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三婆婆

俞三婆婆

到了蘇州可熱鬧了,在金閶棧的,有原來住在那裡的週一鳴,隨後來的裘豐言,還有跟了來“軋鬧猛”的劉不才,分住了兩座院落,卻都集中在胡雪巖那裡,聽他發號施令。

“七姐!你帶着阿土是第一撥,見着三婆婆,先替我們問好,再說要去拜訪她。如果她問:爲什麼不跟着你去?你就說怕她嫌我們冒昧不見。然後問她,明天一早去見她,行不行?她若是允了,你就派阿土回來通知。”

“我曉得了。小爺叔,”七姑奶奶問道,“三婆婆一定會問,爲啥要去看她,我怎麼說?”

“你只說我們尋俞老尋不着,只好來見三婆婆,她若問起尋俞老又是何事?你只說不曉得,不過決無惡意。”

“好的,我懂了。”七姑奶奶說完,立刻帶着阿土離去。

“老周!你即刻上觀前去一趟,替我辦一身七品服色!從上到下,全套都要。”

“啊呀!”裘豐言說,“我也沒有帶袍褂來。”

“那容易,一共辦兩身。”等週一鳴一走,胡雪巖對劉不才說,“三爺,如今是你的差使了!你身上多帶些錢,進城到花家柳巷去走走,挑個最好的地方‘開盤子’,要做闊客!”

“你倒好!”芙蓉先就埋怨了,“一到就不叫三叔幹好事。”

“好事壞事,不去說它!”劉不才問道,“這是爲了啥?你說了,我心裡好有個數。”

“是爲了過幾天好請客。”胡雪巖說,“聽說俞武成是個‘老白相’,嫖賭吃着,式式精通,等他一來,我就把他交給你了!”

“這一說,倒是我來對了!你放心,你放心,等他一來,歸我招呼,包管他服服帖帖!”說完,劉不才高高興興地走了。

調兵遣將已畢,胡雪巖笑着對芙蓉和裘豐言說:“今天沒有事了,我們到哪裡去逛逛?”

“算了,算了!”裘豐言說,“等事情辦妥了,再去逛也不遲。”

“咦!”胡雪巖問道,“你一向是天塌下來都不擔心的人,這回怎麼放不下心來?”

“彼一時也,此一時也!”裘豐言說,“這件事,我通前徹後想過了,不全是江湖道上的事,有長毛夾在裡頭,只怕俞老身不由己!”

這一說,胡雪巖矍然而起,“你的話對,不可不防!”他想了想又說,“事不宜遲,趕快給松江寫封信回去。老裘,你來動筆!”

這是裘豐言責無旁貸的事,一面親自搬出文房四寶來,一面問胡雪巖,這封信如何寫法?

信中拜託老太爺,等俞武成到了松江,務必設法探明跟賴漢英那方面訂下了怎樣的約定,原來的計劃是如何動手?還有最要緊的一層,俞武成是不是自己在賴漢英的挾制脅迫之下,有身不由主的模樣?

剛把信寫完,阿土已經回到客棧,跑得氣喘吁吁地說:“七姑奶奶叫我趕緊回來通知,三婆婆的孫子,馬上要來拜會,他是個‘總爺’。”

綠營武官中有‘千總”、“把總”的名目,是低級武官,所以老百姓見了綠營兵丁,都尊稱一聲“總爺”。胡雪巖覺得這不值得重視,倒是三婆婆有此禮遇的表示,自然是肯接見了,值得高興。

“好的,我知道了。”他想了一想,認爲阿土在蘇州已無用處,正好派他回去送信,“阿土,我煩你立刻回松江,拿這封信送給老太爺。你跟老太爺說,信中所談的事,一有結果,立刻給我回信。就勞駕你再辛苦一趟。”說着,又喊芙蓉,取出十兩銀子送他做盤纏。

就這時,只見金閶棧的夥計引進一名武官來,後面還跟着四名馬弁。一看這氣派,不像“總爺”。胡雪巖眼尖,趕緊向裘豐言說道:“是個水晶頂子。”

頂戴用水晶,是五品官員,裘豐言失聲說道:“啊!是守備。糟了,便衣接見,似乎失禮。”

失禮也無可補救了,只見夥計已經高舉名帖,拉長了聲音唱道:“俞老爺拜!”

