遣散姬妾
胡雪巖專用的官船,大小兩號,這回坐的是吃水淺的小號,小火輪拖着,宛如輕車熟路,暢順無比,黃昏過了海寧直隸州,進入杭州府境界,當夜到達省城,在望仙橋上岸,僱了一乘小轎,悄然到家。
“這麼快就回來了?”螺螄太太驚訝地問,“事情順手不順手?”
“一時也說不盡。”胡雪巖問,“老太太身子怎麼樣?”
“蠻好。就是記掛你。”
“唉!”胡雪巖微喟着,黯然無語。
“我叫他們預備飯,你先息一息。”螺螄太太喚着阿雲說,“你去告訴阿蘭,叫她稟報太太,說老爺回來了。”
這是她守着嫡庶的規矩,但胡雪巖卻攔住了,“不必,不必!”他說,“等我們談妥當了,再告訴她。”
這一談談到四更天,胡雪巖方始歸寢。螺螄太太卻不曾睡,一個人盤算了又盤算,到天色微明時,帶着阿雲去叩夢香樓的房門,與胡太太談了有半個時辰,方始回來,喚醒胡雪巖,伺候他漱洗已畢,開上早飯來,依舊食前方丈。
“從明天起,不能再這樣子擺排場了。”
螺螄太太急忙解釋:“原是因爲你頭一天回來,小廚房特別巴結。”
“小廚房從明天起,也可以撤銷了。”
“我曉得。”螺螄太太說,“這些事我會料理,你就不必操這份心吧!”
胡雪巖不做聲了,朝餐桌上看了一下說:“到大廚房去拿兩根油炸檜來。”
古來奸臣無數,杭州人最恨的是害死岳飛的秦檜,所以將長長的油條稱之爲“油炸檜”,意思是他在十八層地獄下油鍋,又寫做“油灼膾”。胡家下人多,每天大廚房裡自己打燒餅、炸油條,從來不嘗的胡雪巖,忽然想到此物,無非表示今後食貧之意。螺螄太太覺得太委屈了他,也怕下人加油添醬作新聞去傳說,或者還有人會罵他做作,所以當面雖未攔阻,卻向阿雲使個眼色,這俏黠丫頭,自能會意,到外面轉了一圈回來說:“已經歇火不炸了,冷油條最難吃,我沒有要。”
“沒有要就不要了。”螺螄太太說道,“老爺也快吃好了。”
胡雪巖不做聲,吃完粥站起,恰好鍾打八下,便點點頭說:“是時候了。”
“阿雲!”螺螄太太開始發號施令,“你叫人把福生同老何媽去叫來。隨後通知各房姨太太,到二廳上會齊,老爺有話交代,再要告訴阿蘭,請太太也到二廳上。”
她說一句,阿雲應一句,不一會,男女總管福生與老何媽應召而至,螺螄太太吩咐福生,在二廳上升火盆,然後將老何媽喚到一邊,密密交代了好些話。
胡家這十年來,“夜夜元宵,朝朝寒食”,各房姨太太此時有的剛剛起身,正在漱洗,有的還在牀上。其中有兩個起得早的,都從丫頭口中得知胡雪巖已於昨夜到家,一個素性懶散,聽過丟開,只關心她的一架鸚鵡,一缸金魚,天氣太冷,金魚凍死了兩條,令人不怡。另一個性情淳厚,服侍胡雪巖,總是處處想討他的歡心,深知胡雪巖喜歡姬妾修飾,所以梳洗以後,插戴得珠翠滿頭,換了一件簇新的青緞皮襖,打算着中午必能見到胡雪巖——每逢他遠道歸家,必定召集十二房姨太太家宴,如今雖非昔比,她認爲老規矩是不會改的。
因爲如此,等丫頭一來傳喚,她是首先到達二廳的。胡雪巖覺得眼前一亮,“唷!”他說,“你一大早就打扮得花枝招展,好像要趕到哪裡去吃喜酒,是不是?”
