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頂商人胡雪巖6:悲涼醒世大結局_第七章 人去樓空,一代商聖成舊夢_贈妾酬友

贈妾酬友

兩人並座低聲談了好一會方始結束。胡雪巖戴了一頂風帽,帽檐壓得極低,帶了一個叫阿福的伶俐小廝,打開花園中一道很少開啓的便門,出門是一條長巷,巷子裡沒有什麼行人,就有,亦因這天冷得格外厲害,而且西北風很大,都是低頭疾行,誰也沒有發覺,這位平時出門前呼後擁的胡財神竟會踽踽涼涼地,只帶一個小廝步行上街。

“阿福,”胡雪巖問道,“周老爺住在哪裡,你曉得不曉得?”

“怎麼不曉得?他住在龍舌嘴。”

“對!龍舌嘴。”胡雪巖說,“你走快一點,通知他我要去。”

“是。”阿福問道,“如果他不在家呢?”

“這麼冷的天,他不會出門的。”胡雪巖又說,“萬一不在,你留句話,回來了到城隍山藥王廟旁邊的館子裡來尋我。”

阿福答應一聲,邁開大步往前走,胡雪巖安步當車,緩緩行去。剛進了龍舌嘴,只見阿福已經走回頭路了,發現主人,急急迎了上來。

“怎麼樣,不在家?”

“在!”阿福回頭一指,“那不是?”

原來周少棠特爲趕了來迎接。見了面,胡雪巖搖搖手,使個眼色,周少棠會意,他是怕大聲招呼,驚動了路人,所以見了面,低聲問道:“你怎麼會來的?”

這話問得胡雪巖無以爲答,只笑笑答說:“你沒有想到吧?”

“真是沒有想到。”

胡雪巖發覺已經有人在注意了,便放快了腳步,反而走在周少棠前面,一直到巷口才停住步,擡頭看了一下說:“你府上有二十年沒有來過了。我記得是坐南朝北第五家。”

“搬到對面去了,坐北朝南第四家。”

“不錯、不錯!你後來買了對面的房子,不過,我還是頭一回來。”

“這房子風水不好。”

何以風水不好?胡雪巖一時無法追問,因爲已到了周家。周少棠的妻子,在胡雪巖還是二十幾年前見過,記得很清楚的是,生得非常富態,如今更加發福,一雙小足撐持着水牛般的身軀,行動非常艱難,但因胡雪巖“降尊紆貴”,在她便覺受寵若驚,滿臉堆笑,非常殷勤。

“不敢當,不敢當!”胡雪巖看她親自來敬茶,搖搖晃晃,腳步不穩,真擔心她會摔跤,所以老實說道,“周大嫂,不要招呼,你法身太重,摜一跤不是當耍的。”

“是不是!你真好省省了。胡大先生肯到我們這裡來,是當我們自己人看待,你一客氣,反而見外了。”周少棠又說,“有事叫阿春、阿秋來做。”

原來周少棠自從受了胡雪巖的提攜,境遇日佳,他又喜歡講排場,老夫婦兩口,倒有四個傭人,阿春、阿秋是十年前買來的兩個丫頭,如今都快二十歲了。

“恭敬不如從命。”周太太氣喘吁吁地坐了下來,跟胡雪巖寒暄,“老太太精神倒還健旺?”

“託福,託福。”

“胡太太好?”

“還好。”

看樣子還要問螺螄太太跟姨太太,周少棠已經知道了胡家這天上午發生了什麼事,怕她妻子過於嚕囌,再問下去會搞得場面尷尬,所以急忙打岔。

“胡大先生在我們這裡吃飯。”他說,“自己預備來不及了,我看只有叫菜來請客。”

“少棠,”胡雪巖開口了,“你聽我說,你不要費事!說句老實話,山珍海味我也吃厭了,尤其是這個時候,你弄好了,我也吃不下。我今天來,是想到我們從前在一起的日子,吃得落、困得着,逍遙自在,真同神仙一樣,所以,此刻我不覺得自己是在做客人,你一客氣,就不是我來的本意了。你懂不懂我的意思?”

“本來不懂,你一說我自然就懂了。”周少棠想了一下說,“可惜,張胖子死掉了,不然邀他來一起吃‘木榔豆腐’,聽他說葷笑話,哪怕外頭下大雪,都不覺得冷了。”

提起張胖子,胡雪巖不免傷感,懷舊之念,亦就越發熾烈,“當年的老朋友還有哪幾個?”他說,“真想邀他們來敘一敘。”

“這也是改天的事了。”周少棠說,“我倒想起一個人,要不要邀他來吃酒?”