裘豐言比較熟於官場儀注,拉一拉胡雪巖,掀開門簾,踱着方步,迎到外屋,只見“俞老爺”帶着馬弁站在門外,便閃開了視線,從夥計手裡接過名帖來看,上面寫的是:“侍晚俞少武頓首拜。”不用說,是俞武成的兒子。

“不敢當,不敢當!請你替我們擋俞老爺的駕,身在客邊,未帶公服,不敢褻慢!”

夥計還未接話,俞少武已經跨了進來,兩手一揮,將馬蹄袖放了下來,接着便請了個安。雖說武職官兒品級不值錢,到底受之有愧,所以胡雪巖和裘豐言都覺得相當尷尬。

幸好,俞少武不敘官階敘世誼,站起來口稱:“兩位老世叔!”他說,“家祖母特意命少武來請安。家祖母的意思,不敢勞動兩位老世叔光降,有什麼吩咐,告訴少武就是了。”

“是,是!”裘豐言拱手答道,“世兄,請先坐了敘說。敝姓裘,這位是雪巖兄!”

彼此重新又見了禮,坐定攀談,裘豐言有一番官場中請教“功名”的話頭,這才知道,俞少武是一名武進士,授職守備,派在兩江“督標”當差。督標中軍知道他是漕幫子弟,又見他儀容出衆,言語靈便,特爲報請總督,行文兵部,將他補了一名“提塘官”,專駐京城,接理兩江總督衙門的奏摺呈遞事宜。最近是請假回籍省親,還有個把月的勾留。

“原來世兄是科甲出身!真正失敬之至。”裘豐言翹一翹大拇指,“英雄出少年。如今亦正是英雄的時勢,前程如錦,可喜可賀。”

等到寒暄告一段落,俞少武重申來意,請示有何吩咐。這是談到了正經上頭,裘豐言使個眼色,讓胡雪巖回答。

“有件事,要請教令尊。只爲令尊行蹤不定,特意來求三婆婆。”胡雪巖說,“未盡道理,不便啓齒,我想煩世兄回去稟告令祖母,我跟裘兄準定明天一早,登堂拜謁,務必請三婆婆容我們晚輩,有個申訴的機會。”

“實在不敢當。”俞少武站起身來答道,“家祖母說,現在住在蘇州,亦是寄人籬下,只怕接待簡慢,不敢勞駕,有話還是請這時候吩咐。”

“這是三婆婆體恤我們晚輩,做晚輩的自己要知道敬老尊賢。”胡雪巖又說,“我跟松江尤五哥如同親弟兄一樣,他不當我‘門檻’外頭的人看待,說起來等於一家人,我們豈有不去給三婆婆請安的道理?準定這樣,明天一早到府上。雖有話要申訴,絕不會讓老人家操心爲難,請放心!”

俞少武聽得這樣說,只好答道:“那就明天上午,恭候兩位老世叔的大駕!”

說完,請安告辭。胡雪巖和裘豐言送出客棧大門,又開發了四名馬弁的賞錢,眼看客人騎馬走了,兩個人在門口就談了起來。

“想不到俞武成有這樣一個好兒子!”胡雪巖讚歎着說,“上頭又有那麼一位老孃替他遮風雨,我倒着實羨慕他的福氣。”

“閒話少說。”裘豐言熟於官場的種種,提醒胡雪巖說,“明天去見三婆婆,着實該有一番重的禮節,照我看,三婆婆必是一位封的命婦。”

“喔!”胡雪巖倒想起來了,從他捐了官以後,一直就想替父母請個封典,也算是榮宗耀祖的一番孝心,所以聽裘豐言提到此事,特感興趣,“老裘,我正要請教你,這封典是怎麼請法?”

