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身大事

終身大事

放下一顆懸着的心,胡雪巖又把全副精神放在正事上。船上無事正好算賬,結出總賬一看自己都有些不相信了。

不過短短半年工夫,自己經手的款項,已有五十萬兩銀子之多,杭州、湖州、上海三處做生意,局面搞得確是很熱鬧,事情也十分順手。但萬一出了意外,牽一髮動全身,自己倒下來不說,還要牽連許多人,第一個是王有齡,第二個是張胖子,第三個是鬱四,第四個是尤五。

這樣轉上念頭,便覺得河上秋風,吹到身上格外冷了。推開算盤,獨對孤燈,思前想後,生出無限警惕。他告訴自己:不要自恃腦筋快、手腕活,毫無顧忌地把場面拉開來。一個人的精力到底有限,有個顧不到,就會出漏洞,而漏洞會很快地越扯越大,等到發覺,往往已不可收拾。

想到這裡,自然而然生出兩點覺悟,一是節省精力,不必去多管那些無謂的鬧事;二是還要多尋幫手,劉慶生算是找對了,已可獨當一面;陳世龍是塊好材料,卻未曾善加利用。於是他決定,趁這到杭州的一段旅程,將生意場中的各種“門檻”,好好教他一教,教會了就把上海這方面的事務都交給他。

但是沒有讓他“學生意”以前,先要爲他安排親事,那也就是連帶了清了他自己跟阿珠之間的關係,從此心無牽掛,也是節省精力之道。於是盤算了好一會,想定了入手的辦法。

第二天一早開船,除了老張在船梢上幫同把舵以外,其餘的人都沒有什麼事。他特意叫陳世龍進艙談話,從一上船,阿珠便常在後艙,就是一起吃飯的時候,也不大交談。當然,陳世龍是常到後艙去找她的。胡雪巖料定他跟陳世龍在中艙談什麼,她一定會在後艙留心靜聽,所以他預備裝作“言者無意”,其實是有心要說給她聽。

“世龍!”他說,“我現在的場面是撐起來了。不過飯是一個人吃不完的,要大家一起來動手。我現在問問你的意思,你是想在湖州,還是想在上海?”

陳世龍不知道他胸有成竹,有意如此發問,只當真的要他自己挑一處。上海雖然繁華,做事卻無把握,在湖州是本鄉本土,而且又廝守着阿珠,自然是湖州好。

“我想先在湖州,把絲行弄好了再說。”

“我曉得你要挑湖州,”胡雪巖背對後艙,不怕阿珠看見他的臉,所以向陳世龍使勁擠一擠眼睛,表示下面那句話別有用心,叫他留神,“你是捨不得阿珠!”

陳世龍也很聰明,做一個不好意思的笑容,表示默認。

一個如此說,一個如此承認,除非阿珠自己走出來明明白白說一句,不願嫁陳世龍!那麼,他們三個人之間的關係,就在這一句話中交代清楚了。在後艙聽壁腳的阿珠,十分氣惱,心想:簡直把一個人看成一包絲一樣,憑你們一句話,就算交易過手了!世上哪有這樣自說自話的事?

想歸想,氣歸氣,人還是坐在那裡不動,屏聲息氣,細聽外面,胡雪巖又在說了。

“我的意思,絲行有你丈人、丈母孃在那裡。”

聽到這裡,阿珠驚異不止,“丈人、丈母孃”是指誰?她自己這樣在問。

細聽下去,明明白白,陳世龍的丈人、丈母孃,不是自己父母是哪個?阿珠驚疑羞憤,外帶一種說不出的興奮,心裡亂得如萬馬奔騰,自己剋制了又剋制,才能勉強聽得清外面的話。

“說起來,阿珠的孃的想法也不大對!她以爲我幫了她家的忙,她就得把女兒許配給我,作爲報答。其實橋歸橋,路歸路,我幫他們的忙,又不是在想他們的女兒。”

哼!假正經!阿珠不由得在心裡罵,同時想起胡雪巖當初許多勾引的行徑,臉上有些發燒,暗暗的又罵了句:不要臉!

