爲說好了見面,臨時變卦,怕俞武成多心,所以堅持原議。

這樣便不得不有此一行。見了面互道仰慕,而且酒杯中容易交朋友,俞武成覺得此人頗爲投機。談到俞少武押運的差使,做父親的雖不以爲然,而此時竟不能不鄭重拜託。這頓消夜,直吃到深夜才罷,裘豐言和週一鳴雙雙告辭,回到客棧打個盹,上了預先僱定的船,一個往北到蘇州去見何桂清,並通知俞少武到上海會齊,一個往東,先到松江見“老太爺”,然後回上海去運洋槍。

由於關卡上的安排援救脫險,得有些日子來部署,所以依照預先的商議,先用一條緩兵之計——俞武成向蹺腳長根說,胡雪巖爲表敬意,堅持要先請他吃飯,從來“行客拜坐客”,但坐客卻須先盡地主之誼,因此俞武成提出折中辦法,由他作東,先請雙方小敘會面,等條件談妥當了,再領蹺腳長根的情。

這個說法,合情合理,蹺腳長根當然想不到其中別有作用,只覺得自己的計劃,晚幾天實行,也無所謂,因而欣然應諾。

於是就在裘豐言動身的第二天中午,俞武成在朱家設下盛筵,蹺腳長根一蹺一拐地到了,不知是有意炫耀,還是自覺不甚安全,需人保護,他竟帶了二十名隨從。

這一下,主人家固然手忙腳亂,得要臨時添席招待,胡雪巖亦不得不關照劉不才,趕着添辦禮物。每人一套衣料,二兩銀子的一個紅包,原來備了八份,此刻需再添十二份。這倒不是他擺闊,是有意籠絡,保不定將來遇着性命呼吸的生死關頭,有此一重香火因緣,就可能會發生極大的作用。

入席謙讓,胡雪巖是遠客,坐了首座,與蹺腳長根接席,在場面上自然都是些冠冕堂皇的應酬話。吃完了飯,劉不才做莊推牌九,以娛“嘉賓”,俞武成則陪着胡雪巖和蹺腳長根,到水閣中談正經,在座的只有一個楊鳳毛。

“長根!”俞武成先作開場白,“這位胡老兄的如夫人,是我老孃從小就喜歡,認了乾親的,‘大水沖倒龍王廟’,一家人不認識一家人,說起來也是巧事。老胡雖是空子,其實比我們門檻裡都還夠朋友,他跟松江老大、尤五的交情,是沒話說的。還有湖州的鬱四,你總也聽說過,他們在一夥做生意。所以,那件事,要請你高擡貴手!”

“俞師父,你老人家說話太重了,”蹺腳長根的態度顯得很懇切,“江湖上碰來碰去自己人,光是三婆婆跟你老的面子,我就沒話可說。何況,我也很想結交我們胡老兄。”

“承情,承情!”胡雪巖拱拱手說,“多蒙情讓,我總也要有點意思——”

“笑話!”蹺腳長根擺着手說,“那件事就不必談了!”

洋槍的事,總算有了交代,於是談招撫。

蹺腳長根亦頗會做作,明明並無就撫之心,卻在條件上斤斤較量,反覆爭論,顯得極其認真似的,特別是對改編爲官軍以後的駐區,堅持要在嘉定、崑山和青浦這個三角形的地帶上。

一直是胡雪巖耐着性子跟他磨,到了僵持不下之時,俞武成忍不住要開口,“長根!”他用低沉的聲音說,“做事總要‘前半夜想想自己,後半夜想想別人’。我倒要問你一句:等招安以後,上頭要派你出隊去打上海縣城,你肯不肯去?”

“這——俞師父,你曉得我的處境的。”

“是啊!”俞武成緊接着他的話說,“別人也就是曉得你的處境,不肯叫你爲難,所以要把你調開。不然的話,你跟小刀會倒還有香火之情,小刀會不見得跟你講義氣,冷不防要來吃掉你,那時候你怎麼辦?老實說一句:你想退讓都辦不到!爲什麼呢,一則,你當官軍,小刀會就不當你朋友了,說不定趕盡殺絕;再則,你一退就動搖軍心,軍令如山,父子都不認賬的,‘轅門斬子’這齣戲,你難道沒有看過?”

蹺腳長根被駁倒了,沉吟了好半晌,做出情懇的神態,“俞師父,胡老兄,我實在有我的難處,弟兄們一份餉只好混自己,養家活口是不夠的。在本鄉本土,多少有點生路,一調開了,顧不到家眷,沒有一個人安得下心來。俞師父你老的話,當然再透徹都沒有,我就聽憑上頭作主,不過‘皇帝不差餓兵’,請上頭無論如何發半年的恩餉,算是安家費。家不安,心不定,出隊打仗也不肯拼命的,胡老兄,你說是不是?”

