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頂商人胡雪巖6:悲涼醒世大結局_第六章 大勢已去,胡雪巖革職散家_遣散姬妾

遣散姬妾

胡雪巖專用的官船,大小兩號,這回坐的是吃水淺的小號,小火輪拖着,宛如輕車熟路,暢順無比,黃昏過了海寧直隸州,進入杭州府境界,當夜到達省城,在望仙橋上岸,僱了一乘小轎,悄然到家。

“這麼快就回來了?”螺螄太太驚訝地問,“事情順手不順手?”

“一時也說不盡。”胡雪巖問,“老太太身子怎麼樣?”

“蠻好。就是記掛你。”

“唉!”胡雪巖微喟着,黯然無語。

“我叫他們預備飯,你先息一息。”螺螄太太喚着阿雲說,“你去告訴阿蘭,叫她稟報太太,說老爺回來了。”

這是她守着嫡庶的規矩,但胡雪巖卻攔住了,“不必,不必!”他說,“等我們談妥當了,再告訴她。”

這一談談到四更天,胡雪巖方始歸寢。螺螄太太卻不曾睡,一個人盤算了又盤算,到天色微明時,帶着阿雲去叩夢香樓的房門,與胡太太談了有半個時辰,方始回來,喚醒胡雪巖,伺候他漱洗已畢,開上早飯來,依舊食前方丈。

“從明天起,不能再這樣子擺排場了。”

螺螄太太急忙解釋:“原是因爲你頭一天回來,小廚房特別巴結。”

“小廚房從明天起,也可以撤銷了。”

“我曉得。”螺螄太太說,“這些事我會料理,你就不必操這份心吧!”

胡雪巖不做聲了,朝餐桌上看了一下說:“到大廚房去拿兩根油炸檜來。”

古來奸臣無數,杭州人最恨的是害死岳飛的秦檜,所以將長長的油條稱之爲“油炸檜”,意思是他在十八層地獄下油鍋,又寫做“油灼膾”。胡家下人多,每天大廚房裡自己打燒餅、炸油條,從來不嘗的胡雪巖,忽然想到此物,無非表示今後食貧之意。螺螄太太覺得太委屈了他,也怕下人加油添醬作新聞去傳說,或者還有人會罵他做作,所以當面雖未攔阻,卻向阿雲使個眼色,這俏黠丫頭,自能會意,到外面轉了一圈回來說:“已經歇火不炸了,冷油條最難吃,我沒有要。”

“沒有要就不要了。”螺螄太太說道,“老爺也快吃好了。”

胡雪巖不做聲,吃完粥站起,恰好鍾打八下,便點點頭說:“是時候了。”

“阿雲!”螺螄太太開始發號施令,“你叫人把福生同老何媽去叫來。隨後通知各房姨太太,到二廳上會齊,老爺有話交代,再要告訴阿蘭,請太太也到二廳上。”

她說一句,阿雲應一句,不一會,男女總管福生與老何媽應召而至,螺螄太太吩咐福生,在二廳上升火盆,然後將老何媽喚到一邊,密密交代了好些話。

胡家這十年來,“夜夜元宵,朝朝寒食”,各房姨太太此時有的剛剛起身,正在漱洗,有的還在牀上。其中有兩個起得早的,都從丫頭口中得知胡雪巖已於昨夜到家,一個素性懶散,聽過丟開,只關心她的一架鸚鵡,一缸金魚,天氣太冷,金魚凍死了兩條,令人不怡。另一個性情淳厚,服侍胡雪巖,總是處處想討他的歡心,深知胡雪巖喜歡姬妾修飾,所以梳洗以後,插戴得珠翠滿頭,換了一件簇新的青緞皮襖,打算着中午必能見到胡雪巖——每逢他遠道歸家,必定召集十二房姨太太家宴,如今雖非昔比,她認爲老規矩是不會改的。

因爲如此,等丫頭一來傳喚,她是首先到達二廳的。胡雪巖覺得眼前一亮,“唷!”他說,“你一大早就打扮得花枝招展,好像要趕到哪裡去吃喜酒,是不是?”