“哪個?”

“烏先生。”

胡雪巖想了一下,欣然同意,“好的、好的。”他說,“我倒又想起一個人,鄭俊生。”

這鄭俊生是安康名家——杭州人稱灘簧爲“安康”,生旦淨末醜,五個人坐着彈唱,而以醜爲尊,稱之爲“小花臉”,鄭俊生就是唱小花臉的。此人亦是當年與胡雪巖、周少棠一起湊份子喝酒的朋友。只爲胡雪巖青雲直上,身份懸殊,鄭俊生自慚形穢,不願來往,胡家有喜慶堂會,他亦從不承應。胡雪巖一想起這件事,便覺耿耿於懷,這一天很想彌補這個缺憾。

周少棠知道他的心事,點點頭說:“好的,我同他有來往,等我叫人去請他。”當即將他用了已經十年的傭人貴生叫了來吩咐,“你到安康鄭先生家去一趟,說我請他來有要緊事談,回頭再去請烏先生來吃酒。喔,你到了鄭先生那裡,千萬不要說家裡有客。”這是怕鄭俊生知道胡雪巖在此不肯來,特意這樣叮囑。

交代完了,周少棠告個罪,又到後面跟周太太略略商量如何款客。然後在堂屋裡坐定了陪胡雪巖圍爐閒話。

“你今天看過《申報》了?”客人先開口。

“大致看了看。”周少棠說,“八個字的考語:加油添醬,胡說八道。你不要理他們。”

“我不在乎。你們看是罵我,我自己看,是他們捧我。”

“你看得開就好。”周少棠說,“有句話,叫做‘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你只要看得開,着實還有幾年快活日子過。”

“看得開,也不過是自己騙自己的話。這一個多月,我常常會有個怪念頭,哪裡去尋一種藥,吃了會教人拿過去忘記掉。”胡雪巖又說,“當然不能連自己的時辰八字、父母兄弟都忘記掉,頂好能夠把日子切掉一段。”

“你要切哪一段呢?”

“從我認識王有齡起,到今天爲止,這段日子切掉,回到我們從前在一起的辰光,那就像神仙一樣了。”

周少棠的心情跟他不同,覺得說回到以前過苦日子的辰光像神仙一樣,未免言過其實。所以笑笑不做聲。

“少棠,”胡雪巖又問,“你道我現在這種境況,要做兩件什麼事,纔會覺得做人有點樂趣?”

周少棠想了好一會兒,而且是很認真地在想,但終於還是苦笑着搖搖頭說:“說老實話,我想不出,只有勸你看開點。”

“我自己倒想得一樣。”

“喔!”周少棠倒是出自衷心地想與胡雪巖同甘苦,只是身份懸殊,談不到此,但心情是相同的,所以一聽胡雪巖的話,很興奮地催促着,“快!快說出來聽聽。”

“你不要心急,我先講一樁事情你聽。”他講的就是在老同和的那一番奇遇,講完了又談他的感想,“我年年夏天施茶、施藥,冬天施粥、施棉襖,另外施棺材,辦育嬰室,這種好事做是在做,心裡老實說一句,叫做無動於衷,所謂‘爲善最樂’這句話,從沒有想到過。少棠,你說,這是啥道理?”

“我想,”周少棠說,“大概是因爲你覺得這是你應該做的,好比每天吃飯一樣,例行公事無所謂樂不樂。”

“不錯,發了財,就應該做這種好事,這是錢用我,不是我用錢,所以不覺得發財之可貴——”

“啊、啊!我懂了。”周少棠插嘴說道,“要你想做一件事,沒有錢做不成,到有了錢能夠如願,那時候纔會覺得發財之可貴。”

“你這話說對了一半。有錢可用,還要看機會,機會要看辰光,還要看人。”

“怎麼叫看人?”

“譬如說,你想幫朋友的忙,無奈力不從心,忽然中了一張彩票,而那個朋友又正在爲難的時候,機會豈不是很好?哪知道你把錢送了去,人家不受。這就是看人。”

“爲啥呢?”周少棠說,“正在需要的時候,又是好朋友,沒有不受的道理。”

“不受就是不受,沒有道理好講的。”

“那,”周少棠不住搖頭,“這個人一定多一根筋,脾氣古怪,不通人情。”

“換了你呢?”