宋姑娘在胡家姬妾中排行第五。胡雪巖一向喜歡她柔順,加以性情豁達,雖遭挫折,未改常度,所以這樣跟她開玩笑地說。
宋姑娘卻不慌不忙地先向胡太太與螺螄太太行禮招呼過了,方始含笑答說:“聽說老爺回來了,總要穿戴好了,纔好來見你。”
“對,對!”胡雪巖說,“你穿戴得越多越好。”
一句剛完,螺螄太太重重地咳嗽了一聲,彷彿怪他說錯了話似的。
宋姑娘當然不會想到他話中另有深意,一眼望見人影說道:“福建姨太來了。”
福建姨太姓楊,家常衣服,雖梳好了頭,卻連通草花都不戴一朵,進得廳來,一一行禮,心裡還在惦念着她那兩條死掉的金魚,臉上一點笑容都沒有。
接着其餘各房姨太太陸續而來,螺螄太太看是時候了,便向胡雪巖說一句:“都到齊了。”
於是胡雪巖咳嗽一聲,裡裡外外,靜得連針掉在地上都聽得見。但胡雪巖卻怔怔地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好久都無法開口,而且眼角晶瑩,含着淚珠了。
他此時的心境,別人不知道,胡太太跟螺螄太太都很清楚。這十一個姨太太,都是他親自選中的,或者量珠以聘,或者大費周折,真所謂來之不易。何況一個有一個的長處,不管他在官場、商場、洋場遭遇了什麼拂逆之事,一回到家,總有能配合他的心情,讓他暫時拋開煩惱的人相伴,想到一旦人去樓空,如何狠得下這個心來?
螺螄太太當機立斷,“請太太跟大家說吧!”接着便想吩咐站在胡太太身後的阿蘭,將胡雪巖扶了進去,但一眼瞥見行七的朱姨太,靈機一動,改口說道,“七妹,你送老爺到後頭去。”
朱姨太心知別有深意,答應着來扶胡雪巖,他一言不發,搖搖頭,掉轉身子往裡就走。不過朱姨太還是搶上兩步,扶着他的手臂。
“老爺是昨天晚上回來的。”胡太太說道,“消息交關不好,我也不必細說,總而言之一句話,樹倒猢猻散,只好各人自己作打算了。”
此言一出,裡外一陣輕微的騷動,胡太太重重咳嗽一聲,等大家靜了下來,正要再往下說,不過有人搶在她前面開了口。
此人是排行第二的戴姨太太,“我今年四十歲了。”她說,“家裡沒有人,沒有地方好去,我仍舊跟太太,有飯吃飯,有粥吃粥。我跟老爺、太太享過福,如今吃苦也是應該的。”
“戴姨太,你不要這樣說——”說到這裡,胡太太發覺螺螄太太拉了她一把,便即停了下來,轉眼等她開口。
螺螄太太是發覺對戴姨太要費一番脣舌,如果說服不了她,事情便成了僵局,所以輕聲說道:“太太,我看先說了辦法,一個一個來問,不願意走的,另外再說。”
胡太太聽她的話,開口說道:“老爺這樣做,也叫做沒奈何。現在老爺已經革職了,還要辦啥罪名,還不曉得,爲了不忍大家一起受累,所以只好請大家各自想辦法。老爺想辦法湊了一點現銀,每人分五百兩去過日子。大家也不必回自己房裡去了,‘將軍休下馬,各自奔前程’,就在這裡散了吧!”
一聽這話,第一個福建籍的楊姨太太,扶着一個丫頭的肩,急急奔出廳去,去到花園門口,只見園門緊閉,掛了一把大鎖,老何媽守在那裡。
“開門!開門!”楊姨太說,“我要回去拿東西。”
“楊姨太,進不去了,沒有鑰匙。”
“鑰匙在哪裡?”
“在老爺身上。”
“我不相信。”
“不相信也沒有辦法。”老何媽說,“楊姨太,算了吧!”