再聽下去,她比較舒服了。“講句良心話,”胡雪巖說,“我喜歡不喜歡阿珠呢?當然喜歡的。不過,我不肯委屈阿珠。冰清玉潔,大家小姐不見得有她那樣子的品貌!世龍,她嫁了你也是委屈的。”

“我曉得。”陳世龍自慚地點一點頭。

“你曉得就好。”胡雪巖又說,“總要格外對她體貼。”

陳世龍依然是那句話:“我曉得。”

口口聲聲順從着,倒像真的已把人家娶到手了似的。阿珠心裡非常不服氣,同時也有些奇怪,聽口風好像他們早就瞞着自己,暗中做了“交易”,倒要仔仔細細先把事情弄清楚,然後再想報復的主意。

這回是陳世龍在說話:“胡先生,那麼,你看我這件事該怎麼辦?赤手空拳,一點底子都沒有。”

“有我!”胡雪巖答得極其爽脆,“我今天一共有三頭媒要做,一頭已經成功了,還有一頭要看看再說,再有就是你這頭媒。老張那裡我一說就成功,你丈母孃更不用說,最聽我的話。阿珠最孝順,只要跟兩老說好了,不怕她不答應。”

原來如此,阿珠心想:拿我父母來壓我,所以有這樣子的把握,那也太目中無人了。於今之計,第一步先要在爹面前說好,不可輕易答應。到時候叫你乾瞪眼!

剛想得好好地,立刻又是一愣,因爲胡雪巖說破了她的心思,“不過,”他說,“阿珠的性子最傲,服軟不服硬,也要防她一腳!就算父母之命,勉強依從,心裡一千一萬個不甘心,將來也不會對你怎麼樣好的。所以說到頭來,兩廂情願最要緊。你總要記住我這句話,阿珠服軟不服硬。處處依她,包你一輩子有福享。”

聽到這幾句話,阿珠心裡又酸又甜,同時也覺得泄了氣,什麼勁道都拿不出來了。不過總還有些不甘,不甘於如此受人擺佈,同時也覺得不能就這麼便宜了陳世龍。

“我的打算是這樣,看看年底辦喜事來不來得及。如果來不及,就今年‘傳紅’,明年‘入贅’……”

“入贅!”

陳世龍大聲插嘴,光聽聲音,就知道他不願,在後艙的阿珠不由得就把心懸了起來。

“又不是要你改姓張,不過兩家並作一家,也不是什麼失面子的事!”

“不改姓就可以。”

“你不要得福不知!”胡雪巖故意這樣說給阿珠聽,“就算你想改姓,阿珠也許看你不上眼。”

陳世龍露着一嘴雪白的牙齒,不好意思地笑了。這笑容正落在壁縫中向外張望的阿珠眼中,她的感覺是得意的舒服。

“老婆雖好,吊在裙帶上一步不離,也太沒有出息了。”胡雪巖說,“湖州絲行有你丈人、丈母孃在,儘可以照料得了。我希望你在上海幫我的忙,跟老古把洋文學學好,將來受用無窮。”

“好啊!”陳世龍很興奮地,“古先生的洋文,說得真是呱呱叫,我一定跟他學會了它!”

“這纔是!”胡雪巖用欣慰的聲音說,“好在絲生意上有關聯,常常要回湖州,有得你跟阿珠親熱的時候!”

要死!阿珠一下子緋紅了臉,頓時覺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卻又不敢弄出聲響來,怕前面發覺她在偷聽,於是躡手躡腳,掩到自己鋪位上,手撫着一顆突突在跳的心,細細去想他們所說的那些話。

這一想想得忘掉辰光,直到老張在喊,她才警覺,朝窗外望了一下,太陽當頭,已經中午了。

“來吃飯!”老張問道,“阿珠,你在作啥?一直不見你的人?”

“我睡着了!”她自己覺得這句話答得很好,睡着了便表示根本沒有聽見胡雪巖和陳世龍的話,見了面就容易裝糊塗了。

她裝人家也裝,在飯桌上胡雪巖和陳世龍一如平時,倒是老張有許多話,因爲這天下午船泊德清,就要分手。胡雪巖和陳世龍往南到杭州,老張帶着女兒,原船往北迴家,自然有些事要交代交代。

當天下午,很早就到了德清,船一泊定,胡雪巖邀老張上岸走走。阿珠立刻想到,他們是有關自己的話要談,她上午躺在牀上想心事,就已經盤算過,這件終身大事,不管怎麼樣,要自己回到湖州先告訴了娘,再作道理。如果她爹一答應,便毫無商量的餘地。她不甘於隨人擺佈,因而打定主意,這一天要一直跟爹在一起,不容胡雪巖有開口的機會。

那麼此刻怎麼辦呢?唯一的辦法,仍是跟着不放,胡雪巖總不見得當面鑼,對面鼓,有自己在場,便好意思提做媒的話!