“是,是。你老兄再明白不過。”胡雪巖很誠懇地說,“我一定替你去力爭。半年,恐怕不大辦得到,三個月,我一定替你爭來。能多自然最好。”

“好了,好了!話說到這裡,長根,你要再爭就不夠意思了!”

“是的。”蹺腳長根略帶些勉強地,彷彿是因爲俞武成以大壓小,不敢不聽,“我就聽你老的吩咐了。”

“好極!總算談出個結果。”胡雪巖看着俞武成說,“大哥,我想明天就回蘇州。官場上做事慢,恐怕要五六天才談得好。不過,到底有多少人馬,要有個確數,上頭纔好籌劃。”

這是想跟蹺腳長根要本花名冊,俞武成雖懂得他的意思,卻感到有些不易措詞,怕蹺腳長根託詞拒絕,碰一個釘子,則以自己的身份,面子上下不來。

誰知蹺腳長根倒爽快得很,不待俞武成開口,自己就說:“對,對!”接着便喊一聲,“貴生!”

貴生是他的一名隨從,生得雄武非常,腰裡別一把短槍,槍上一綹猩紅絲穗子,昂然走了進來候命。

“你把我那個‘護書’拿來。”

取來“護書”,蹺腳長根從裡面抽出一張紙來,遞給胡雪巖,打開一看,上面記得有數字:兩千七百人,三百五十匹馬,此外記着武器的數目,如長槍、大刀、白蠟杆子,另外還有四十多支洋槍。

胡雪巖雖不曾經手過招撫的事務,但平時跟王有齡、嵇鶴齡、裘豐言閒談之中,已略知其中的關鍵虛實。大致盜匪就撫,老老實實陳報實力的,例子極少,不是虛增,就是暗減。而就在這增減之中,可以看出受撫者的態度,如果有心受撫,自然希望受到重視,所以人馬總是多報些,用虛張聲勢來自高身價;倘或一時勢窮力蹙,不得不暫時投降,暫保生路,那就一定有所隱瞞,作爲保存實力,俟機翻覆的退步。胡雪巖現在想探明的,就是蹺腳長根真正的實力。

“老兄誠意相待,讓我中間人毫不爲難,實在心感之至。現在有句話想請教,我回到蘇州,是不是拿老兄的這張單子,送了上去?”

這意思是說,單子送了上來,即是備了案,“一字入公門,九牛拔不轉”,將來就撫時,便得照單點驗。他這樣試探,就是要看看蹺腳長根的態度,倘或有心就撫,聽此一說,自然要鄭重考慮,否則,便不當回事了。

果然,胡雪巖試探出來了,“儘管送上去!”蹺腳長根答道,“將來照這單子點數,我可以寫包票,一個人不少,一匹馬不缺。”

越是說得斬釘截鐵,越顯得是假話,因爲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這兩千七百多人中,難免沒有暴疾而亡的事情發生,何能包得下一個不少?他的心思深,蹺腳長根和俞武成都想不到有這樣的用意在內,只覺得事情談到此,可以告一段落,當時約定,等他從蘇州回來那天,便是在妙珍香閨暢飲慶功之日。

談完正事,少不得有點餘興,這時在大廳上的賭,已經由一桌變成兩桌,一桌牌九一桌攤,另外在廂房裡有兩桌麻將。俞武成陪着蹺腳長根來做莊,胡雪巖反對,認爲莊家贏了錢該繼續往下推,讓下風有個翻本的機會。

劉不才這一陣子跟胡雪巖朝夕相處,默契更深,聽他這一說,立即會意,當時便改了宗旨,不以贏錢爲目的。賭錢想贏不容易,想輸不難,不過劉不才就是輸錢,也要使點手段,潛注默察,哪個大輸,哪個小贏,一一瞭然於胸,然後運用大牌九配牌的巧妙,斟酌情形,該放的放,該緊的緊,調劑盈虛,很快地使得十之七八都翻本出了贏錢。自己結一結賬,輸了三千銀子,便笑嘻嘻地站起身“推位讓國”。

這三千銀子輸得蹺腳長根的手下,皆大歡喜,一致稱讚他是第一等的賭客。接下來蹺腳長根推莊,照規矩,他一個做頭腦的,跟他手下賭,必得送幾文,一千銀子很快地輸光。胡雪巖想輸些錢給他,卻不知怎麼樣才輸得掉。“怎麼!”蹺腳長根不明他的用意,看着胡雪巖問道:“不下手玩玩?”