“我,我,”楊姨太哭着說,“我的鸚鵡、金魚還沒有喂。”
“你請放心。”老何媽說,“自有人養,不會死的。”
楊姨太還要爭執,但老何媽寒着臉不開腔,看看無法可想,只好委委屈屈地重回二廳。
二廳上聚訟紛紜,有的在商談歸宿,有的在默默思量,有的自怨自艾,早知如此,該學宋姑娘,將所有的首飾都帶在身上。當然,表情亦各各不同,有的垂淚,不忍遽別;有的茫然,恍如鎩羽;亦有欣然色喜,等一開了籠子,就要振翅高飛的。
廳外聚集的男女僕人,表情就更復雜了,大多是三三兩兩,聚在一起交頭接耳地竊竊私議,有人臉上顯得興奮而詭異,那就不難窺見他們的內心了,都是想撿個現成便宜,尤其是年紀較輕而尚未成家的男僕,彷彿望見一頭天鵝,從空而降,就要到嘴似的,這種人財兩得的機會,是做夢都不曾想到的。
亂過一陣,大致定局,除了戴姨太堅持不走,決定送她去陪老太太以外,其餘五個回孃家,四個行止未定,或者投親,或者在外賃屋暫住,一共是九個人。胡太太當即交代總管,回孃家或者投親的僱車船派人護送;賃屋暫住的,大概別有打算,亦自有人照料,就不必管了。
此外就只剩有一個朱姨太了。她是由胡雪巖親自在作安排,“老七,”他說,“你是好人家的女兒,所以我對你一向另眼看待,你自己也曉得的。”
“我曉得。”朱姨太低着頭說。
“在我這回
去上海以前,羅四姐跟你談過周少棠,你的意思怎麼樣?”
“我根本沒有想過。”朱姨太說,“我只當她在說笑話。”
“不是笑話。”胡雪巖很委婉地說,“我也曉得你不願意出去,不過時勢所限,真叫沒法。俗語說得是:‘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限來時各自飛’,你要想開一點。”
“哪裡想得開?我跟老爺八年,穿羅着緞,首飾不是珍珠,就是翡翠,這樣的福享過,哪裡還能夠到別人家去過日子?”
口氣是鬆動了。胡雪巖像吃了螢火蟲似的,肚子裡雪亮,略想一想,低聲說道:“我同太太她們定規的章程是,每人送五百兩銀子,不必再回自己房間裡去了。對你,當然是例外。”
朱姨太心裡一塊石頭落地,當即盈盈下拜:“謝謝老爺。”
“起來,起來。”胡雪巖問道,“你有多少私房?”
“也沒有仔細算過。而且老爺賞我的都是首飾,也估不出價錢。”
“現銀呢?”
“我有兩萬多銀子,擺在錢莊裡。”
胡家的姨太太,都有私房存在阜康生息。阜康一倒,紛紛提存,胡雪巖亦曾關照這些存款,都要照付。不過朱姨太還存着兩萬多兩,不免詫異。
“怎麼?你沒有把你的款子提出來?”
“我不想提。”
“爲啥?”
“老爺出了這種事,我去提那兩萬多銀子,也顯得太勢利了。”
“好!好!不枉我跟羅四姐對你另眼相看。”胡雪巖停了一下,“你的存摺呢?”
“在房間裡。”
“等一下你交給我,我另外給你一筆錢。”
“不要啦!”朱姨太說,“老爺自己的錢都不知道在哪裡。”
接下來,胡雪巖便談到周少棠,說他從年紀輕時,就顯得與衆不同,一張嘴能說善道,似乎有些油滑,但做事卻實實在在。又談周太太如何賢惠,朱姨太嫁了過去,一定能夠和睦相處。
朱姨太卻一直保持着沉默,甚至是不是在傾聽,都成疑問,因爲她不是低着頭,便是望着窗外,彷彿在想自己的心事似的。
這使得胡雪巖有些不大放心了,“你的意思到底怎麼樣?”他問。
“我,”朱姨太答說,“我想問問我哥哥。”
“初嫁由父,再嫁由己。你老子去世了,你哥哥怎麼管得到你?”