“換了我,一定受。”

“好!”胡雪巖笑着一指,“這話是你自己說的,到時候你不要賴!”

周少棠愕然,“我賴啥?”他說,“胡大先生,你的話說得我莫名其妙。”

胡雪巖笑笑不答,只問:“烏先生不是住得很近嗎?”

原來烏先生本來住在螺螄門外,當年螺螄太太進胡家大門,周少棠幫忙辦喜事,認識了烏先生,兩人氣味相投,結成至交。螺螄太太當烏先生“孃家人”,勸他搬進城來住,有事可以就近商量,烏先生託周少棠覓屋,在一條有名曲折的十三彎巷買的房子,兩家不遠,不時過從,烏太太與周太太還結拜成了姐妹。胡雪巖是因爲周少棠提議邀他來喝酒,觸機想起一件事,正好跟他商量,因而有此一問。

“快來了,快來了。”

果不其然,不多片刻,烏先生來了,發現胡雪巖在座,頓感意外,殷勤致候,但卻不便深談。

“少棠,”胡雪巖說,“我要借你的書房一用,跟烏先生說幾句話。”

“啊唷,胡大先生,你不要笑我了,我那個記賬的地方,哪裡好叫書房?”

“只要有書,就是書房。”

“書是有的,時憲書。”

時憲書便是曆本。雖然周少棠這樣自嘲地說

,但他的書房卻還佈置得並不算太俗氣,又叫阿春端來一個火盆,也預備了茶,然後親自將門關上,好讓他們從容密談。

“烏先生,我家裡的事,你曉不曉得?”

“啥事情?我一點都不曉得。”烏先生的神情顯得有些緊張不安。

“我把她們都打發走了。”

“呃,”烏先生想了一下問,“幾位?”

“一共十個人。”

胡雪巖的花園中,有名的“十二樓”,遣走十個,剩下兩個,當然有螺螄太太,此外還有一個是誰呢?

他這樣思索着尚未開口,胡雪巖卻換了個話題,談到周少棠了。

“少棠的獨養兒子死掉了,不孝有三,無後爲大,有沒有另外納妾的意思?”

何以問到這話?烏先生有些奇怪,照實答道:“我問過他,他說一時沒有適當的人。”

“他這兩個丫頭,不都大了嗎?”

“他都不喜歡。”烏先生說,“他太太倒有意拿阿春收房,勸過他兩回,他不要。”

“他要怎麼樣的人呢?”

“這很難說。不過,看樣子,他倒像袁子才。”

“袁子才?”胡雪巖不解,“袁子才怎麼樣?”

“袁子才喜歡年紀大一點的,不喜歡黃毛丫頭。”烏先生又唸了一句詩:“徐娘風味勝雛年。”

烏先生與周少棠相知甚深,據他說,在周少棠未有喪子之痛以前,賢惠得近乎濫好人的周太太,因爲自己身驅臃腫不便,勸周少棠納妾來照應起居,打算在阿春、阿秋二人中,由他挑一個來收房,周少棠便一口拒絕,原因很多。

“他的話,亦不能說沒有道理。”烏先生說,“老周這個人,做事不光是講實際,而且表裡兼顧,他說,他平時嘴上不大饒人,所以他要討小納妾,人前背後一定會有人糗他,說他得意忘形,如果討了個不三不四,拿不出去的人,那就更加會笑他了。既然擔了這樣一個名聲,總要真的享享豔福,才划算得來。只要人品真的好,辰光一長,笑他罵他的人,倒過來羨慕他、佩服他,那纔有點意思。”

“那麼,他要怎麼樣的人呢?”

“第一,當然是相貌,嬌妻美妾,說都說死了,不美娶什麼妾;第二,脾氣要好,不會欺侮周太太。”

胡雪巖點點頭讚一聲:“好!少棠總算是有良心的。”

“現在情形又不同了。”烏先生接着又說,“討小納妾是爲了傳宗接代,那就再要加個第三:要宜男之相。”

“那麼,我現在說個人,你看怎麼樣?我那個第七,姓朱的。”

烏先生愣住了,好一會才說:“大先生,你想把七姨太送給老周?”

“是啊!”胡雪巖說,“年大將軍不是做過這樣的事?”

“也不光是年大將軍,贈妾,原是古人常有。不過,從你們府上出來的,眼界都高了,大先生,這件事,你還要斟酌。”

“你認爲哪裡不妥當?”