宋姑娘在胡家姬妾中排行第五。胡雪巖一向喜歡她柔順,加以性情豁達,雖遭挫折,未改常度,所以這樣跟她開玩笑地說。

宋姑娘卻不慌不忙地先向胡太太與螺螄太太行禮招呼過了,方始含笑答說:“聽說老爺回來了,總要穿戴好了,纔好來見你。”

“對,對!”胡雪巖說,“你穿戴得越多越好。”

一句剛完,螺螄太太重重地咳嗽了一聲,彷彿怪他說錯了話似的。

宋姑娘當然不會想到他話中另有深意,一眼望見人影說道:“福建姨太來了。”

福建姨太姓楊,家常衣服,雖梳好了頭,卻連通草花都不戴一朵,進得廳來,一一行禮,心裡還在惦念着她那兩條死掉的金魚,臉上一點笑容都沒有。

接着其餘各房姨太太陸續而來,螺螄太太看是時候了,便向胡雪巖說一句:“都到齊了。”

於是胡雪巖咳嗽一聲,裡裡外外,靜得連針掉在地上都聽得見。但胡雪巖卻怔怔地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好久都無法開口,而且眼角晶瑩,含着淚珠了。

他此時的心境,別人不知道,胡太太跟螺螄太太都很清楚。這十一個姨太太,都是他親自選中的,或者量珠以聘,或者大費周折,真所謂來之不易。何況一個有一個的長處,不管他在官場、商場、洋場遭遇了什麼拂逆之事,一回到家,總有能配合他的心情,讓他暫時拋開煩惱的人相伴,想到一旦人去樓空,如何狠得下這個心來?

螺螄太太當機立斷,“請太太跟大家說吧!”接着便想吩咐站在胡太太身後的阿蘭,將胡雪巖扶了進去,但一眼瞥見行七的朱姨太,靈機一動,改口說道,“七妹,你送老爺到後頭去。”

朱姨太心知別有深意,答應着來扶胡雪巖,他一言不發,搖搖頭,掉轉身子往裡就走。不過朱姨太還是搶上兩步,扶着他的手臂。

“老爺是昨天晚上回來的。”胡太太說道,“消息交關不好,我也不必細說,總而言之一句話,樹倒猢猻散,只好各人自己作打算了。”

此言一出,裡外一陣輕微的騷動,胡太太重重咳嗽一聲,等大家靜了下來,正要再往下說,不過有人搶在她前面開了口。

此人是排行第二的戴姨太太,“我今年四十歲了。”她說,“家裡沒有人,沒有地方好去,我仍舊跟太太,有飯吃飯,有粥吃粥。我跟老爺、太太享過福,如今吃苦也是應該的。”

“戴姨太,你不要這樣說——”說到這裡,胡太太發覺螺螄太太拉了她一把,便即停了下來,轉眼等她開口。

螺螄太太是發覺對戴姨太要費一番脣舌,如果說服不了她,事情便成了僵局,所以輕聲說道:“太太,我看先說了辦法,一個一個來問,不願意走的,另外再說。”

胡太太聽她的話,開口說道:“老爺這樣做,也叫做沒奈何。現在老爺已經革職了,還要辦啥罪名,還不曉得,爲了不忍大家一起受累,所以只好請大家各自想辦法。老爺想辦法湊了一點現銀,每人分五百兩去過日子。大家也不必回自己房裡去了,‘將軍休下馬,各自奔前程’,就在這裡散了吧!”

一聽這話,第一個福建籍的楊姨太太,扶着一個丫頭的肩,急急奔出廳去,去到花園門口,只見園門緊閉,掛了一把大鎖,老何媽守在那裡。

“開門!開門!”楊姨太說,“我要回去拿東西。”

“楊姨太,進不去了,沒有鑰匙。”

“鑰匙在哪裡?”

“在老爺身上。”

“我不相信。”

“不相信也沒有辦法。”老何媽說,“楊姨太,算了吧!”