朱姨太沉吟未答,就這時候聽得房門輕輕推開,出現在門口的是螺螄太太。
“都弄好了?”
“只有戴姨太,一定不肯走,情願去服侍老太太。”
“喔。”胡雪巖無可無不可地點點頭,“宋姑娘呢?”
“她回孃家。”螺螄太太說,“她要進來給你磕頭,我說見了徒然傷心,不必了。”
“她倒也是有良心的。”胡雪巖又指着朱姨太說,“她有兩萬多銀子存在阜康,上個月人家都去提存,她沒有提。”
“喔。”螺螄太太沒有再說下去。
就這時只聽有人叩門,求見的是福生,只爲拿進來一份剛送到的《申報》。報上登着胡雪巖革職,交左宗棠查辦的新聞,還有一段“本埠訊”:
“本埠英租界集賢裡內,胡雪巖觀察所開設之阜康莊號執事人宓本常,因虧空避匿,致莊倒閉等因,已刊前報。茲悉宓本常初至原籍寧波,繼到杭州,然未敢謁胡觀察,今仍來滬。胡觀察於日前至滬,約見宓本常,不意宓於當夜服毒身死。至前日清晨,始被人發現,已尋短見,惟察其肚腹膨彎,且有嘔血之痕跡,疑吞西國藥水身死。”
宓本常如何身死,已無足關心,胡雪巖所關心的是另外一篇夾敘夾議的文章,題目叫做《胡財神因奢而敗》。其中有一段說:
“胡在上海、杭州各營大宅,其杭宅尤爲富麗,皆訂規禁制,仿西法,屢毀屢造。廳事間四壁皆設尊罍,略無空隙,皆秦漢物,每值千金,以碗沙搗細塗牆,捫之有棱,可以百年不朽。園內仙人洞狀如地窖、几榻之類、行行整列。六七月胡御重裘偃臥其中,不知世界內,尚有炎塵況味。”
看到這裡,胡雪巖笑出聲來,螺螄太太與朱姨太圍了攏來,聽他講了那段文章,螺螄太太問道:“什麼叫‘重裘’?是不是皮袍子?”
“就算不是皮袍子,至少也是夾襖。假山洞裡比較涼快是有的,何至於六七月裡要穿夾襖。我來看看是哪個胡說八道?”
仔細一看,這篇文章有個總題目,叫做《南亭筆記》,作者爲李伯元。又有一段說:
“胡嘗衣敝過一妓家,妓慢之不爲禮,一老嫗殷殷訊問,胡感其誠,坐移時而去。明日使饋老嫗以蒲包,啓視之,粲粲然金葉也。妓大悔,復使老嫗踵其門,請胡命駕,胡默然無一語,但拈鬚微笑而已。胡嘗過一成衣鋪,有女倚門而立,頗苗條,胡注目觀之,女覺,乃闔門而入,胡恚,使人說其父,欲納之爲妾,其父靳而不予。胡許以七千圓,遂成議。擇期某日,燕賓客,酒罷入洞房,開尊獨飲,醉後會女裸臥於牀,僅擎巨燭侍其旁,胡迴環審視,軒髯大笑曰:‘汝前日不使我看,今竟何爲?’”
看到這裡,胡雪巖復又大笑,“你們看,這個李伯元,說我一把鬍子。”接着將那段筆記,連念帶講地告訴了她們。
“嚼舌頭!”螺螄太太說,“哪裡有這種事!”
“而且前言不搭後語。”朱姨太是醫生的女兒,略通文墨,指出李伯元的矛盾,“一會‘拈鬚微笑’,一會‘軒髯大笑’,造謠言造得自己都忘其所以了。”
“不錯。”胡雪巖說,“不過後面這一段倒有意思,好像曉得有今天這樣的收場結果似的。”
“喔,”螺螄太太問,“他怎麼說?”
“他說,‘已而匆匆出宿他所。詰旦遣嫗告於女曰:房中所有悉將去,可改嫁他人,此間固無從位置也。女如言獲二萬餘金歸諸父,遂成鉅富。’”
“這個人眼孔也太小了。”朱姨太說,“兩萬多銀子,就好算鉅富了?”