“到裡頭去談。”

回到裡面,丟下俞家的事,裘豐言細講封典,照《會典》規定,文武官員三品以上封三代,妻子,父母,祖父母;七品到四品封兩代,妻子,父母;八、九品只封妻子,未入流就談不到封典了。

人子爲盡孝心,將妻子的封典讓出來,讓求改封上人,叫做“封”,所以三品以上的官員,可以請求封曾祖父母,七品到四品,可以請求封祖父母。以俞家的情形來說,俞少武一定替三婆婆請了封典。

“封典亦是朝廷的名器,從前很慎重的,軍興以來也濫了,跟捐官一樣,封典亦可以捐的。”

“喔,”胡雪巖更感興趣,“怎麼捐法?”

“白丁是不可以捐的,有了官職,可以加捐品級。”

“那好!捐個‘一品夫人’什麼價錢?”

裘豐言笑了,“一品夫人是捐不來的,捐加品級,也有個限制,像俞少武是五品,可以替他祖母捐個‘三品淑人’。”他略停一下又說,“明天我們去見她,勢必至於要穿公服,也勢必至於要磕頭。這雖是禮書所不載,但比照下屬見上官的禮節,應該如此!”

“不但要行大禮,”胡雪巖說,“江湖上的人,最講究面子,我還想捧一捧這位老太太。譬如說我們借一副‘導子’擺了去,讓她家熱鬧

,你看行不行?”

“這也沒有什麼不行,不過嫌俗氣而已。只要你不在乎人家背後笑你,我就可以借得到。”

“借哪個的?”

“當然是借縣官的。吳縣孫大令,跟我相熟,要借他的導子一定借得到。不過敲鑼喝道而去,如果她家地方太小,或者巷子太狹,塞得實實足足,害做主人的不自在,那反倒不好了。”

“這話也是,等老週迴來了再說。”

週一鳴還沒有來,七姑奶奶卻從俞家折回,她是奉了俞三婆婆之命,特意來接芙蓉去相會的。據她告訴胡雪巖,說俞三婆婆起先有所疑忌,當是她兒子跟浙江官面上有什麼糾葛,特意派兩名“差官”來“辦案”。後來俞少武回去一說,提到胡雪巖的聲明,絕不讓她“操心爲難”,才知他們此來,並無惡意。

“三婆婆聽我提到芙蓉阿姨,她說:‘照規矩,他們兩位既然特爲武成而來,就是我家的貴客,該盡地主的道理。不過我是女流,不便出面,少武又是晚輩。只好這樣了,把胡家姨太太先請了來,也算是個做東道的意思。’小爺叔,我看三婆婆的意思很誠懇,就讓芙蓉阿姨去走一趟好了。”

胡雪巖欣然許諾:“三婆婆的盛意,不可不領。這樣,”他轉臉對芙蓉說,“你就跟七姐去玩一趟,順便先把我們的禮帶了去。”

芙蓉有些躊躇,她拙於交際應酬,又聽說俞三婆婆早年是那樣一個“狠角色”,心裡有種異樣的畏憚。七姑奶奶看出她的心思,便即鼓勵她說:“不要緊!一切有我。”

“對了!”胡雪巖也明白她的心境,“有七姐保你的駕,你怕什麼?”

“也好!”芙蓉終於點點頭,“我總歸寸步不離七姑奶奶就是了。”

“你看!”七姑奶奶笑道,“我們這位芙蓉阿姨,真正忠厚得可憐。閒話少說,你快換衣裳,我們就走。”

趁芙蓉更衣的片刻,胡雪巖把他們第二天的部署,告訴了七姑奶奶。凡是這種擺虛場面的事,從中必要有個“贊禮”的人,穿針引線,素昧平生的雙方,禮尚往來,纔會若合符節。七姑奶奶是玲瓏七竅心,當然心領神會,一口應承,包管主客雙方,不但不至於會在禮節上出現僵窘,而且皆大歡喜。

等芙蓉一走,俞少武又派馬弁送了一桌燕菜席來。吃到一半,又有人來通知,說七姑奶奶和芙蓉,這天都讓俞三婆婆留着,住在俞家了。這種種情誼相孚的跡象,都顯示着明天見了俞三婆婆,一切難題都可迎刃而解。現在只望阿土能趕快送個信來,說俞武成不會受到賴漢英那方面的挾制,大功便近乎告成了!