“第一,她會不會覺得委屈?第二,吃慣用慣,眼界高了,跟老周的日子過得來過不來?”

“不會過不來。”胡雪巖答說,“我老實跟你說吧,我不但叫羅四姐問問她,今天早上我同她當面都提過,不會覺得委屈。再說,她到底是郎中的女兒,也知書識字,見識跟別人到底不同,跟了少棠,亦就像羅四姐跟了我一樣,她也知道,我們都是爲她打算。”

“那好。不過老周呢?你同他談過沒有?”

“當然談過。”

“他怎麼說?”

胡雪巖笑一笑說:“再好的朋友,遇到這種事,嘴上推辭,總是免不了的。”

“這話我又不大敢苟同。”烏先生說,“老周這個人外圓內方,他覺得做不得的事,決不會做。”

“他爲啥不會做,你所說的三項條件,她都有的。”胡雪巖又說,“至於說朋友的姨太太,他不好意思要,這就要看旁人了,你們勸他,他會要,你們不以爲然,他就答應不下。今天你同鄭俊生都好好敲一敲邊鼓。還有件事,我要託你,也只有你能辦。”

“好!大先生你說。”

“要同周太太先說好。”

“這!”烏先生拍拍胸脯,“包在我身上,君子成人之美,我馬上就去。”

“好的!不過請你私下同周太太談,而且最好不要先告訴少棠,也不要讓第三個人曉得,千萬千萬。”

“是了!”烏先生答說,“回頭我會打暗號給你。”

於是一個往前、一個往後。往前的胡雪巖走到廳上,恰好遇見鄭俊生進門,他從亮處望暗處,看不真切,一直上了臺階,聽見胡雪巖開口招呼,方始發覺。

“原來胡大先生在這裡!”他在“安康”中是唱醜的,練就了插科打諢、隨機應變的本事,所以稍爲愣了一下,隨即笑道,“怪不得今天一早起來喜雀對我叫,遇見財神,我的運氣要來了。”

胡雪巖本來想說,財神倒運了。轉念一想,這不等於說鄭俊生運氣不好,偏偏遇見正在倒黴的人?因而笑一笑改口說道:“不過財神赤腳了。”

“赤腳歸赤腳,財神終歸是財神。”

“到底是老朋友,還在捧我。”胡雪巖心中一動,他這聲“財神”不應該白叫,看看有什麼可以略表心意之處?

正這樣轉着念頭,只聽做主人的在說:“都請坐!難得胡大先生不忘記老朋友,坐下來慢慢兒談。”

“我們先談一談。”鄭俊生問道,“你有啥事情要關照我?”

“沒有別的,專誠請你來陪胡大先生。”

“喔,你挑陪客挑到我,有沒有啥說法?”

“是胡大先生念舊,想會會當年天天在一起的朋友。”

“還有啥人?”

“今天來不及了,就邀了你,還有老烏。”周少棠突然想起,“咦!老烏到哪裡去了。”

“來了,來了。”烏先生應聲從屏風後面閃了出來,“我在後面同阿嫂談點事。”

“談好了沒有?”胡雪巖問。

“談好了。”就在這一句話的交換之間,傳遞了信息,周少棠懵然不覺,鄭俊生更不會想到他們的話中暗藏着玄機。胡雪巖當然亦是不動聲色,只在心裡盤算。

“老爺!”阿春來請示,“菜都好了,是不是現在就開飯?”

“客都齊了。開吧!”

於是拉開桌子,擺設餐具。菜很多,有“寶飯兒”叫來的,也有自己做的,主菜是魚頭豆腐,杭州人稱之爲“木榔豆腐”,木榔是頭的歇後語,此外有兩樣極粗的菜,一樣是肉片、豆腐衣、青菜雜燴,名爲“葷素菜”;再一樣,是蝦油、蝦子、加幾粒蝦仁白燒的“三蝦豆腐”。這是周少棠與胡雪巖寒微之時,與朋友們湊份子吃夜飯常點的菜,由於胡雪巖念切懷舊,所以周少棠特爲點了這兩樣菜來重溫舊夢。

家廚中出來的菜,講究得多,一個碩大無朋的一品鍋,是火腿煮肥雞,另外加上二十個鴿蛋,再是一條糟蒸白魚,光是這兩樣菜,加上魚頭豆腐,就將一張方桌擺滿了。

“請坐,胡大先生請上座。”

“不!不!今天應該請烏先生首座,俊生其次,第三才是我。”

“沒有這個道理。”烏先生說,“我同俊生是老周這裡的常客,你難得來,應該上坐。”

“不!烏先生,你們先坐了,我有一番道理,等下再說,說得不對,你們罰我酒,好不好?”