胡雪巖不做聲,螺螄太太問道:“你說,要多少纔好算鉅富?”
朱姨太將自己的話回味了一下,才發覺自己的無心之言,已經引起螺螄太太的猜疑了,想了一下答說:“我是笑他這個姓李的眼孔比我還小,他把兩萬多銀子看得大得不得了,我有兩萬多銀子,情願不要。”
這是指她的那筆阜康存款而言,再一次表示放棄。當然,她不妨說漂亮話,而胡雪巖認爲不須認真分辨,只要照自己的辦法去做就是。螺螄太太更覺不便多說什麼,不過朱姨太不想多爭財貨的本心,卻已皎然如見,因而對她又添了幾分好感。
這時廳上已經靜了下來,只是螺螄太太與胡太太,照預定的計劃,還有遣散男女傭僕的事要安排,所以仍是朱姨太太陪着胡雪巖閒坐。
“我們進去吧!”胡雪巖說,“這裡太冷。”
“園子門還不能開,老爺再坐一息。我去叫人再端一個火盆來。”
一去去了好半天,沒有人來理胡雪巖,想喝杯茶,茶是冷的,想找本書看,翻遍抽屜,只有一本黃曆,不由得想起一句俗語:“年三十看黃曆,好日子過完了。”
朱姨太終於回來了。原來當十一房姨太太,奉召至二廳時,由老何媽與阿雲,隨即將多處房門上鎖,丫頭、使女都被集中到了下房待命。
朱姨太的一個大丫頭春香也在其中,她先找到春香,由春香四處去尋覓,好不容易纔找到了一籃木炭,這一下耽誤的工夫便大了。
火盆上續了火炭,坐上銅銚子燒開了水,胡雪巖纔能有熱茶,身上也不冷了,但腹中咕嚕嚕一陣響,便即問道:“在哪兒吃飯?”
“只好在這裡。”朱姨太關照春香,“你到小廚房去交代,老爺的飯開到這裡來。”
“我去交代沒有用。”春香答說,“有規矩的,小廚房要螺螄太太的人才算數。”
“那你去找阿雲。”
春香答應着去了,不一會回來覆命:“小廚房我同阿雲一起去的。劉媽說,小廚房今天不開伙,也不曉得老爺已經回來了,沒有預備。不過,她沒有事做,把明天要吃的臘八粥倒燒好了,問老爺要不要吃?”
“爲啥今天小廚房不開伙?”胡雪巖問。
“這當然是螺螄太太交代的。”朱姨太答說。
胡雪巖會意了,這也是螺螄太太迫不得已的下策,伙食斷絕,大家自然非即時離去不可。胡雪巖大不以爲然,搖搖頭說:“這也太過分了。出去的人說一句:我是飢了肚子出胡家大門的!你們想,這話難聽不難聽?”
“沒法子的事。老爺也不要怪螺螄
太太。”
“我不怪她,我只怪我自己,我應該想到的。”
朱姨太不再做聲,等劉媽帶着人來開飯,居然還能擺出四盤四碗來,不過都是現成材料湊付,而且還有一個火鍋,當然是什錦火鍋。
世家大族一年到頭,不斷有應時的食品,而況胡家已是鐘鳴鼎食之家,兼以胡老太太信佛,所以每年這頓臘八粥,非常講究,共分上中下三等,中下兩等,爲執事人等及下人所用,由大廚房預備,上等的由小廚房特製,除了“上頭人”以外,只有賓客與少數“大夥”才能享用。這臘八粥的講究,除了甜的有松仁、蓮子、桂圓、紅棗等等乾果,鹹的有香菌、筍乾等等珍品以外,另外還加上益中補氣的藥材。今日之下,豔姬散落如雲,滿目敗落的景象,只有這兩種臘八粥,依然如昔,這便又引起了胡雪巖的感慨,但也是一種安慰,因而很高興地說:“甜的、鹹的我都要。”
“先吃鹹的,後吃甜的。”朱姨太說,“先吃了甜的,再吃鹹的就沒有味道了。”
“對!”胡雪巖說,“要後頭甜。”
等盛了粥來,剛扶起筷子,忽然想起一件事,立即將筷子又放了下來。
“怎麼?”