“我,我,”楊姨太哭着說,“我的鸚鵡、金魚還沒有喂。”

“你請放心。”老何媽說,“自有人養,不會死的。”

楊姨太還要爭執,但老何媽寒着臉不開腔,看看無法可想,只好委委屈屈地重回二廳。

二廳上聚訟紛紜,有的在商談歸宿,有的在默默思量,有的自怨自艾,早知如此,該學宋姑娘,將所有的首飾都帶在身上。當然,表情亦各各不同,有的垂淚,不忍遽別;有的茫然,恍如鎩羽;亦有欣然色喜,等一開了籠子,就要振翅高飛的。

廳外聚集的男女僕人,表情就更復雜了,大多是三三兩兩,聚在一起交頭接耳地竊竊私議,有人臉上顯得興奮而詭異,那就不難窺見他們的內心了,都是想撿個現成便宜,尤其是年紀較輕而尚未成家的男僕,彷彿望見一頭天鵝,從空而降,就要到嘴似的,這種人財兩得的機會,是做夢都不曾想到的。

亂過一陣,大致定局,除了戴姨太堅持不走,決定送她去陪老太太以外,其餘五個回孃家,四個行止未定,或者投親,或者在外賃屋暫住,一共是九個人。胡太太當即交代總管,回孃家或者投親的僱車船派人護送;賃屋暫住的,大概別有打算,亦自有人照料,就不必管了。

此外就只剩有一個朱姨太了。她是由胡雪巖親自在作安排,“老七,”他說,“你是好人家的女兒,所以我對你一向另眼看待,你自己也曉得的。”

“我曉得。”朱姨太低着頭說。

“在我這回

去上海以前,羅四姐跟你談過周少棠,你的意思怎麼樣?”

“我根本沒有想過。”朱姨太說,“我只當她在說笑話。”

“不是笑話。”胡雪巖很委婉地說,“我也曉得你不願意出去,不過時勢所限,真叫沒法。俗語說得是:‘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限來時各自飛’,你要想開一點。”

“哪裡想得開?我跟老爺八年,穿羅着緞,首飾不是珍珠,就是翡翠,這樣的福享過,哪裡還能夠到別人家去過日子?”

口氣是鬆動了。胡雪巖像吃了螢火蟲似的,肚子裡雪亮,略想一想,低聲說道:“我同太太她們定規的章程是,每人送五百兩銀子,不必再回自己房間裡去了。對你,當然是例外。”

朱姨太心裡一塊石頭落地,當即盈盈下拜:“謝謝老爺。”

“起來,起來。”胡雪巖問道,“你有多少私房?”

“也沒有仔細算過。而且老爺賞我的都是首飾,也估不出價錢。”

“現銀呢?”

“我有兩萬多銀子,擺在錢莊裡。”

胡家的姨太太,都有私房存在阜康生息。阜康一倒,紛紛提存,胡雪巖亦曾關照這些存款,都要照付。不過朱姨太還存着兩萬多兩,不免詫異。

“怎麼?你沒有把你的款子提出來?”

“我不想提。”

“爲啥?”

“老爺出了這種事,我去提那兩萬多銀子,也顯得太勢利了。”

“好!好!不枉我跟羅四姐對你另眼相看。”胡雪巖停了一下,“你的存摺呢?”

“在房間裡。”

“等一下你交給我,我另外給你一筆錢。”

“不要啦!”朱姨太說,“老爺自己的錢都不知道在哪裡。”

接下來,胡雪巖便談到周少棠,說他從年紀輕時,就顯得與衆不同,一張嘴能說善道,似乎有些油滑,但做事卻實實在在。又談周太太如何賢惠,朱姨太嫁了過去,一定能夠和睦相處。

朱姨太卻一直保持着沉默,甚至是不是在傾聽,都成疑問,因爲她不是低着頭,便是望着窗外,彷彿在想自己的心事似的。

這使得胡雪巖有些不大放心了,“你的意思到底怎麼樣?”他問。

“我,”朱姨太答說,“我想問問我哥哥。”

“初嫁由父,再嫁由己。你老子去世了,你哥哥怎麼管得到你?”

朱姨太沉吟未答,就這時候聽得房門輕輕推開,出現在門口的是螺螄太太。

“都弄好了?”

“只有戴姨太,一定不肯走,情願去服侍老太太。”

“喔。”胡雪巖無可無不可地點點頭,“宋姑娘呢?”