第二天一早起身,漱洗裝扮,胡雪巖和裘豐言一個人一身簇新的袍褂,由週一鳴當跟班,捧着拜匣,另外裘豐言的一名聽差,挾着衣包和紅氈條,跟在轎子後頭,一直進城,直奔鐵瓶巷俞家。

俞家從七姑奶奶那裡得知梗概,也早有準備,大門洞開,俞少武候在門口,等轎子一到,命轎伕擡了進去,到大廳滴水檐前下轎。

彼此作揖招呼過後,胡雪巖便說:“把老人家請出來吧!我們好行禮。”

“實在不敢當!”俞少武垂手彎腰答道,“家祖母有話,請兩位老世叔換了便衣,到後廳待茶。”

“禮不可失!”裘豐言說道,“初次拜謁,一定要‘堂參’的!”

謙辭再三,俞少武說了句:“恭敬不如從命!”便轉到大理石屏風後面去了。

於是週一鳴和裘豐言的聽差,一起動手,移一張太師椅正中擺好,椅前鋪下紅氈條,靜等俞三婆婆出臨。

不久,聽得腳步隱隱,望見去裙衫綽約,是七姑奶奶親自攙着俞三婆婆,顫巍巍地走了出來。胡、裘二人,一齊站起,在下首並立。胡雪巖定睛凝視,一見了俞三婆婆的面,不免詫異,在他的想象中,俞三婆婆早年既有‘英雄’的名聲,想來必是像山東婦女的那種剛健高大的體魄,誰知她生得又矮又小,而且百褶紅裙下,渾如無物,料想必是一雙三寸金蓮。這樣纖弱的一個婦人,怎能叫無數江湖好漢畏服?真正是人不可貌相了。

然而看到臉上,才知道她果有不凡之處。那張臉皺得像橘皮一樣,口中牙齒大概掉完了,癟得很厲害,但是一雙眼睛,依然十分靈活,顧盼有神,視線轉到客人身上,她側臉問七姑奶奶:“哪位是你的小爺叔?”

“個子高的那位。”

胡雪巖便踏上一步,“我是胡雪巖!”他說,“特地來給三婆婆請安。”

“哎呀!這話折煞我了。胡老爺你千萬不要這樣說。”

“三婆婆!”七姑奶奶說,“小爺叔跟師叔一輩,你請坐下來,好讓小爺叔跟裘老爺行禮。”

“喔,還有裘老爺,更不敢當了!”

謙之又謙,讓之又讓,俞三婆婆只肯站在椅子旁邊,受了兩位“大老爺”的頭,由他的孫子,磕頭還禮。

“兩位老世叔,請換了便衣,後面坐吧!”

於是俞三婆婆仍舊由七姑奶奶攙着,先回了進去,胡雪巖和裘豐言換去袍褂,在俞少武陪同之下,接到二廳款待,八個乾溼果盤,銀托子的蓋碗茶,排場相當講究。

“真正不敢當!胡老爺、裘老爺這麼隆重的禮數,又賞了那麼貴重的東西,叫我老婆子真不知道怎麼說纔好。”俞三婆婆說到這裡,又轉臉對七姑奶奶說,“我的耳朵不好,回頭兩位有什麼吩咐,你替我仔細聽着!”

這就顯得俞三婆婆是個角色了!她明明耳聰目明,卻偏這樣子交代,爲的是留下一個退步,等胡雪巖有所幹求而無法辦到時,便好裝聾作啞,得有閃轉騰挪的餘地。

因爲如此,胡雪巖越發不敢大意,要言不煩地敘明來意,一方面表示不願使松江漕幫爲難,開脫了老太爺的窘境;一方面又表示不願請兵護運,怕跟俞武成發生衝突,傷了江湖的義氣。

這番話真如俗語所說“綿裡針”,表面極軟,骨子裡大有講究。俞三婆婆到底老於江湖,熟悉世面,聽胡雪巖說到“不願請兵護運”這句話,暗地裡着實吃驚。話中等於指責俞武成搶劫軍械,這是比強盜還重的罪名,認起真來,滅門有餘。

“胡老爺,裘老爺!”俞三婆婆裝出氣得不得了的樣子,“我這個兒子,真正無法無天!活到六十多,實在還不及我這個孫子懂事。兩位看我老婆子的面上,千萬不必生氣,等我找了他來問。”她回頭拄一拄柺杖,厲聲吩咐俞少武,“趕快多派人,把你那個糊塗老子找回來!”