“老太太那裡送去了沒有?”
“這,倒還不知道。”朱姨太急忙喊道,“劉媽、劉媽!”
在外待命的劉媽,應聲而進,等朱姨太一問,劉媽愣住了,“螺螄太太沒有交代。”她囁嚅着說。
胡雪巖從阜康出事以來,一直沒有發過怒,這時卻忍不住了,驀地將桌子一拍,“沒有交代,你就不管了!”他咆哮着,“你們就不想想,老太太平時待你們多少好!她不在家,你們就連想都想不到她了,忘恩負義,簡直不是人!”
一屋的人,都沒有見他發過這麼大的脾氣,朱姨太見機立即跪了下來,她一跪,其餘的人自然也都矮了半截。
“老爺不要生氣。今天是初七——”
“今天初七,明天不是臘八,你以爲可以耽誤到啥辰光?”
朱姨太無緣無故捱了罵,自然覺得委屈,但不敢申辯,更不敢哭,只要言不煩地說:“馬上就送上山去,我親自送。”
有了這句話,胡雪巖方始解怒,但卻忍不住傷心,回想往事,哪一回不是臘月初七先試煮一回,請胡老太太嘗過認可,方始正式開煮?如今連她人在何處,都沒有人關心了!他這做兒子的,怎不心如刀絞?
其時螺螄太太已經得報,說“老爺爲了沒有替老太太送臘八粥去,大發雷霆。”自知疏忽,急急趕了來料理。
事實上等她趕到,風波已經過去,但胡雪巖心裡氣尚未消,是她所想象得到的。好在劉媽平日受她的好處很多,不妨委屈委屈她,來消胡雪巖的餘怒。
因此,她一到便擺臉色給劉媽看,“今天臘月初七,不是吃臘八粥的日子,”她問,“你把臘八粥端出來作啥?”
“我是問阿蘭,臘八粥燒好了,老爺要不要嘗一碗。”劉媽囁嚅着說,“不是我自己要端出來的。”
“你還要嘴強!”螺螄太太大喝一聲,“你燒好了,自然要吃,不吃莫非倒掉。哪年的臘八粥,都是晚上一交子時才下鍋,你爲啥老早燒出來?”
“我是因爲今天不開伙——”
“哪個跟你講今天不開伙?”螺螄太太搶着責問,“不開伙,難道老爺就不吃飯了?我怎麼關照你的,我說今天有事,亂糟糟的,老爺只怕不能安心吃飯,遲一點再開,幾時說過今天不開伙?”
聲音越來越高,彷彿動了真氣似的,劉媽不敢做聲。胡雪巖倒有點過意不去,正想開口解勸時,不道螺螄太太卻越罵越起勁了。
“還有,常年舊規你不是不曉得,每年臘八粥總要請老太太先嚐了再煮。今年老太太住在山上,我還打不定主意,臘八粥是送了去,還是帶了材料到山上去煮,你就自作主張,不到時候就煮好了。”說着,螺螄太太將桌子使勁一拍,“你好大膽!”
到了這個地步,胡雪巖不但餘怒全消,而且深感內疚,自悔不該爲這件小事認真,因而反來解勸螺螄太太,安慰劉媽。
“好了,好了!你也犯不着生這麼大的氣,總怪我不好。”他又對劉媽說,“你沒有啥錯,螺螄太太說你兩句,你不要難過。”
“我不敢。”
朱姨太與阿蘭也來打圓場,一個親自倒了茶來,一個絞了手巾,服侍螺螄太太。一場風波,霎時間煙消雲散。
“粥還不壞。”胡雪巖說道,“你也嘗一碗。”
“我不餓。”螺螄太太臉色如常地說,“等我去料理完了,同太太一起去看老太太。”
“你們兩個人都要去?”