於是她接口喊道:“爹,我也去!”

胡雪巖自然不要她去。這容易得緊,想都不用想,便有了話:“阿珠,拜託你,替我把零碎東西收拾收拾,好不好?”

“是啊!”老張老實,“要掉船了,各人的東西該歸一歸。你不要去!”

這一說,胡雪巖又有了話,“對的!”他喊道,“世龍,你也看一看,哪些東西該帶到湖州送人的,跟阿珠交代清楚,不要弄錯了!”

說完,他跟老張揚長上岸,有意把陳世龍留在船上,好跟阿珠細訴衷曲。

阿珠心裡實在有些氣不過,想想自己真像《西遊記》裡的孫悟空,怎麼樣也翻不出胡雪巖的手掌。這份閒氣,此刻自然要發在陳世龍頭上了。

“他們上岸去做啥?”她氣鼓鼓地問。

陳世龍本來就聰明,加以這陣子跟着胡雪巖,耳濡目染,學會了許多待人處事的訣竅。這樣一件有關自己一輩子的大事,當然更不敢疏忽,所以這時不忙着答阿珠的話,先擡眼看,用心想,要把她的態度弄明白了再說。

他在想:阿珠問到這句話,就可以證明,他們上午的那一番談話,她已經聽得清清楚楚,此刻是疑心胡雪巖跟她父親去談她的終身。既然如此,上午爲何不站出來說話,此刻卻大光其火?可見得光火是鬧脾氣。她的脾氣他也摸透了,越頂越兇,最好的應付辦法是讓她發不出火。

於是他賠笑答道:“這我倒不曉得。要不要我追上去問一聲?”

“難爲你!”阿珠一波剛平,一波又起,“你們師父徒弟,一上半天,亂七八糟在講些什麼怪話?”

既然叫穿了,陳世龍何可否認?但怎麼樣承認呢?笑而不答,惹她反感,細說從頭,就會把胡雪巖苦心設計,說到了她心裡的那番話的效用,付之東流。左右不是,十分爲難,而阿珠看他不答,似乎又要光火了。

一急急出一個計較,覺得就像築堤防水一樣,多少日子,多少人工,辛辛苦苦到了“合龍”的那一刻,非要眼明手快,把握時機不可。河官到了合龍的時候,如果情況緊急,往往會縱身一跳,跳在缺口裡,身擋洪流。別人看他如此奮不顧身,深受感動,自然一起着力,得收全功。現在自己也要有那縱身一跳的勇氣,大事方得成功。

想到這裡,他毫不猶豫地雙膝一跪,直挺挺地跪在阿珠面前說:“既然你已經都聽見了,也就不用我多說了。阿珠,我一條命都在你手裡。”

阿珠不防他有此一着,急得胸頭亂跳,急的是怕人看見不像話,便低聲喝道:“怎麼這副樣子?快起來,快起來!”

“起來也容易,你說一句,我就起來!”

這一句是什麼?阿珠自然知道,但就是心裡肯了,也說不出口,那便只有先嚇他一嚇:“你越是這麼賴皮,我越不說!起來,起來!不然,我永遠不理你。”

陳世龍是打定了主意,非要一下子有個了局不可,因而用毫無商量餘地的聲音說:“你不說一句,我永遠跪在這裡!”

“沒有見過你這樣的人!”阿珠恨聲說道,“你要我說什麼?”

“你自己曉得的。”

“對了!你曉得,我也曉得,不就行了嗎?”

聽得這一句,陳世龍一顆心踏實了,笑嘻嘻地問道:“真的‘行了’?”

“不要嚕囌!”阿珠把臉一沉,“你再不起來,行了也不行!”

到此地步,不能再不聽她的話,但陳世龍還要試探一下,“起來可以,”他說,“你拉我一把!”

“不拉!爲啥要我來拉你?”阿珠拿手指颳着臉羞他,“‘男兒膝下有黃金’,就是你兩個膝蓋不值錢。”

“就看在‘膝下有黃金’的份上,扶我一把!”陳世龍一面說,一面把手一伸。

阿珠真不想理他,但她那隻右手跟心中所想的不一致,莫名其妙地就伸了出去,等陳世龍拉住她的手,可就不肯放了!他站起身來,一隻手緊握着她的手,坐向她身旁;另一隻手很快地伸向船窗,只聽“喀喇”一響,艙中頓時漆黑,木板船窗被拉上了。

阿珠輕聲喝道:“這是幹什麼!”