“她回孃家。”螺螄太太說,“她要進來給你磕頭,我說見了徒然傷心,不必了。”

“她倒也是有良心的。”胡雪巖又指着朱姨太說,“她有兩萬多銀子存在阜康,上個月人家都去提存,她沒有提。”

“喔。”螺螄太太沒有再說下去。

就這時只聽有人叩門,求見的是福生,只爲拿進來一份剛送到的《申報》。報上登着胡雪巖革職,交左宗棠查辦的新聞,還有一段“本埠訊”:

“本埠英租界集賢裡內,胡雪巖觀察所開設之阜康莊號執事人宓本常,因虧空避匿,致莊倒閉等因,已刊前報。茲悉宓本常初至原籍寧波,繼到杭州,然未敢謁胡觀察,今仍來滬。胡觀察於日前至滬,約見宓本常,不意宓於當夜服毒身死。至前日清晨,始被人發現,已尋短見,惟察其肚腹膨彎,且有嘔血之痕跡,疑吞西國藥水身死。”

宓本常如何身死,已無足關心,胡雪巖所關心的是另外一篇夾敘夾議的文章,題目叫做《胡財神因奢而敗》。其中有一段說:

“胡在上海、杭州各營大宅,其杭宅尤爲富麗,皆訂規禁制,仿西法,屢毀屢造。廳事間四壁皆設尊罍,略無空隙,皆秦漢物,每值千金,以碗沙搗細塗牆,捫之有棱,可以百年不朽。園內仙人洞狀如地窖、几榻之類、行行整列。六七月胡御重裘偃臥其中,不知世界內,尚有炎塵況味。”

看到這裡,胡雪巖笑出聲來,螺螄太太與朱姨太圍了攏來,聽他講了那段文章,螺螄太太問道:“什麼叫‘重裘’?是不是皮袍子?”

“就算不是皮袍子,至少也是夾襖。假山洞裡比較涼快是有的,何至於六七月裡要穿夾襖。我來看看是哪個胡說八道?”

仔細一看,這篇文章有個總題目,叫做《南亭筆記》,作者爲李伯元。又有一段說:

“胡嘗衣敝過一妓家,妓慢之不爲禮,一老嫗殷殷訊問,胡感其誠,坐移時而去。明日使饋老嫗以蒲包,啓視之,粲粲然金葉也。妓大悔,復使老嫗踵其門,請胡命駕,胡默然無一語,但拈鬚微笑而已。胡嘗過一成衣鋪,有女倚門而立,頗苗條,胡注目觀之,女覺,乃闔門而入,胡恚,使人說其父,欲納之爲妾,其父靳而不予。胡許以七千圓,遂成議。擇期某日,燕賓客,酒罷入洞房,開尊獨飲,醉後會女裸臥於牀,僅擎巨燭侍其旁,胡迴環審視,軒髯大笑曰:‘汝前日不使我看,今竟何爲?’”

看到這裡,胡雪巖復又大笑,“你們看,這個李伯元,說我一把鬍子。”接着將那段筆記,連念帶講地告訴了她們。

“嚼舌頭!”螺螄太太說,“哪裡有這種事!”

“而且前言不搭後語。”朱姨太是醫生的女兒,略通文墨,指出李伯元的矛盾,“一會‘拈鬚微笑’,一會‘軒髯大笑’,造謠言造得自己都忘其所以了。”

“不錯。”胡雪巖說,“不過後面這一段倒有意思,好像曉得有今天這樣的收場結果似的。”

“喔,”螺螄太太問,“他怎麼說?”

“他說,‘已而匆匆出宿他所。詰旦遣嫗告於女曰:房中所有悉將去,可改嫁他人,此間固無從位置也。女如言獲二萬餘金歸諸父,遂成鉅富。’”

“這個人眼孔也太小了。”朱姨太說,“兩萬多銀子,就好算鉅富了?”

胡雪巖不做聲,螺螄太太問道:“你說,要多少纔好算鉅富?”