烏先生聽出一點因頭來了,點點頭說:“恭敬不如從命。俊生,我們兩個人先坐。”

坐定了斟酒,燙熱了的花雕,糟香撲鼻,鄭俊生貪杯,道聲:“好酒!”先幹了一杯,笑笑說道,“春天不是讀書天,夏日炎炎正好眠。待得秋天冬已到,一杯老酒活神仙。”

大家都笑了,胡雪巖便說:“俊生,你今天要好好兒唱一段給我聽聽。”

“一句話。你喜歡聽啥?可惜沒有帶把三絃來,只有乾唱了。”

“你的拿手活兒是‘馬浪蕩’,說多於唱,沒有三絃也不要緊。”

“三絃傢伙我有地方借,不要緊!”周少棠高高舉杯,“來、來,酒菜都要趁熱。”

有的淺嘗一口,有的一吸而盡,鄭俊生乾了杯還照一照,口中說道:“說實話,我實在沒有想到,今天會在這裡同胡大先生一淘吃酒。”

這句話聽起來有笑胡雪巖“落魄”的意味,做主人的周少棠,爲了沖淡可能會發生的誤會,接口說道:“我也沒有想到胡大先生今天會光降,難得的機會,不醉無歸。”

“難得老朋友聚會,我有一句心裡的話要說。”胡雪巖停了下來,視線掃了一週,最後落在鄭俊生身上,“俊生,你這一向怎麼樣?”

鄭俊生不知他問這句話的用意,想一想答說:“還不是老樣子,吃不飽、餓不殺。”

“你要怎樣才吃得飽?”

從來沒有人問過他這話,他自己也沒有想過這一點,愣了一下,忽然想到曾一度想過,而自以爲是胡思亂想,旋即丟開的念頭,隨即說出口來:“我自己能弄它一個班子就好了。”

“喔,”胡雪巖緊接着問,“怎麼個弄法?”

“有錢馬上就弄起來了。”

“你說!”

這一來,周少棠與烏先生都知道胡雪巖的用意了,一起用眼色慫恿鄭俊生快說。

鄭俊生當然也明白了,胡雪巖有資助他的意思,心裡不免躊躇,因爲一直不願向胡雪巖求助,而當他事業失敗之時,反而出此一舉,自覺是件不合情理之事。

“你說啊!

”周少棠催他,“你自己說的,胡大先生雖然赤腳,到底是財神,幫你千把銀子弄個班子起來的忙,還是不費吹灰之力。”

“卻之不恭,受之有愧。而且自己覺得有點於心不甘。此話怎講?”鄭俊生自問自答地說,“想想應該老早跟胡大先生開口的,那就不止一千兩銀子了。不過,”他特別提高了聲音,下個轉語,“我要早開口,胡大先生作興上萬銀子幫我,那是錦上添花,不如現在雪中送炭的一千兩銀子,情意更重。”

周少棠聽他的話,先是一愣,然後發笑:“熟透了的兩句成語,錦上添花,雪中送炭,你這樣拿來用,倒也新鮮。”

“不過,”烏先生接口道,“細細想一想,他也並沒有用錯,胡大先生自己在雪地裡,還要爲人家送炭,自然更加難得。來、來,乾一杯,但願俊生的班子,有一番轟轟烈烈的作爲。”

“謝謝金口。”鄭俊生喝乾了酒,很興奮地說,“我這個班子,要就不成功,要成功了的話,你們各位看在那裡好了,一定都是一等一的好角色。”

“不錯!我也是這樣子在想,凡事要嘛不做,要做就要像個樣子。俊生,你放手去幹,錢,不必發愁,三五千兩銀子,我還湊得出來。”

鄭俊生點點頭,雙眼亂眨着,似乎心中別有盤算,就這時,阿秋走來,悄悄在周少棠耳際說了句:“太太請。”

“啥事情?”