“不幹什麼!只要親親你!”

“你敢!”

“敢”字不曾出口,已讓陳世龍一把摟住,也不知他的一雙眼睛是怎麼生的,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他那兩片嘴脣會一下子很準確地找着了她的嘴脣,壓得她透不過氣來。

阿珠又羞又急,卻又有種夏天傷風閉汗吃酸辣熱湯麪的味道,是說不出的刺激而痛快。但艙裡雖然黑漆一團,外面卻是朗朗乾坤,如果讓人發覺,怎麼還有臉見人?因而,一顆心提到了喉頭,口乾舌燥,滿頭大汗。

“放手!”她好不容易纔能扭過頭去,這樣低聲說了一句。

“再親一個!”

“還要?”阿珠發怒了,“你不要弄得人怕了你!”

這是極嚴重的警告,陳世龍適可而止,放開了手,拉她坐了起來,溫柔地問道:“要不要開窗子?”

“自然要開的。”說着,她自己伸手去拉開了窗子,等光亮撲了進來,她趕緊避開,縮向外面看不到的角落,理理鬢髮,拉拉衣襟,閉着嘴,垂着眼,彷彿受了什麼委屈似的。

“阿珠。”

“你不要再跟我嚕囌!”她搶着說道,“安安分分說幾句話,不然,你就替我請出去!”

陳世龍不響,只嘻嘻地笑着,一雙眼睛盯着阿珠,從頭到腳,恣意賞鑑,把阿珠看得既窘且惱。

“你不要這樣子盯着人看,好不好?”阿珠白了他一眼,“又不是不認識。”

“對不起!”陳世龍笑道,“我捨不得不看。”

這話說得她別有一股滋味在心頭,於是語氣緩和了:“好也好在心裡好了!何必一定都要擺在臉上呢?你臉皮厚,不怕人笑,也要給人家想想。”

說到這話,陳世龍便把視線避開。但立刻又拉了回來,不見阿珠的臉,就像失落了一樣什麼要緊的東西,一定得找着了,才能安心。

就這片刻的沉默,阿珠覺得自己的一顆心比較平伏了,摸一摸臉,也不再那麼發燙,於是便說:“我要好好問你幾句話。你是不是規規矩矩的告訴我,就看你自己的良心!”

“好!”陳世龍斬釘截鐵地回答,“我一定憑良心。你說好了。”

“你跟你師父,老早就談過我的事?”

“是的。老早談過。”

“怎麼說法?”

“這話就難說得清楚了。”陳世龍說,“話很多,不曉得從哪裡說起。”

“照這樣看,你們不知道打過我多少遍主意了!”阿珠又想起他們“私相授受”的可惡,便發怨聲,“只怕讓你們把我賣到外國,我都不曉得。”

“哪個敢打你的主意?”陳世龍故意裝得很認真地說:“第一個我就不依!”

“哼!”阿珠撇一撇嘴,“你是好人,如果你是好人,爲什麼這許多日子,你一句口風都不肯透露?”

“不是不肯,是不敢!”

“爲啥不敢?”

“怕碰你一個釘子,以後的話就難說了。”

想想這也是實話。但她同時也想到,自己在小姐妹淘裡,被公認爲厲害角色,比起胡雪巖和陳世龍來,差得就太遠了,如果他們真的起下什麼沒良心的意思,自己一定被他們擺佈得走投無路。然則自己所倚恃的是什麼呢?是陳世龍的一顆心,能收服了他的心,自己纔可以放心。

想到這裡,覺得要恩威並用,體貼固然要緊,但也要立下許多“規矩”,不可遷就。當然,這是以後的話,眼前還得多打聽一些關於自己的事。

“胡先生到底怎麼說我?”

“胡先生”這個稱呼,在陳世龍聽來非常新鮮,以前他從沒有聽她這樣叫過。此刻改口的意思,一面是表示與胡雪巖的關係,到此告一段落;另一方面表示“夫唱婦隨”,他怎麼叫,她也怎麼叫。意會到這一點,陳世龍覺得非常欣慰,不由得又傻兮兮地瞪着她看。

這是她在胡雪巖臉上從沒有見過的表情。那像個頑皮的大孩子的笑容,另有一種使人醉心之處,這時反倒是她想伸手去摸一摸他的臉了。

突然,陳世龍問道:“你剛纔說的什麼?”