“我對此道外行。”胡雪巖微笑着答道,“再看一看!”

蹺腳長根不知是忽發豪興,還是別有作用,突然間提高了聲音,看着胡雪巖說道:“老兄,我們賭一記,怎麼樣?”

“好!”胡雪巖答得也很爽脆,“奉陪。”然後又問,“是不是對賭?”

對賭就沒有莊家、下風之分,蹺腳長根在場面上也很漂亮,很快地答道:“自然是對賭,兩不吃虧。怎麼賭法,你說!”

所謂“怎麼賭法”是問賭多少銀子,胡雪巖有意答非所問地說:“賭一顆真心!”

這話出口,旁人的眼光都不約而同地看一看胡雪巖,再看蹺腳長根,只見他一愣,雙眼不住眨着,彷彿深感困惑似的,接着笑容滿面地答道:“對,對!賭一顆真心!老兄,我不會輸給你。”

這意思是他亦有一顆真心,然而這話也在可信、可疑之間,藉機喻意,當不得真,胡雪巖自己把話拉了轉來:“我是說笑話。你我連俞大哥在內,待朋友哪個不是真心。何用再賭?來,來!賭錢,賭錢!”他看着劉不才說,“三爺,借一萬銀子給我。”

等劉不才數了一萬兩的銀票,交了過去,胡雪巖順手就擺在天門上。於是蹺腳長根又叫貴生把那個護書拿來,朝桌子中間一放,表示等見了輸贏再結算。但在賭場中,這是個狂傲的舉動,有着以大壓小的意味,俞武成看着很不舒服,忍不住就說了句:“我也賭一記!”

真所謂“光棍一點就透”,蹺腳長根趕緊一面伸手去取護書,一面賠笑說道:“俞師父出手,我就不敢接了。回頭你老人家推幾方給我們來打。”這是打俞武成的招呼,自是一笑置之,蹺腳長根也不敢再有什麼出格的花樣,規規矩矩理了一疊銀票,放在手邊,然後問道:“賭大的,還是小的?”

“小的爽快!”

蹺腳長根便將副烏木牌九,一陣亂抹,隨手揀了兩副,拿起骰子說道:“單進雙出。”

骰子撒出去,打了個五點,這是單進,他把外面的那副牌收進來,順手一翻,真正“兩瞪眼”了!是個蹩十。

胡雪巖不想贏他這一萬銀子。他的賭不精,對賭徒的心情卻很瞭解,有時輸錢是小事,一口氣輸不起。特別是蹺腳長根此時的境況,不用打聽,就可以猜想得到,勢窮力蹙,已到了鋌而走險的地步,一萬銀子究竟不是小數目,一名兵勇的餉銀是一兩五錢到二兩銀子,他手下二千七百人,如果改編爲官軍,發三個月的恩餉,還不到一萬銀子,就這樣一舉手之間輸掉了,替他想想,心裡也不是味道!

有錢輸倒還罷了,看樣子是輸不起的,一輸就更得動歪腦筋,等於逼他“上梁山”。這樣電閃一般轉着念頭,手下就極快,當大家還爲蹺腳長根錯愕嗟嘆之際,他已把兩張牌,搶到了手裡。

場面上是胡雪巖佔盡了優勢,蹺腳長根已經認輸,將那一萬銀票推到了他的面前,臉色自不免有些尷尬。其餘的人則都將視線集中在胡雪巖的兩張牌上,心急的人,並且喊道:“先翻一張!”

胡雪巖正拇指在上,中指在下,慢慢摸着牌,感覺再遲鈍的人也摸得出來,是張地牌,這張牌絕不能翻,因爲一翻就贏定了蹺腳長根。

他決計不理旁人的慫勇關切,只管自己做作,摸到第二張牌,先是一怔,然後皺眉,繼之以搖頭,將兩張牌,往未理的亂牌中一推,順手收回了自己的銀票。

“怎麼樣?”蹺腳長根一面問,一面取了張胡雪巖的牌去摸。

“丁七蹩!”胡雪巖懶懶地答道,“和氣!”

怎會是“丁七蹩”?蹺腳長根不信,細細從中指的感覺上去分辨,明明是張“二六”,有這張牌就絕沒有“蹩十”,再取另外一張來摸,才知道十點倒也是十點,只不過是一副地罡。

“難得和氣!”他說,“和氣最好!賭過了,好朋友只好賭一次,不好賭第二次。謝謝俞師父了,叨擾,叨擾!”

“時候還早嘛!再玩一息?”

“不玩了。”蹺腳長根答道,“相聚的日子還長。等胡老兄從蘇州回來,我們再敘,”

等他一走,俞武成悄悄問胡雪巖:“你到底是副什麼牌,我不相信你連蹩十都吃不了它!”