“不曉得,只說請老爺抽個空進去,太太有話說。”

“好!”周少棠站起身來說,“暫且失陪。我去去就來。”

等他一走,鄭俊生欲言又止地,躊躇了一會,方始開口,但卻先向烏先生使了個眼色,示意他細聽。

“胡大先生,我有個主意,你算出本錢,讓我去立個班子,一切從寬計算,充其量兩千銀子,不過你要給我五千,另外三千備而不用。”說着,他又拋給烏先生一個眼色,這回是示意他搭腔。

烏先生是極細心、極能體會世情的人,知道鄭俊生的用意,這三千銀子,胡雪巖隨時可以收回,亦隱隱然有爲寄頓之意——中國的刑律,自有“籍沒”,亦就是俗語所說的抄家這一條以來,便有寄頓資財於至親好友之家的辦法,但往往出於受託,由於這是犯法的行爲,受託者每有難色,至於自告奮勇,願意受寄,百不得一。烏先生相信鄭俊生是見義勇爲,決無趁火打劫之意,但對胡雪巖來說,這數目太小了,不值一談,所以烏先生佯作不知,默然無語。

其實,鄭俊生倒確是一番爲胡雪巖着想的深刻用心,他是往最壞的方面去想,設想胡雪巖在革職以後會抄家,一家生活無着,那時候除了這三千兩銀子以外,還有由他的資本而設置的一個班子,所入亦可維生,鄭俊生本人只願以受僱的身份,領取一份薪水而已。

胡雪巖自是全然想不到此,只很爽快地答應:“好!我借你五千銀子。只要人家說一聲:聽灘簧一定要鄭俊生的班子。我這五千銀子就很值得了。”

胡雪巖接着又對烏先生說:“你明天到我這裡來一趟,除了俊生這件事以外,我另外還有話同你說。”

談到這裡,只見周少棠去而復回,入席以後亦不講話,只是舉杯相勸,而他自己卻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樣,引杯及脣,卻又放下,一雙筷子宕在半空中,彷彿不知從何下箸。這種情形,胡雪巖、烏先生看在眼裡,相視微笑,鄭俊生卻莫名其妙。

“怎麼搞的?”他問,“神魂顛倒,好像有心事?”

“是有心事,從來沒有過的。”周少棠看着胡雪巖說,“胡大先生,你叫我怎麼說?”

原來剛纔周太太派丫頭將周少棠請了進去,就是談胡雪巖贈妾之事。周太太實在很賢惠,樂見這一樁好事,雖然烏先生照胡雪巖的意思,關照她先不必告訴周少棠,但她怕周少棠不明瞭她的心意,人家一提這樁好事,他一定會用“我要先問問內人的意思”的話來回答,那一來徒費周折,不如直截了當先表明態度。

在周少棠有此意外的姻緣,自然喜之不勝,但就做朋友的道理來說,少不得惺惺作態一番。這時候就要旁人來敲邊鼓了,烏先生在胡雪巖的眼色授意之下,便向鄭俊生說道:“我們要吃老周的喜酒了。”

“喔,喔,好啊!”鄭俊生見多識廣,看到周少棠與胡雪巖之間那種微妙的神情,已有所覺,“大概是胡大先生府上的哪個大姐,要變成周家姨太太了。”

“大姐”是指丫頭,烏先生答說:“你猜到了一半,不是贈婢是贈妾。我們杭州,前有年將軍,後有胡大先生。”接着便將經過情形說了一遍,大大地將朱姨太太誇讚了一番。

“恭喜,恭喜!又是一樁西湖佳話。”鄭俊生說,“談到年大將軍,他當初拿姨太太送人是有用意的,不比胡大先生一方面是爲了朋友傳宗接代,一方面是爲了姨太太有個好歸宿,光明正大,義氣逼人。這樁好事,要把它維持到底,照我看,要有個做法。”

“喔,”胡雪巖很注意地問,“請你說,要怎麼做?”

“我先說當初年大將軍,拿姨太太送人,也不止在杭州的一個,而且他送人的姨太太,都是有孕在身的——”

原來年羹堯的祖先本姓嚴,安徽懷遠人,始祖名叫嚴富,兩榜及第中了進士,寫榜時,誤嚴爲年。照定例是可以請求禮部更正的,但那一來便須辦妥一切手續後,方能分發任官,未免耽誤前程,因而將錯就錯,改用榜名年富。