阿珠心不在焉,被他問得一愣,不過對這樣的場面,她有個“倒打一耙”的法子,“你看你!”她不滿地說,“剛剛說過的話,就忘記得乾乾淨淨!你哪裡有一點心在人家身上?”

“對不起!”陳世龍賠笑致歉,“我實在高興得有些昏頭了。”

在這一遷延之間,阿珠已想起了自己的那句問話,便又說一遍:“我是問,胡先生到底怎麼說我?”

“你自己總聽見了!千言萬語一個字:好!”

這是指她“聽壁腳”而言,不便否認,“我是說平常,總還有些話。”她說。

“不要去打聽了。”陳世龍搖一搖手,“我們只談我們的事。”

“對!”阿珠脫口說了這一個字,接着便問,“他們上岸談啥?是不是談我?”

“一定是的。”

“那麼你剛纔怎麼‘裝佯’,說不曉得?”

“剛纔是剛纔,現在是現在。現在我可以不叫你阿珠了,叫你一聲:太太!”

“咄!”阿珠紅着臉說,“不要肉麻!”

“想想真妙!”陳世龍有些不勝感嘆似的,“先叫你張小姐,以後叫你阿珠,現在叫你太太!幾個月的工夫,變得這麼厲害!”

阿珠想一想,深有同感。人生在世,實在奇妙之至,從認識胡雪巖開始一直到今天,不知經歷了多多少少新奇的事。這半年工夫,過得真有意思。

“我在想,”陳世龍又說,“一個人全要靠運氣,遇着胡先生就是我交運的日子到了。”

“也不要這麼說!一個人不能光靠運氣,運氣一時,總要自己上進!”

話中帶着些教訓的意味,陳世龍覺得有點刺耳,但轉念想到,這正是阿珠心裡有了做成夫妻,休慼相關的想法,纔會有這樣的話頭。於是他的那一絲反感,很快地消失了。

他沒有再做聲,阿珠也不開口,沉默並不表示彼此無話可說,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不管是他的長伺眼波,還是她的一瞥即避,無不意味深長地傳達了太多的心曲。

“天黑了!”阿珠訝然說道,“爹還不回船?”

“一定在鎮上吃酒。有一會才得回來。”

“你餓不餓?”

“我不餓。”陳世龍問道,“你呢?”

“我也不餓。不過——”阿珠頓住了,在想心事。

不餓就是不餓,“不過”這個轉語下得令人莫名其妙,陳世龍忍不住追問:“不過,怎麼樣?”

“我們到外頭去!”阿珠站起身來,“黑咕隆咚地,兩個人在這裡,算啥一出?”

照陳世龍的心思,最好就在這樣的黑頭裡,相偎相依,低聲密語。但爲了順從阿珠,言不由衷地答道:“好,好!到外頭點了燈等他們!”

走到中艙,點起煤油燈一看,方桌上已擺了四個碟子、四副杯筷、一壺酒,也不知船家是什麼時候進來過,一艙之隔,竟無所知,令人驚訝。

再多想一想,阿珠的臉又紅了,“你看!”她低聲埋怨陳世龍,“我們在裡頭說的話,一定叫人家都聽了去了。”

他也明白,必是船家來陳設杯盤時,聽見他們在後艙密語,不肯驚動,所以擺好了這些東西,也不點燈,也不催他們吃飯,聽其自然。看來倒是個極知趣的人。

“我們都是些大大方方的話,聽了去,也不要緊。”陳世龍設詞寬慰,“好在總歸瞞不住他們的,再說也用不着瞞。你索性毫不在乎,像七姑奶奶那樣,反倒沒有人拿你取笑了。”

提起七姑奶奶,阿珠既關切又好奇,而且心裡還有種說不出的、不大好過的感覺,“我倒問你,”她說,“七姑奶奶口口聲聲叫你‘阿龍’,你心裡是怎樣個味道?”

陳世龍還不曾想到自己,先辨出她的話中,微帶酸味,心裡立刻便生警惕,“她要那麼叫,我只好那麼答應,說實在的,”話到口邊,陳世龍覺得有些刻薄,搖搖手說,“啊,啊,不談了。”

“怎麼?”阿珠盯緊了問,“爲啥不談?”