不管她是真的動氣,還是有意做作,來客都大感不安,“三婆婆!”胡雪巖急忙相勸,“這件事怪不得俞大哥!我們也是道聽途說,事情還不知道真假,我想俞大哥亦不至於敵友不分。我們的來意,是想請三婆婆做主,就算沒有這回事,少不得也要仰仗俞大哥的威名,保一保我們。”

聽得這一說,俞三婆婆的臉色和緩了,轉眼對七姑奶奶說:“這倒還罷了!我想你師叔也不至於這麼糊塗!”略停一下,她又對客人說道:“既承兩位看得起我,武成理當效勞。他心直口快,外面得罪的人多,每每有人造他的謠言,虧得兩位賢明,絕不會誤聽人言。事情好辦,請兩位在蘇州玩個兩三日,我一定叫兩位高高興興回杭州。”

胡雪巖將她的話,一字一句,聽得明明白白,心裡着實佩服俞三婆婆,就這麼輕描淡寫地,將俞武成意圖劫械的一行罪嫌,洗刷掉了。話是從自己口裡說出去的:“道聽途說”、“不知真假”,即使將來翻臉,要想改口,已是不能。真正薑是老的辣!自己竟糊里糊塗被她騙了一句話去,可以說是這一年多一帆風順的境遇中,唯一的一次栽跟斗。然而,這個跟斗栽得不能不服輸。

“多謝三婆婆,我們不敢打攪了。靜聽好音!”胡雪巖站起身說,“不過,我們還有句話,實在想交一交俞大哥。等他來了,務必請三婆婆派人給我們個信,我們好當面跟俞大哥解釋。”

“都是好朋友,一切心照,何用解釋?”俞三婆婆說,“兩位擡舉武成,我們母子祖孫三代都是感激的。等武成一回來,我馬上叫他給兩位去請安。”這幾句交代,漂亮之至。胡雪巖和裘豐言,心滿意足,但要告辭,卻被留住了。

“無論如何,要讓我們祖孫,盡一點意思,吃了便飯再請回去!”俞三婆婆又說,“看見兩位,我倒想起有件心事,還要重託。”

俞三婆婆的話,其實是留客的託詞。筵席是早就預備好的,俞家還請了陪客,有些是俞少武的同僚,有些是俞武成的師兄弟。不管是何身份,對胡、裘二人的禮數,都極恭敬。好在胡雪

巖長於詞令,裘豐言爲人風趣,所以很快地都消除了拘束的感覺,快談豪飲,頗爲酣暢。

酒到一半,俞少武告個罪,回到二廳,那裡也有一桌豐盛筵席,是俞三婆婆親自做主人,款待芙蓉和七姑奶奶。這一桌就不如外面那樣輕鬆自如了,主要的原因是,芙蓉被奉爲首席,深感不安,過於矜持。

俞少武一進來,先敬堂客的酒。照官稱叫芙蓉是“胡姨太太”,他也學了京裡的規矩,將“姨”字念成“亦”字,表示“亦是一位太太”。

敬了“胡亦太太”,再敬七姑奶奶,她跟俞少武是青梅竹馬之交,一個叫“七姐”,一個叫“大弟弟”。這一番周旋過後,俞少武才攙着祖母到大廳向官客來敬酒。

在座的陪客都是她的晚輩,胡、裘二人亦以晚輩自居,所以一齊起身離座,再三謙辭。結果由俞三婆婆總敬一杯,然後向她孫子說道:“少武,你要向胡老爺、裘老爺磕頭道謝。這兩位真正夠義氣!”