朱姨太將自己的話回味了一下,才發覺自己的無心之言,已經引起螺螄太太的猜疑了,想了一下答說:“我是笑他這個姓李的眼孔比我還小,他把兩萬多銀子看得大得不得了,我有兩萬多銀子,情願不要。”

這是指她的那筆阜康存款而言,再一次表示放棄。當然,她不妨說漂亮話,而胡雪巖認爲不須認真分辨,只要照自己的辦法去做就是。螺螄太太更覺不便多說什麼,不過朱姨太不想多爭財貨的本心,卻已皎然如見,因而對她又添了幾分好感。

這時廳上已經靜了下來,只是螺螄太太與胡太太,照預定的計劃,還有遣散男女傭僕的事要安排,所以仍是朱姨太太陪着胡雪巖閒坐。

“我們進去吧!”胡雪巖說,“這裡太冷。”

“園子門還不能開,老爺再坐一息。我去叫人再端一個火盆來。”

一去去了好半天,沒有人來理胡雪巖,想喝杯茶,茶是冷的,想找本書看,翻遍抽屜,只有一本黃曆,不由得想起一句俗語:“年三十看黃曆,好日子過完了。”

朱姨太終於回來了。原來當十一房姨太太,奉召至二廳時,由老何媽與阿雲,隨即將多處房門上鎖,丫頭、使女都被集中到了下房待命。

朱姨太的一個大丫頭春香也在其中,她先找到春香,由春香四處去尋覓,好不容易纔找到了一籃木炭,這一下耽誤的工夫便大了。

火盆上續了火炭,坐上銅銚子燒開了水,胡雪巖纔能有熱茶,身上也不冷了,但腹中咕嚕嚕一陣響,便即問道:“在哪兒吃飯?”

“只好在這裡。”朱姨太關照春香,“你到小廚房去交代,老爺的飯開到這裡來。”

“我去交代沒有用。”春香答說,“有規矩的,小廚房要螺螄太太的人才算數。”

“那你去找阿雲。”

春香答應着去了,不一會回來覆命:“小廚房我同阿雲一起去的。劉媽說,小廚房今天不開伙,也不曉得老爺已經回來了,沒有預備。不過,她沒有事做,把明天要吃的臘八粥倒燒好了,問老爺要不要吃?”

“爲啥今天小廚房不開伙?”胡雪巖問。

“這當然是螺螄太太交代的。”朱姨太答說。

胡雪巖會意了,這也是螺螄太太迫不得已的下策,伙食斷絕,大家自然非即時離去不可。胡雪巖大不以爲然,搖搖頭說:“這也太過分了。出去的人說一句:我是飢了肚子出胡家大門的!你們想,這話難聽不難聽?”

“沒法子的事。老爺也不要怪螺螄

太太。”

“我不怪她,我只怪我自己,我應該想到的。”

朱姨太不再做聲,等劉媽帶着人來開飯,居然還能擺出四盤四碗來,不過都是現成材料湊付,而且還有一個火鍋,當然是什錦火鍋。

世家大族一年到頭,不斷有應時的食品,而況胡家已是鐘鳴鼎食之家,兼以胡老太太信佛,所以每年這頓臘八粥,非常講究,共分上中下三等,中下兩等,爲執事人等及下人所用,由大廚房預備,上等的由小廚房特製,除了“上頭人”以外,只有賓客與少數“大夥”才能享用。這臘八粥的講究,除了甜的有松仁、蓮子、桂圓、紅棗等等乾果,鹹的有香菌、筍乾等等珍品以外,另外還加上益中補氣的藥材。今日之下,豔姬散落如雲,滿目敗落的景象,只有這兩種臘八粥,依然如昔,這便又引起了胡雪巖的感慨,但也是一種安慰,因而很高興地說:“甜的、鹹的我都要。”

“先吃鹹的,後吃甜的。”朱姨太說,“先吃了甜的,再吃鹹的就沒有味道了。”

“對!”胡雪巖說,“要後頭甜。”

等盛了粥來,剛扶起筷子,忽然想起一件事,立即將筷子又放了下來。

“怎麼?”

“老太太那裡送去了沒有?”

“這,倒還不知道。”朱姨太急忙喊道,“劉媽、劉媽!”