“不相干的事,何必談它?”

“說說也不要緊嘛!”

看她如此認真,陳世龍不能不答,昧着良心說道:“聽了實在有點肉麻!”

阿珠微微笑了,這是對他的答覆頗爲滿意的表示,因而沒有再問下去。

陳世龍有如釋重負之感,幫阿珠點好了燈,對坐吃飯。平日是各管各,即使心中有意,也不便公然獻殷勤,此刻不同了,他替她盛飯、夾菜,自嘲是個“大腳丫頭”,這是他從杭州聽來的,嘲笑喜歡服侍娘兒們的男人的一句俗話。

這頓飯吃了有一個鐘頭,是陳世龍的話多,談這個、談那個,不大談到他自己,但阿珠仍舊聽得趣味盎然。

“回來了!”

突然間,陳世龍一喊,阿珠回頭去看,只見兩盞燈籠冉冉而來。她頓時心慌,不知見了她父親和胡雪巖持何表情。當然也沒有躲到後艙的道理,那怎麼辦呢?唯有盡力裝得平靜,收拾收拾飯桌,等他們上了船,隨機應付。

陳世龍很快地迎了出去,幫着船家搭好跳板,扶着老張上了船,又來扶胡雪巖,他趁機把陳世龍的手,重重一捏,暗示大事已經談妥。

“咦!”胡雪巖一進艙就開玩笑,“你們兩個人這一頓飯,吃了多

少辰光?”

“都是等你們,一直等到現在。”阿珠看他們都是滿臉通紅,酒氣熏天,便先提出警告,“不要吃醉了,來說瘋話!”

“不說,不說!”胡雪巖醉態可掬的,“不說瘋話,說正經話。”

“吃醉了酒,有啥正經話好說?我替你們去泡濃濃的一壺茶來,吃了去睡,頂好!”說着,她喊着船家來拾掇殘餚,自己拿着瓷茶壺去沏茶。

人在外面,心在艙中,注意着聽胡雪巖會說些什麼。哪知所聽到的,卻是老張的聲音:“世龍!”

“嗯!”陳世龍重重答應。

就這一呼一應,把阿珠的一顆心懸了起來,這隻手捏着一把茶葉,那隻手捏着一把汗,不知道她父親會說出什麼來。偏偏老張又沒有聲音了,越發使得做女兒的驚疑不定。

“老張,”胡雪巖打破了難耐的沉默,“你跟阿珠去說,我來跟世龍說。”

“好,好!我不曉得跟世龍說啥好,你來!”接着老張便喊,“阿珠,阿珠!”

聽這語氣,想來爹爹已經答應了!阿珠心想,這話要悄悄來說,怎好大呼小叫的?心裡有些氣,便大聲答道:“我在泡茶!”

“泡好了你出來,我有話說。”

“有啥話你不會進來說?”

“我就進來。”老張答應着,果然走出艙外,酒是喝得多了些,腳步有些跌跌撞撞走不穩。

阿珠趕緊扶住了他,埋怨着說:“黃湯也少灌些!爲啥吃這許多?”

“我高興啊!”老張答道,“人生在世,就是像今天晚上這樣子,纔有個意思。”

慈愛之意,溢於言表,阿珠不但感動,而且覺得自己的福氣真不壞,不過口頭上當然還帶着撒嬌埋怨的語氣。

“一開口就是酒話!”她說,“從來也沒有聽你說過什麼‘人生在世’,文縐縐的,真肉麻。”

說是這樣說,孝順還是很孝順,把她父親扶着坐下,沏好了茶,先倒了一杯過來。

於是老張一把拉住她,擡眼望着她說:“阿珠,你要謝謝胡老爺。”

“爲啥?”

“他替你做了一頭好媒,”老張放低聲音說了這一句,又連連點頭,“這樣最好,這樣最好!”

阿珠有些好笑,但卻不便有所表示。心裡也矛盾得很,一方面希望她父親就此打住,不再多說,免得受窘;一方面卻又想聽聽,胡雪巖到底跟他說了些什麼?