“怎麼不要?家裡這麼一件大事,莫非不要稟告她老人家?”螺螄太太又說,“戴姨太一去,老太太自然也曉得了,心裡會記掛。”
這一下提醒了胡雪巖,此是家庭中極大的變故,按規矩應該稟命而行,如果老母覺得他過於專擅,心裡不甚舒服,自己於心何安?
轉念到此,便即說道:“我也去。”
“你怎麼能去?”螺螄太太說,“如果有啥要緊信息,不但沒有人作主,而且大家都上山,會接不上頭。”
“這倒也是。”胡雪巖接着又說,“我是怕老太太會怪我,這麼大一件事,說都不跟她說一聲。”
“不要緊!我有話說。”
“你預備怎麼說法?”
螺螄太太看朱姨太不在眼前,只有阿蘭在,但也不宜讓她聽見,便即問說:“劉媽呢?”
“回小廚房去了。”
“你叫她來一趟。”
“是。”
等阿蘭走遠了,螺螄太太方始開口:“我打算跟老太太這麼說,這件事如果來請示老太太,心裡一定不忍,事情就做不成功了。倒不如不說,讓太太跟我兩個人來做惡人。”她接着又說,“倒是紗帽沒有了這一層,我不曉得要不要告訴老太太?”
提起這一層,胡雪巖不免難過,“你說呢?”他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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螺螄太太想了個折中的說法,不言革職,只道辭官,胡雪巖無可無不可地同意了。
其時只見阿雪悄悄走了來,低聲說了一句:“差不多了。”
“喔,”螺螄太太問道,“太太呢?”
“肝氣又發了,回樓上去了。”
“要緊不要緊?”
“不要緊。太太自己說,是太累了之故,歇一歇就會好的,到‘開房門’的時候再去請她。”
“人都走了?”
螺螄太太所說的“人”指遣散的男女傭僕。人數太多,有的在賬房中領取加發的三個月工錢,有的在收拾行李,還有的要將經手的事務,交代給留用的人,總要到傍晚才能各散。
不過,這與“開房門”不生影響,因爲花園中自成天地,螺螄太太考慮了一會,發覺一個難題,皺着眉問:“有沒有人學過銅匠的?”
一直不曾開口的胡雪巖,詫異地問道:“要銅匠做啥?”
“開鎖啊!”
胡雪巖不做聲了,阿雲亦能會意:“在門房裡打雜的貴興,原來是學銅匠生意的。不過,他也是要走的人。”她問,“要不要去看看,如果還沒有走,留他下來。”
“要走的人,就不必了。”
“那麼去叫個銅匠來。”
“更加不妥當。”螺螄太太沉吟了一下,斷然決然地說,“你叫福生預備斧頭、釘錘!劈壞幾口箱子算什麼。”
原來這天一早,各房姨太太與她們的丫頭,一出了園子,房門隨即上鎖,開房門有鑰匙,房間裡鎖住的箱子,卻無鑰匙,需要找銅匠來開。但用這樣的手段來豪奪下堂妾的私蓄,這話傳出去很難聽,所以螺螄太太考慮再三,決定犧牲箱子。
“老爺,”螺螄太太說,“你可以進去了。”
人去樓空,還要劈箱子搜索財物,其情難堪,胡雪巖搖搖頭說:“我想出去走走。”
“預備到哪裡?”螺螄太太建議,“要不去看看德藩臺?”
照道理說,早該去看德馨了,但一去要談正事,胡雪巖心力交瘁,不敢接觸嚴肅的話題,所以搖搖頭不答。
“要不去看看親家老爺?”
螺螄太太是指他的新親家“王善人”,胡雪巖一去了,客氣非凡,那些繁文縟節實在吃不消,“我懶得應酬。”胡雪巖說,“頂好尋個清靜地方,聽人講講笑話。”
“那就只好去尋周少棠了。”
“對!”胡雪巖矍然而起,“去尋少棠。”
“慢點!”螺螄太太急忙說道,“我們先談一談。”
(本章完)