年富入仕後,被派到遼東當巡按御史,子孫便落籍在那裡。及至清太祖起兵,遼東的漢人,被俘爲奴,稱爲“包衣”。“包衣”有“上三旗”、“下五旗”之分,上三旗的包衣隸屬內務府,下五旗的包衣則分隸諸王門下,年羹堯的父親年遐齡、長兄年希堯及他本人,在康熙朝皆爲雍親王門下,雍親王便是後來的雍正皇帝。年羹堯的妹妹,原是雍親王的側福晉,以後封爲貴妃。包衣從龍入關後,一樣也能參加考試,而且因爲有親貴奧援,飛黃騰達,往往是指顧間事。

年遐齡官至湖廣巡撫,年希堯亦是二品大員,年羹堯本人是康熙三十九年的翰林,由於雍親王的推薦,出任四川總督。其實,這是雍親王爲了奪嫡佈下的一着棋。

原來康熙晚年已經選定了皇位繼承人,即是雍親王的同母弟,皇十四子恂郡王胤禎,當他奉命以大將軍出征青海時,特許使用正黃旗纛,暗示代替天子親征,亦即暗示天命有歸。恂郡王將成爲未來的皇帝,是一個心照不宣的公開秘密。

恂郡王徵青海的主要助手便是年羹堯,及至康熙六十一年冬天,皇帝得病,勢將不起,急召恂郡王來京時,卻爲手握重兵的年羹堯所鉗制,因此,雍親王得以勾結康熙皇帝的親信,以後爲雍正尊稱爲“舅舅”的隆科多,巧妙地奪得了皇位。

雍正的城府極深,在奪位不久,便決定要殺隆科多與年羹堯滅口。因此,起初對年羹堯甘言蜜語,籠絡備至,養成他的驕恣之氣,年羹堯本來就很跋扈,自以爲皇帝有把柄在他手裡,無奈其何,越發起了不臣之心,種種作爲都顯出他是吳三桂第二。

但時勢不同,吳三桂尚且失敗,年羹堯豈有幸理。雍正用翦除他的羽翼以及架空他的兵權的手法,雙管齊下,到他乞饒不允,年羹堯始知有滅門之禍,因而以有孕之妾贈人,希望留下自己的骨血。

這番話,在座的人都是聞所未聞,“那麼,”烏先生問說,“年羹堯有沒有留下親骨血呢?”

“有。”鄭俊生答說,“有個怪姓,就是我鄭俊生的生字,凡姓生的,就是年羹堯的後代。”

“爲什麼要取這麼一個怪姓?”

“這也是有來歷的,年字倒過來,把頭一筆的一撇移到上面,看起來不就像生字?”鄭俊生說,“閒話表過,言歸正傳。我是想到,萬一朱姨太太有孕在身,將來兩家亂了血胤,不大好。”

“啊、啊!”烏先生看着胡雪巖說,“這要問大先生自己了。”

“這也難說得很。”胡雪巖沉吟了一會說,“老鄭的話很不錯,本來是一樁好事,將來弄出誤會來倒不好了,爲了保險起見,我倒有個辦法,事情我們就說定了,請少棠先找一處地方,讓她一個人住兩個月,看她一切如常再圓房。你們看好不好?”

“對,對!”鄭俊生與烏先生不約而同地表示贊成。

“那麼,兩位就算媒人,怎麼樣安排,還要請兩位費心。”

原來請烏先生跟鄭俊生上坐的緣故在此。事到如今,周少棠亦就老老臉皮,不再說假惺惺的話,逐一敬酒,頭一個敬胡雪巖。

“胡大先生,我什麼話都用不着說,總而言之,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倘或我能不絕後,我們周家的祖宗,在陰間都會給胡大先生你磕頭。”

“失言,失言!”胡雪巖說,“你怎麼好說這樣的話,罰酒。”

“是,是,罰酒。”周少棠幹了第二杯酒以後,又舉杯敬烏先生。

“應該先敬他。”烏先生指着鄭俊生說,“不是他看得透,說不定弄出誤會來,蠻好的一樁事情,變得糟不可言,那就叫人哭不出來了。”

“不錯!”胡雪巖接口,“提到這一層,我都要敬一敬老鄭。”

“不敢當,不敢當。”三個人都幹了酒,最後輪到烏先生。

“老周,”他自告奮勇,“你的喜事,我來替你提調。”

“那就再好都沒有。拜託拜託。”

這一頓酒,第一個醉的是主人,胡雪巖酒量不佳,不敢多喝,清醒如常,散席後邀烏先生到家裡作長夜之談。烏先生欣然同意。兩人辭謝主人,又與鄭俊生作別,帶着小廝安步回元寶街。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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