在外待命的劉媽,應聲而進,等朱姨太一問,劉媽愣住了,“螺螄太太沒有交代。”她囁嚅着說。

胡雪巖從阜康出事以來,一直沒有發過怒,這時卻忍不住了,驀地將桌子一拍,“沒有交代,你就不管了!”他咆哮着,“你們就不想想,老太太平時待你們多少好!她不在家,你們就連想都想不到她了,忘恩負義,簡直不是人!”

一屋的人,都沒有見他發過這麼大的脾氣,朱姨太見機立即跪了下來,她一跪,其餘的人自然也都矮了半截。

“老爺不要生氣。今天是初七——”

“今天初七,明天不是臘八,你以爲可以耽誤到啥辰光?”

朱姨太無緣無故捱了罵,自然覺得委屈,但不敢申辯,更不敢哭,只要言不煩地說:“馬上就送上山去,我親自送。”

有了這句話,胡雪巖方始解怒,但卻忍不住傷心,回想往事,哪一回不是臘月初七先試煮一回,請胡老太太嘗過認可,方始正式開煮?如今連她人在何處,都沒有人關心了!他這做兒子的,怎不心如刀絞?

其時螺螄太太已經得報,說“老爺爲了沒有替老太太送臘八粥去,大發雷霆。”自知疏忽,急急趕了來料理。

事實上等她趕到,風波已經過去,但胡雪巖心裡氣尚未消,是她所想象得到的。好在劉媽平日受她的好處很多,不妨委屈委屈她,來消胡雪巖的餘怒。

因此,她一到便擺臉色給劉媽看,“今天臘月初七,不是吃臘八粥的日子,”她問,“你把臘八粥端出來作啥?”

“我是問阿蘭,臘八粥燒好了,老爺要不要嘗一碗。”劉媽囁嚅着說,“不是我自己要端出來的。”

“你還要嘴強!”螺螄太太大喝一聲,“你燒好了,自然要吃,不吃莫非倒掉。哪年的臘八粥,都是晚上一交子時才下鍋,你爲啥老早燒出來?”

“我是因爲今天不開伙——”

“哪個跟你講今天不開伙?”螺螄太太搶着責問,“不開伙,難道老爺就不吃飯了?我怎麼關照你的,我說今天有事,亂糟糟的,老爺只怕不能安心吃飯,遲一點再開,幾時說過今天不開伙?”

聲音越來越高,彷彿動了真氣似的,劉媽不敢做聲。胡雪巖倒有點過意不去,正想開口解勸時,不道螺螄太太卻越罵越起勁了。

“還有,常年舊規你不是不曉得,每年臘八粥總要請老太太先嚐了再煮。今年老太太住在山上,我還打不定主意,臘八粥是送了去,還是帶了材料到山上去煮,你就自作主張,不到時候就煮好了。”說着,螺螄太太將桌子使勁一拍,“你好大膽!”

到了這個地步,胡雪巖不但餘怒全消,而且深感內疚,自悔不該爲這件小事認真,因而反來解勸螺螄太太,安慰劉媽。

“好了,好了!你也犯不着生這麼大的氣,總怪我不好。”他又對劉媽說,“你沒有啥錯,螺螄太太說你兩句,你不要難過。”

“我不敢。”

朱姨太與阿蘭也來打圓場,一個親自倒了茶來,一個絞了手巾,服侍螺螄太太。一場風波,霎時間煙消雲散。

“粥還不壞。”胡雪巖說道,“你也嘗一碗。”

“我不餓。”螺螄太太臉色如常地說,“等我去料理完了,同太太一起去看老太太。”

“你們兩個人都要去?”

“怎麼不要?家裡這麼一件大事,莫非不要稟告她老人家?”螺螄太太又說,“戴姨太一去,老太太自然也曉得了,心裡會記掛。”

這一下提醒了胡雪巖,此是家庭中極大的變故,按規矩應該稟命而行,如果老母覺得他過於專擅,心裡不甚舒服,自己於心何安?