老張當然還要說,“阿珠,”他一本正經地,“胡老爺做媒,我已經答應他了。希望你們和和氣氣,白頭偕老。”

說了半天,到底是指的誰呢?雖明知其人,也知道她父親不會說話,而阿珠心裡仍有些着急,總覺得要聽到了“陳世龍”這個名字,才能放心。然而口中卻是害羞的話:“爹,說你說酒話,你還不肯承認。好了,好了,不要說了。”

“是啊!你總也曉得了,我不說也不要緊,不過婚嫁大事,總得跟你說一聲。”

話說得顛三倒四,而且有些不着邊際,外面的胡雪巖忍不住了,大聲說道:“你們父女倆請出來吧!我有幾句話說。”

“好,好!”老張也高聲答道,“還是要你來說。”

說完,他站起身來去拉女兒,阿珠怕羞,不肯出去,卻禁不住她父親硬拉,到底還是進了中艙,靈活的眼珠,在陳世龍臉上繞得一繞,馬上收了回來,低着頭站在艙門口。

“阿珠!你一向最大方,用不着難爲情。”胡雪巖說,“媒是我做的,你爹也答應了,陳世龍更是求之不得,只等你答應一句,我就要叫世龍給你爹磕頭,先把名分定了下來。你大大方方說一句,到底喜歡不喜歡世龍?”

“我不曉得。”阿珠這樣回答,聲音又高又快,而且把臉偏了過去,倒有些負氣似的。

“這大概不好意思說。這樣,你做一個表示,如果不喜歡,你就走了出去,喜歡的就坐在這裡。”

胡雪巖真促狹!阿珠心裡在罵他,走出去自然不願,坐在這裡卻又坐不住,那就依然只有裝傻了:“我不懂你的意思。”

“說不懂就是懂!”胡雪巖笑道,“好了,玩笑也開過了,我正正經經問一句話,你如果不好意思跟我說,就跟你爹說了來告訴我。世龍算是我的學生,所以我又是媒人,又是他的長輩,百年大事,不同兒戲,有啥話這時說清楚了的好,你對男家有啥要求?”

這就是胡雪巖做事老到的地方,明知這樁親事,一方面阿珠和陳世龍兩情相悅,千肯萬肯;一方面自己於張家有恩,媒人的面子夠大,但仍舊要問個清楚,省得女家事後有何怨言。

說到這話,老張首先覺得他是多問,“沒有,沒有!”他搖着手說,“哪裡談得到什麼要求?你大媒老爺怎麼說,我們怎麼依!”

“就因爲你是這麼想,我不能不問。”胡雪巖轉臉又說,“阿珠,終身大事,千萬不可難爲情。你現在說一句,我看做不做得到,做不到的,我就不管這個閒事了。”

這是一句反逼的話。阿珠心想,如果真的不肯說,他來一句:“那我只好不管了!”豈非好事落空,成了難以挽回的僵局?這樣一急,便顧不得難爲情了,低着頭,輕聲說道,“我也沒有啥要求,只要他肯上進,不會變心就好了!”

“你聽見沒有?世龍!”胡雪巖說,“你如果不上進,好吃懶做,或者將來發達了,弄個小老婆進門,去氣阿珠,那你就是存心要我媒人的好看!”

“日久見人心,胡先生看着好了。”

“好,我相信你。”胡雪巖又說,“阿珠,你放心!有我管着他,他不敢不上進,至於變心的話,真的有這樣的事,你來告訴我,我替你出頭。”

阿珠想說一句:“謝謝你!”但不好意思出口,只看了他一眼,微點一點頭,表達了感激之意。

“好了!世龍,你給你丈人磕頭,就今天改了稱呼。”

聽得這話,阿珠拔腳就走,老張也連連表示“不必”,但陳世龍仍舊跪倒在地,磕了個響頭,笑嘻嘻叫一聲:“爹爹!”

“請起來,請起來!”老張又高興,又不安,一面笑口大開,一面手忙腳亂地來扶陳世龍。

陳世龍起來又跪倒,給胡雪巖也磕了個頭,接着便受命去取了個拜盒來,胡雪巖早有打算,在上海就備好了四樣首飾:一雙翡翠耳環、一副金鐲子、兩朵珠花、四隻寶石戒指,算起來總要值五六百兩銀子,作爲送女家的聘禮。

老張當然很過意不去,但也不必客氣,道謝以後,高聲喊道:“你來看看!你真好福氣,你娘也不曾戴過這樣好的首飾。”

躲向後艙,在縫隙中張望的阿珠,原來就激動得不得了,一聽她爹這兩句,不知怎麼心裡一陣發麻,滾燙的眼淚一下子流得滿臉,同時忍不住發出哽咽的聲音。

“咦!好端端地。”

“不要去說她!”胡雪巖搖手打斷老張的話,“阿珠大概是替她娘委屈。”

阿珠覺得這句話正碰在心坎上,也不知是感激親恩,還是感激胡雪巖,索性倒在牀上,嗚嗚咽咽地哭個不住。心裡是越哭越痛快,越哭越膽大,哭完了擦擦眼睛,大大方方地走了出去,不過笑總還不好意思笑,繃着臉坐在那裡,預備等他爹或者胡雪巖一開口,便好搭腔。

胡雪巖說了話:“阿珠,你替我們泡的茶呢?”