“是副地罡。”胡雪巖說,“我看他的境況也不大好,於心不忍。”

“你倒真捨得!銅錢摜在水裡還聽個響聲,你一萬兩銀子就這樣陰乾了?”其詞若有憾焉,其實是故意這樣譏嘲,胡雪巖一時辨不清他的意思,唯有報之以一笑。

“老胡,怪不得我老孃都佩服你!”俞武成這時才說了他的想法,“現在,你交情是放出去了!要看蹺腳是人,還是畜生?是人,當然不會做出什麼狗屁倒竈的事,是畜生,我們就當他一條毒蛇打,要打在七寸上!死不足惜。”

“我就是這個意思。”胡雪巖說,“這一來,我們就是下了辣手,只怪他自己不好,不但我們自己心裡不會難過,就是有人替他出頭,‘四方臺子八方理’,我們也可以把話擺在檯面上來講。”

“一點都不錯!你對江湖上的過節,熟透,真不曉得你是哪裡學來的?”

胡雪巖笑笑答道:“閒話少說,我明天一早就走,大概三五天就回來。這裡都拜託大哥了。”

第五天早上,胡雪巖如他自己所預定的期限,回到了同裡,週一鳴是跟他一起來的。一到便調兵遣將,週一鳴和楊鳳毛守住運河兩頭的卡子,朱老大打接應,劉不才串清客,陪着胡雪巖和俞武成去赴那場“鴻門宴”。

等佈置停當,蹺腳長根的帖子也送到了,日期是在兩天以後,所以不一到就請,理由是妙珍家的廚子,整治一桌水陸雜陳的盛宴,需要兩天的工夫。

當然,談正事歸談正事,送帖子的當天,蹺腳長根專誠來討消息。

蹺腳長根隨身帶一個藍布包裹,不知包着什麼東西。客人不說,主人也不便問,說過幾句閒話,隨即問起此行的結果。

“四個月的恩餉——”

四個月的恩餉,蹺腳長根可以保爲四品的武官,駐區此刻不能預定,但一定會調到他處。胡雪巖說了這三個主要條件,留神觀察蹺腳長根的態度,倒要看看他用些什麼話來敷衍。

“既然要投過來,好壞都說不得了。有你老兄在,絕不會叫我們弟兄吃虧,我就謹遵臺命了。”

說着,蹺腳長根親自解開藍布包裹,裡面是一疊舊簿子,封面上寫着四個大字:“同心一德”。

“這是花名冊。我就只有這一份,時間侷促,來不及謄清,只好請你看底冊了。”

胡雪巖和俞武成相顧愕然,竟不知蹺腳長根是何用意,看那冊子,油膩垢污,拿在手裡都有些厭惡。翻開來看,裡面塗塗改改,有些地方注一個“逃”字,有些地方注一個“亡”字,有些地方注着“改歸某隊”,是真實不虛的底冊。

“好極,好極!”胡雪巖只好當他確有誠意,“這份底冊,我借用兩天,請幾個人分開來趕抄。”

“不用你老兄費心,裡面有些變動的情形,別人弄不清楚,我派人來抄。不過,”蹺腳長根看着朱老大說,“我預備派三個人來,要在府上打擾兩天。”

這好像是更進一步表現了誠意,當朱家是他自己辦機密事務的地方。俞武成不等主人開口,便代爲應允:“小事,小事!儘管請過來。”

“謝謝!就這樣說了。今天我還有點事,不打攪了,後天下午,早點請過來,還有許多事要請教。”

等蹺腳長根一走,胡雪巖大爲緊張,也大爲興奮,將俞武成拉到一邊,悄悄問道:“大哥,你看怎麼樣?這傢伙,不像是耍花樣。”

“是啊!我也有點想不懂。他把底冊都拿了來了,竟像是真有這回事!我想,”俞武成說,“不如託老周再去摸一摸底看。”

“對!”

於是,週一鳴受命去打聽蹺腳長根的真實意向,如果真的願意就撫,則前後的態度大不相同,何以有此突然的大變化?要找出能夠令人滿意的解釋來,方可以使人信其爲真。

週一鳴的消息不曾來,蘇州卻有了信息,何桂清用專差送了一封信給胡雪巖,說是由江蘇營務處得來的消息,青浦、嘉定之間,不斷有一股一股的“匪徒”在移動,攜帶武器,行跡詭秘,自稱是由各地集中,聽候官方點驗。深怕這是藉機蠢動,請胡雪巖趕緊打探明白,是不是確有其事。如果並無其事,則將出動清軍兜剿。信尾特別贅了一句:“此事關係重大,務望火速回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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