轉念到此,便即說道:“我也去。”

“你怎麼能去?”螺螄太太說,“如果有啥要緊信息,不但沒有人作主,而且大家都上山,會接不上頭。”

“這倒也是。”胡雪巖接着又說,“我是怕老太太會怪我,這麼大一件事,說都不跟她說一聲。”

“不要緊!我有話說。”

“你預備怎麼說法?”

螺螄太太看朱姨太不在眼前,只有阿蘭在,但也不宜讓她聽見,便即問說:“劉媽呢?”

“回小廚房去了。”

“你叫她來一趟。”

“是。”

等阿蘭走遠了,螺螄太太方始開口:“我打算跟老太太這麼說,這件事如果來請示老太太,心裡一定不忍,事情就做不成功了。倒不如不說,讓太太跟我兩個人來做惡人。”她接着又說,“倒是紗帽沒有了這一層,我不曉得要不要告訴老太太?”

提起這一層,胡雪巖不免難過,“你說呢?”他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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螺螄太太想了個折中的說法,不言革職,只道辭官,胡雪巖無可無不可地同意了。

其時只見阿雪悄悄走了來,低聲說了一句:“差不多了。”

“喔,”螺螄太太問道,“太太呢?”

“肝氣又發了,回樓上去了。”

“要緊不要緊?”

“不要緊。太太自己說,是太累了之故,歇一歇就會好的,到‘開房門’的時候再去請她。”

“人都走了?”

螺螄太太所說的“人”指遣散的男女傭僕。人數太多,有的在賬房中領取加發的三個月工錢,有的在收拾行李,還有的要將經手的事務,交代給留用的人,總要到傍晚才能各散。

不過,這與“開房門”不生影響,因爲花園中自成天地,螺螄太太考慮了一會,發覺一個難題,皺着眉問:“有沒有人學過銅匠的?”

一直不曾開口的胡雪巖,詫異地問道:“要銅匠做啥?”

“開鎖啊!”

胡雪巖不做聲了,阿雲亦能會意:“在門房裡打雜的貴興,原來是學銅匠生意的。不過,他也是要走的人。”她問,“要不要去看看,如果還沒有走,留他下來。”

“要走的人,就不必了。”

“那麼去叫個銅匠來。”

“更加不妥當。”螺螄太太沉吟了一下,斷然決然地說,“你叫福生預備斧頭、釘錘!劈壞幾口箱子算什麼。”

原來這天一早,各房姨太太與她們的丫頭,一出了園子,房門隨即上鎖,開房門有鑰匙,房間裡鎖住的箱子,卻無鑰匙,需要找銅匠來開。但用這樣的手段來豪奪下堂妾的私蓄,這話傳出去很難聽,所以螺螄太太考慮再三,決定犧牲箱子。

“老爺,”螺螄太太說,“你可以進去了。”

人去樓空,還要劈箱子搜索財物,其情難堪,胡雪巖搖搖頭說:“我想出去走走。”

“預備到哪裡?”螺螄太太建議,“要不去看看德藩臺?”

照道理說,早該去看德馨了,但一去要談正事,胡雪巖心力交瘁,不敢接觸嚴肅的話題,所以搖搖頭不答。

“要不去看看親家老爺?”

螺螄太太是指他的新親家“王善人”,胡雪巖一去了,客氣非凡,那些繁文縟節實在吃不消,“我懶得應酬。”胡雪巖說,“頂好尋個清靜地方,聽人講講笑話。”

“那就只好去尋周少棠了。”

“對!”胡雪巖矍然而起,“去尋少棠。”

“慢點!”螺螄太太急忙說道,“我們先談一談。”

(本章完)