“啊呀!我倒忘記了。”阿珠站起身來,“只怕已經涼了。”

“就是涼茶好!你拿來吧!”

於是阿珠去取了茶來,倒一杯給胡雪巖,再倒一杯給她父親,還有靦靦腆腆坐在一旁,蠻像個新郎官的陳世龍。她遲疑了一會,終於替他倒了一杯,只是不曾親自捧給他,也沒有開口,把茶杯往外移了移,示意他自己來取。

“你自己看看!中意不中意?”胡雪巖把拜匣打了開來。

望着那一片珠光寶氣,阿珠反倒愣住了。這是我的東西?她這樣在心裡自問,彷彿有些不大能相信它是真的。

“財不露白!”久歷江湖的老張,還真有些害怕,“好好收起來,到家再看。”

這一說,阿珠不能不聽,但不免怏怏,蓋好拜盒,低着頭輕輕說了句:“胡先生,謝謝你!”

“小意思,小意思,”胡雪巖笑嘻嘻地說,“等世龍將來發達了,給你買金剛鑽。”

“世龍!”老張也有些激動,口齒亦變得伶俐了,“胡先生待你們這樣子好,你總要切記在心裡,報答胡先生。”

陳世龍深深點頭,正在想找一句能夠表達自己感激的話來說明,胡雪巖先開了口。

“老張,你這話不完全對,談不到什麼報答!我請你們幫我的忙,自然當你們一家人看,禍福同當,把生意做好了,大家都有好處。好了,”他向老張使個眼色,“我們上牀吧,讓阿珠和世龍替我們把東西理一理齊,明天上午好分手。”

這是有意讓他們能夠單獨相處,說幾句知心話。陳世龍掌燈把他們送回鋪位,走回來先把船窗關上,然後取了一面鏡子放在桌上,溫柔地說道:“這些首飾,你倒戴起來看看!”

這是極可人意的話,阿珠聽他的話,打開拜匣,首先把那副翡翠秋葉的耳環戴上,然後雙腕套上金鐲,又取了個紅寶石戒指戴。只有珠花沒有辦法上頭,因爲那是戴在髮髻上的,而她一直是梳的辮子。

坐在對面的陳世龍,含笑凝視,顯得異常得意。阿珠原來就不大有小家碧玉的味道,這一戴上首飾,越覺她那張鵝蛋臉雍容華貴,絕不像搖船人家的女兒。

在鏡子裡左顧右盼的阿珠,突然收斂了笑容,慢慢摘下首飾,一件件放好。陳世龍倒有些奇怪了,不懂她這意興闌珊的表情,從何而來。

“你——”他很吃力地說,“好像有點不大高興。”

“不是不高興,有些可惜。”

“什麼可惜?”陳世龍急急說道,“難道像你這樣的人,還不配戴這些東西?”

“不是這話!‘好女不穿嫁時衣’,這些首飾,可惜不是你買給我的。”

這句話讓陳世龍震動了!心裡千周百折,一遍遍在想,要如何爭氣,纔對得起她?這樣愣了半天,終於逼出幾句答覆:“你有志氣,我也有志氣!不過,你如果不肯跟着我吃幾年苦,將來想替你辦這樣子的首飾,是做不到的事。”

“你當我吃不來苦?”阿珠答一聲,“你看着好了!”

“我相信,我相信。”陳世龍笑道,“說實在的,我哪裡肯讓你吃苦?照現在的樣子,生意十分順手,日子會過得很舒服。這都是胡先生的提拔!”

“爲人總不好忘本。”阿珠終於說了一句心裡的話,“我們總要先把他的生意,處處顧到,纔對得起人家。”

夜深人靜,即令是他們低聲交談,睡在鋪上的胡雪巖,依然隱約可聞,他覺得這件事做得極好,不但欣慰,而且得意,於是心無掛礙,怡然入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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