俞少武也已知道他父親的所作所爲,倘或認真,是件不得了的事,所以連聲答應着,要來行禮。胡雪巖和裘豐言,自然不肯受這個頭,遜席相避,於是俞三婆婆又說話了。

“兩位請聽我說。我就是這個孫子,如今大小也是朝廷的命官,在我們這種人家,也算榮宗耀祖了。不過,江湖上的家世,跟官場難免合不攏,這是我一直不放心的一件事,總想託個人照應,說實話,官場中也認識幾位,不是人家看不起我們,就是自己覺得高攀不上。難得兩位賞面子,再說句放肆的話,我也看得兩位跟官場中人不同,真正是重情分,講義氣。所以,今天當着大家的面,我把我這個孫子,託付給兩位,要讓少武磕了頭,我才放心。”

這一套長篇大論,旁人只覺得俞三婆婆是特別看重兩位貴客,在胡雪巖卻聽出弦外之音,拜託照應俞少武,實在是拜託迴護俞武成。照此看來,俞三婆婆用的心思極深,處處在防備自己這方面會動用官面上的力量來對付她的兒子。有此疑忌存在,總不是件妙事。

爲了消釋可能會有的誤會,胡雪巖不肯說謙辭的話,“既然三婆婆如此吩咐。我們倒不能不老着臉受少武一個頭。”他說,“三婆婆,從今天起,少武的事,就等於我自己兄弟的事一樣。”

“胡老爺,你的話錯了!”俞三婆婆平靜地說,“是你侄兒的事。”

“侄兒也罷,兄弟也罷,只當我自己的事!”

“少武!”俞三婆婆極欣慰地說,“你聽見沒有?還不快磕頭!你說想調回來,跟在我身邊,胡老爺一定會替你想法子。”

這一說,俞少武更是心甘情願地跪了下來,胡雪巖也就坦然受了他的大禮。

江湖上重然諾,經此當筵一拜,俞少武的窮通富貴,便與胡雪巖息息相關了。而父子的安危禍福是不可分的,所以俞武成如果遇到了什麼難題,胡雪巖由於對俞少武有責任,自然也不能袖手。俞三婆婆這着棋,實在高明,然而也只有胡雪巖喻得其中的深意。

因此,他對松江的消息,特感關心。爲了不願讓裘豐言擔心,他只好獨任其憂,在肚子裡默默做功夫,將俞武成的情況,重新作一番深入的估計。想得越多,疑慮越深,到了第二天早晨,尚無消息,他覺得不能再因循株守,坐失時機了。

於是約了俞少武在吳苑茶館見面,找個僻靜之處,悄悄問道:“你曉不曉得令尊此刻在哪裡?”

“大概是在青浦叉袋角。”俞少武說,“不瞞老世叔說,家父在那裡有一房家眷,叉袋角又有幾家大賭場,是家父喜歡去的地方。我昨天就請人分頭去找了,到今天晚上一定會有消息的。”

“我倒要問問你,令尊跟賴某人到底是啥交情?他想動那票‘貨色’,你知道不知道?”

這一問,俞少武的臉色顯得異常認真,用一種近乎要賭咒的語氣答道:“在老世叔面前,我不敢說一個字的假話,我一點都不曉得。家父不會跟我說,我也不便去問。而且我一直在京城裡,回來還不到半個月,一共見過家父兩面,談不了幾句話。如果我曉得有這件事,無論如何要想法子,勸家父打消了它!”

話說得很誠懇,也相當坦率,胡雪巖覺得跟他談論,不必像對他祖母那樣,要加幾分小心,便直抒所感:“這件事,照我看有麻煩。令尊客居異地,手下的弟兄都不在這裡,雖然出頭來主持,無非因人成事。上山容易下山難,不是憑一句話就可以罷手的。如果脫不得身,怎麼辦?”

俞少武是現任的武官,當然能夠領會胡雪巖所說的話,想一想果然,截掠軍械,是件非同小可的事,調兵遣將,如何下手,得手以後,如何將這批槍械運交賴漢英?官軍派出大隊攔截剿辦,又如何應付?自然得有一番佈置,而人不是自己的人,中途變卦,想憑一句話就撤消原有的佈置,哪有這麼容易的事?