全權委託以賭會友拜見岳母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八章 胡雪巖錢莊開張,向心腹親授“官商之道”_錢莊開業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四章 難倒百官的棘手事,胡雪巖火速辦妥_大功告成溫柔鄉里深入虎穴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五章 公款過手做本錢,胡雪巖的融資之道_謁見藩司惱人情債紅頂商人胡雪巖6:悲涼醒世大結局_第五章 查封典當,局中設局鬥心鬥智_壯士斷腕深宮疑雲紅頂商人胡雪巖4:時局中的商機_第四章 重返上海,胡雪巖意圖東山再起_逃出劫數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十章 時局動亂,押上全部身家的一次商業預判_推位讓國紅頂商人胡雪巖6:悲涼醒世大結局_第六章 大勢已去,胡雪巖革職散家_革職查辦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六章 靠山王有齡把官做實,胡雪巖把生意做活_官運亨通江湖禍事擬辦船廠婉拒合作深宮疑雲強強聯手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七章 閒談在他聽來是商機,胡雪巖謀劃開絲行_多事姻緣請援鬱家終身大事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八章 胡雪巖錢莊開張,向心腹親授“官商之道”_春色滿舟佳人心曲紅頂商人胡雪巖2:信譽即生意_第一章 用十萬銀子做五十萬銀子的生意_曲曲心事排解糾紛籌劃談判遭人算計紅頂商人胡雪巖2:信譽即生意_第二章 官場、洋行、江湖聯手,纔是大生意_結交應春同裡之行擬辦船廠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九章 上下打點,在湖州撞上一位最佳合夥人_結交鬱四美人圈套招安之計富家公子胡李會晤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九章 上下打點,在湖州撞上一位最佳合夥人_收服世龍轉道寧波惱人情債紅頂商人胡雪巖5:隱患埋於巔峰_第五章 胡雪巖事業的賢內助——螺螄太太_巧牽紅線舉借洋債同裡之行鶴齡接任強強聯手入閩督師轉道寧波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三章 王有齡上任即遇大麻煩,胡雪巖謀劃完美解決方案_胡王重逢預備後路紅頂商人胡雪巖4:時局中的商機_第六章 結識左宗棠,開啓鉅商之路_重回杭州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四章 難倒百官的棘手事,胡雪巖火速辦妥_妝閣密談紅頂商人胡雪巖6:悲涼醒世大結局_第七章 人去樓空,一代商聖成舊夢_掘寶異聞入閩督師紅頂商人胡雪巖4:時局中的商機_第四章 重返上海,胡雪巖意圖東山再起_帶病啓程危機逼近夜訪藩司死得其所商場勁敵渡過難關上下打點紅頂商人胡雪巖5:隱患埋於巔峰_第五章 胡雪巖事業的賢內助——螺螄太太_名分之爭深入虎穴紅頂商人胡雪巖5:隱患埋於巔峰_第五章 胡雪巖事業的賢內助——螺螄太太_螺螄太太俞三婆婆抵達杭州密謀調任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一章 胡雪巖資助王有齡進京捐官_椿壽之死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八章 胡雪巖錢莊開張,向心腹親授“官商之道”_春色滿舟喜事心事請援鬱家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一章 胡雪巖資助王有齡進京捐官_漕運其事家事之爭新媒舊友多情郎中紅頂商人胡雪巖6:悲涼醒世大結局_第八章 寶物遭人掠取,一線生路變絕路_煙消雲散糧餉大任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六章 靠山王有齡把官做實,胡雪巖把生意做活_委署知府終身大事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七章 閒談在他聽來是商機,胡雪巖謀劃開絲行_擬開絲行紅頂商人胡雪巖5:隱患埋於巔峰_第五章 胡雪巖事業的賢內助——螺螄太太_巧牽紅線詭變戰局出將入相紅頂商人胡雪巖2:信譽即生意_第二章 官場、洋行、江湖聯手,纔是大生意_一見鍾情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六章 靠山王有齡把官做實,胡雪巖把生意做活_委署知府紅頂商人胡雪巖4:時局中的商機_第四章 重返上海,胡雪巖意圖東山再起_逃出劫數請兵護航平息風潮排解糾紛紅頂商人胡雪巖6:悲涼醒世大結局_第六章 大勢已去,胡雪巖革職散家_少年綺夢軍火押運紅頂商人胡雪巖6:悲涼醒世大結局_第七章 人去樓空,一代商聖成舊夢_掘寶異聞強強聯手家有喜事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六章 靠山王有齡把官做實,胡雪巖把生意做活_委署知府恭迎左帥深入虎穴鶴齡接任紅頂商人胡雪巖1_第八章 胡雪巖錢莊開張,向心腹親授“官商之道”_意外之喜化敵爲友胡李會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