這樣一層一層想下來,臉上頓現愁雲,“事不宜遲!”他說,“及早勸阻,還容易着手。我馬上就到青浦去一趟。”

見他如此果斷,胡雪巖深感安慰,不過他的計算到底比俞少武深得多,按着他的手說:“你不宜去!因爲雖是父子,到底是朝廷的五品武官,去了容易讓人起疑。而且,只要令尊是在青浦,這時候就一定到了松江,你去了也是撲空。”

“那麼,老世叔說怎麼辦,我聽命。”

“我想我馬上趕回松江去看看。你派個得力的人跟了我去。”胡雪巖緊接着說,“令祖母有什麼話交代,最好也由這個人帶了去,那就更省事了。”

“是!”俞少武說,“我馬上回去告訴我奶奶。老世叔是不是一起到舍下坐坐?”

“不必!”胡雪巖答道,“我先回金閶棧料理,在那裡等你的信息。再託你轉告七姑奶奶,小妾煩她照應。”

“是,是!我奶奶跟姨太太極談得來,就請她在舍下玩兩天,一切我們都會伺候,老世叔請放心!”

“打攪不安。只有等我回來,再給三婆婆道謝了。”

於是就在吳苑分手,各奔東西。胡雪巖轎去如飛,到了金閶棧,只見裘豐言一個人在那裡獨酌,見他進來,便站起身來說:“你到哪裡去了?劉三爺和老周又不在,我一個人又不敢走開,無聊之極,只有借酒遣悶。”

胡雪巖雖有事在心,但天生是什麼憂煩都不肯現於詞色的人,便笑笑調侃他說:“沒有哪個不准你吃早酒,何必還要想套話來說?”

剛說到這裡,只見劉不才腳步輕飄飄地走了進來,裘豐言一見,便趁着酒興向他這位諧謔慣了的好朋友取笑,“三爺,春風得意?”他說,“我真羨慕,老胡委派了你那麼好一個差使。說說看,溫柔鄉中是何風光?”

胡雪巖昨天派他的差使,是去尋芳問豔,劉不才不辱所命,連走數家,到底訪着了一處極出色的妝閣,主政是金閶的一朵名葩。

“你先說,芳名叫啥?”

“你看!”

劉不才從口袋裡掏出一張“局票”,黃箋紙印着一個銀元寶,隻字皆無。連胡雪巖那樣的人,都猜不透他是什麼用意。

“我是問那個姑娘的花名,你弄這張紙頭給我們看幹什麼?”裘豐言把局票翻過來、翻過去看了兩遍,交還劉不才。

劉不才不接,“你再仔細看看,”他說,“這張局票上就隱着她的名字。”

這一指點,胡雪巖馬上就猜到了一半:“姓黃?”

“對!叫做黃銀寶。”

“妙!說穿了一點不錯。”裘豐言仔細欣賞那張局票,角上有“北京琉璃廠榮寶齋精製”的字樣,不由得又誇一聲,“似俗而雅,倒也難得。”

“一點不錯!似俗而雅。”劉不才撫掌說道,“名字俗氣,人倒雅得很,像朵菊花似的。”

“那麼你就是陶淵明瞭!‘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裘豐言笑道,“昨天晚上採了花沒有?”

“哪有這麼容易的事,你看得她們太不值錢了。”

“那麼昨天一夜不回是借的幹鋪?”胡雪巖說,“剛剛頭一天肯借幹鋪,也就不錯的了。”

“照這樣說,你今天就該‘報效’了!”裘豐言興致勃勃地說,“今天晚上吃你的‘鑲邊酒’!我替你算算客人看,老胡一個,俞少武一個——”

“慢點,慢點!”胡雪巖打斷他的話,“不要算上我,我馬上要到松江——”

這下是裘豐言打斷了他的話:“何出此言?”

“是真的。吃花酒的事,擺在一邊再說。”胡雪巖略頓一下,毅然說道,“我們先商量正經。”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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